二伯父说:“我兴许早退几年。”
我说:“你们犯得上吗?跟你们个人有啥关系?”
二伯父瞪我一眼骂道:“妈个巴子,来热河几十年,这就跟我自己的家一样,现在这个样子,我能不为她着急吗?咋说跟我没关系,你小小年纪,良心长哪去啦?”
我无地自容,羞愧万分。原来,大大咧咧的二伯父还有这么丰富的情感,怪不得他这辈子挨批评挨贬以后都不计较,都使劲往下干。这要搁我们这茬年轻人身上,且得发牢骚呢。
按二伯父的想法,整个热河的古建筑能修复的都要修复,尤其是被改成学校的文庙,应列为重点。但事情的发展叫人摸不清头脑,建议递上去,领导很高兴,强书记在一次全市中层干部会上,还号召大家多多出主意想办法,群策群力把热河经济搞上去。说完没几天,别使那么大劲弄那几个破厂子啦,局长告诉二伯父你别抓古建了,你回来盖机关办公楼吧。二伯父本想争辩一下,一看接替自己的是位学古建的高级工程师,他把话咽到肚里,啥也没说就来建办公楼。办公楼建在避暑山庄墙里,这就需要在墙上扒一个门。
山庄原有九座门,分别为丽正门、德汇门、城关门、流杯亭门、惠迪吉门、西北门、碧丰门、坦坦荡荡门和仓门。随着岁月的变化,有的门已经封了,有的地方则新开了门,这本来很正常。不料办公楼落成使用不久,局长得癌症下去了,接任的没来多久,又下去了,再来一个,没几天又查出癌细胞,这下子就热闹了。李拐子这时都九十几了,还活着,在养老院里让人伺候着,也不知谁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那宫墙是龙脉,你们这门开在龙腰上,犯大忌。话传开,人心浮动,嚷嚷还得另择风水好的地方重盖。我二伯父去找李拐子,李拐子正在院里晒太阳,二伯父说:“还活得挺结实呀。我知道了,赶紧找二伯父,说这事有些犯忌,从省里到市里都强调抓工业,以工业为主,多上项目,你来个以旅游为主,这不是和强书记唱对台戏吗。”
李拐子说:“感谢共产党,感谢改革开放,感谢人民政府。”
二伯父说:“别光在嘴上,得落实在行动上。”
李拐子说:“动不了啦,说咱给市里提个建议吧,要不也不上这来。”
二伯父说:“军分区也扒门,咋没事?”
李拐子说:“人家有枪,龙怕。”
二伯父说:“贵宾楼也扒门,咋没事?”
李拐子说:“大官有权,龙惧。”
二伯父说:“那我们就没法儿啦?”
李拐子说:“得舍出个人,破一破……”
这些话本来都是瞎扯,搁前些年,别说你李拐子,就是李瘫子也得抓走批判。这会儿政治开明,来点小胡说八道没人追究。还有一点就是这会儿人们都图个吉利,不愿意犯什么说。
这说明人们对生活充满希望,谁也不愿意早走,要不然山庄早上那么多人晨练,跳迪斯科把地踏成金刚墙一样,土行孙也钻不进去。二伯父思来想去,摸摸自己那俩鼓眼珠子,跟葛大凤说:“为了四化大业,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我去破破。”
葛大凤蹦起来:“你不能去,前面还有好几把手,轮也轮不到你。”
二伯父说:“这事咱得积极向前。”
葛大凤急了:“长工资分房子你不向前,咋这事你要向前。你是不是看上哪个女的啦,非去那睡觉!”
