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莲花乡政府,男女之间的话题大家最感兴趣,也最喜欢传播。于是,米副和妇女主任的事几乎就成了公开的秘密。
这年的腊月二十三,乡干部集中开会,安排过春节工作,其他事都安排妥当后就该研究放假后谁在乡政府值班。书记、乡长一年到头很忙,不仅要忙工作,要忙着陪人喝酒,还要想方设法说风趣好听的假话,所以到过年是一定要回家的。他们的家当然都安在县城里,所以,在乡里他们是最高领导,进城去,在老婆眼里他们就是“乡巴佬”,他们不敢得罪老婆,他们只能比城里人早一点放假回去讨老婆的喜欢。即便不是这种处境,书记和乡长也是不会留在乡里值班的。因为乡里修了一座公路桥,还欠包工头的钱,修了几公里高标准水渠,也还欠着包工头的钱,中