二伯父乐了,说还真没准儿呢。晚上破天荒喝了些酒(由于甲亢,已严格禁酒),然后就去单位。按李拐子的说法,龙腰被斩,龙王不悦,需三更天有人在断处点火,就一头扎进寺庙的修复工作中,把血脉烤热接连上。那会儿是冬天,三更半夜站门洞子点火,很危险,万一让街上巡警当成放火的,就麻烦了。葛大凤找我,我赶紧去劝二伯父,说您老是老布尔什维克,唯物主义者,咋信这个。二伯父眼里含泪说我也想来个唯物,他们就好了,可一个劲去火葬场,我心里着急呀。管他迷信不迷信,就当我在这打一宿更就是了。我只好陪着他,到了三更天,他真要点火,抱些干柴来,我说不行,万一燎着了咋办,他说咋也得有点火吧,要不不是白挨冻了。我说抽烟,我就抽。二伯父不会抽,这时也使劲抽,呛得直咳嗽。那些日子社会治安不好,巡警整夜骑摩托满街转,结果发现了我们,大声喊干什么的。二伯父说打更的。人家说打更的咋站门洞里,不去转转。二伯父说跟解放军学的,站门岗。我上前掏证件,编了些理由,就去找冯大光,总算没出大麻烦。
这事后来让门卫给说出去,人们反应不一,有说何天宏舍己为人,有说他搞封建迷信。冯大光对此很赞成,放下红学研究,专门和二伯父一起搞调查研究,他干得挺带劲,然后就写建议,要递上去。很巧的是,得病的领导病情好转。二伯父直埋怨我不如点火,抽烟劲小,点火就能彻底把病根除了。其实我知道,就是放火也解决不了问题,人家是治疗及时的结果。
二伯父到1990年整六十,退下来以后有一阵子特难受,让他在家里养花养鱼,他嫌费事,说我犯不上伺候它们;去大坝上下棋打牌,他说没那个爱好;给小学生讲革命传统故事,他说咱也不是老红军,不够那个资格;去离宫练气功,他说怕把俩眼珠子憋冒了。冯大光去了政协,邀他去研究贾宝玉这个人到底指的是谁,他说我这会儿连自己是谁都有点儿弄不清了,还管贾宝玉是谁;新来的市委领导请他去参加座谈会,为振兴热河出谋划策,他说现在瞎参谋烂干事也太多,弄得领导都没主意了,不能再去添乱,让人家领导静下心来好好干就是了……葛大凤说你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想干啥,要不然把外孙子弄家来,给你带着。二伯父哎哟叫了一声,你可提醒我了,二伯父算算没有几年干头,我这辈子念书不多,我想救助山区失学儿童,想盖座小学校。
葛大凤吓了一跳,说盖学校可不是小事,那得好几十万块,你要舍得就把我卖了。二伯父说你不值钱,我得去挣大钱。
才起了这个念头,就有了机会。苏有权退下来跟他爱人姜桂兰办了个公司,北京一客户需要钢材。姜桂兰的兄弟在钢厂当头,按说这事好办,但苏有权还有旁的事,一时顾不过来,姜桂兰挂名的,办具体事她不会,她还晕车,钢厂离市区好几十里地,到那她就分不清东西南南北了。姜桂兰想起何天宏,苏有权就请他去,说这个客户是个大户,不是要十吨八吨,是千吨万吨,每吨就是挣十块二十块,咱就发了。何天宏往里按按眼珠子,再眨巴眨巴问:“这老些,犯说不?”
苏有权说:“正常业务,照章纳税,犯什么说。”
何天宏说:“太多了吧?”
苏有权说:“钱又不咬你,还有怕多的,韩信点兵,下大力气抓旅游吧,多多益善。”
何天宏好像不认识苏有权了,又仔细瞅瞅他说:“她表舅,你咋变得这么快?原先可不是这样。”
”
苏有权说:“没错。原先在位子上,就得说在位子上的话,现在退下来,就办退下来的事。”
何天宏说:“退下来,就剩下挣钱了,是不是?”
苏有权说:“也不完全是。咱们这种人,一辈子都是跟形势走,这会儿号召挣,咱就挣,等号召咱不挣,就不挣。”
何天宏说:“我挣了,想盖个小学校,你说行不?”
苏有权说:“你挣的钱,怎么花随你的便。我干涉你几十年了,这回坚决不管了。”
何天宏拍大腿,揣上速效救心丸就去钢厂。别看那儿有姜桂兰的兄弟,但直接掌握钢材的不是他,这当中还有不少关卡,看得出来,人家是有意与买主直接接头。但毕竟有姜桂兰她兄弟的关系,加上何天宏当了这么多年区长,在这也有几个熟人,几经周折还就办成了一笔,五千吨螺纹钢,每吨能挣五十元。何天宏掰着手指头算,一吨五十,十吨五百,而且还带动了旅馆和餐饮业的发展。二伯父干了一阵,一百吨五千,一千吨五万,五千吨二十五万,天呀!按跟苏有权讲的条件,一半归自己,就是十二万五,除去税,咋也剩十万!
我二伯父激动得直看脚底下,怕眼珠子掉出来,他说我背了一辈子大官僚的黑锅,到头来挣了多少钱,自己是最清楚的了。没想到下海做买卖油水这么大,怪不得人们都往这上面奔。自己要是有实权的大官,批个条子就能解决问题,那当中的好处费,岂不是跟大河水似的往兜里流,可惜自己是个名不符实的大官僚。忽然间他又脸红了,骂自己怎么能往这上想,从小参加革命,何曾想过个人得失,即使来热河以后为官,也没把个人的利益放在前头,老了老了,咱可别来个晚节不保呀。这兴许是热河发展的方向。挣钱可以,但别鬼迷心窍,陷到钱眼里去。都六十了,若不是想建座小学校,要那些钱没用,钱多了贼惦着,一天一个样,钱多也容易起邪心,报纸上杂志上登的多啦,可得加小心。
二伯父把自己好生嘱咐一番,心平气和地把手续办妥,回去向苏有权汇报。苏有权很高兴,说真是好样的,往下还得往大里做,用不了二年,你就是百万富翁。二伯父说我这会儿脑袋都嗡嗡的,百万富翁让旁人当吧,够盖座小学,我就知足了。苏有权嘱咐不要把底细告诉北京的客户,防止他们把咱们甩了,直接跟钢厂联系上。二伯父说你就放心吧,我是不见鬼子不挂弦,不见兔子不撒鹰。
客户开着车从北京来,都是文质彬彬的小伙子,见了何天宏叔叔大伯地叫,甚是尊重,还带来名酒名烟。二伯父在烟酒上都不行,但人家说留着您往下办事时用。二伯父一想也对,就留下了。二伯父一高兴,还陪他们逛了避暑山庄和外八庙,觉得这些人跟自己孩子一样,可以长期跟他们打交道。人家也特懂规矩,绝不提钢厂那边一个字,口口声声说一切都冲您何老先生,您说什么时候付款咱就付款。我二伯父就感动了,说没想到你们这一代素质这么好,说干啥也不如叠砖盖房,四化大业有望呀。就主动把买钢材的事简单介绍了一点,也就是一点点。人家笑笑也就拉倒了。把五千吨的货款汇过去,人家说那二十五万中间费,一个星期以内派人送现款来,务必等着。二伯父说那好,路上多加小心,多带几个人。
人家走了,二伯父坐车直奔了郊区一个叫二道沟的小学,做了实地考察,结果弄清按农村普九规划中的标准,建一所农村小学需人民币三十万元。尔后,在学校院内竖碑,还可以以捐赠人的名字作校名。二伯父说竖碑记录一下还可以,命名就没必要了,咱也不是什么名人,天宏这俩字好像是饭馆酒楼的名字,挂小学校门前不好,还是叫二道沟吧。人家看这老头口气不小,就问你在哪发财,二伯父说没必要细说,雷锋办好事都不留名,我把名留下就怪不好意思的了,个体单位就不说了,等着吧,两个月以后,我送钱来。人家说要不我们先把教学楼的地基开槽,二伯父说等我回话再开不迟。
亏了没开槽。等了两个星期,北京客户也没露面。再去见苏有权,苏有权脸色发青,避暑山庄和外八庙的门票收入挺可观,说你咋搞的,他们自己联系上了,把咱们给甩了。二伯父脑袋嗡嗡响,说不可能呀,那些人挺实在的,我也没多说,只说了一点点。苏有权说一点点就全完啦。二伯父说那二十五万呢。苏有权说两块五也不给啦,你快回家歇着去吧,你不是做买卖的材料。二伯父看看冯大光问:“你咋想?”
冯大光说:“提岔了,顶不济我回文联接茬研究红学。
这件事对二伯父打击很大,回家把酒瓶都摔了,尔后一段时间里他沉默寡言,我们担心他出了毛病,带他去医院检查。
检查结果是有点小脑萎缩。大夫说不能让他在家呆着,还得让他活动起来。我们就劝他出去干点啥,他说让他干旁的不想干,还想捐资助教。大家说咱可没能力建小学校。很快就搞房改了,买咱自己的房子还得借钱。他说那我就资助几个贫困学生。我告诉他您可以把钱捐到希望工程去,不要直接对到人头上,免得麻烦事太多。二伯父不同意,非得从二道沟小学找了十名小学生,有名有姓有照片,他还做了家访,证明确实困难,才定下来。然后买书包衣服文具,还有学费,一共花了小五千块钱。二伯父一忙乎,精神也好了,葛大凤有点心疼,我劝她说只要他身体好,成果特别明显。那时候中外游客渐渐多起来,就当吃药了,说得二伯母也顺过劲来。
岁月如梭。算起来二伯父这两年是撤下六十往七十上奔的人了,但精神却越来越好。前一阵我在医院里碰上他,见他领着两个比他小不少的农村妇女找妇科。我拉他到一边问:“怎么回事?”
二伯父挺内行地说:“估计是子宫里有了毛病。”
我问:“跟您有啥关系?”
二伯父说;“关系大啦。”
我问:“二伯母知道吗?”
二伯父说:“不能让她知道。这是我的事,我办了就是了。”
我急了:“您咋惹这种事?还到乡下去惹,丢人不?”
二伯父说:“这丢啥人。她们是我扶助学生的家长,她们病倒了,学生上不了学,我不是白扶助了吗……”
我听明白了,但仍要说几句,说您当初要是听我的,把钱一捐多省事,也用不着您这么大岁数带她们满医院跑。二伯父点点头,说今天这是简单的,前些日子一个学生他爸让车撞了,我在这忙了好几天,结果还欠人家一千多块钱医疗费,医院非找我要,我往哪去弄。我偷偷指那俩妇女,小声说:“看过《离开雷锋的日子》那电影吗?”
二伯父说:“在电影频道看了。”
我说:“小心办好事被人坑。”
二伯父沉思一会儿,对我笑道:“瞧你说的,这社会,还是好人多。”
二伯父领那俩妇女拐过弯,我听他大声说:“那屋是妇科,你们自己去吧,我进去犯错误。甭怕,检查完了,我带你们吃饭去。”
原文载于《小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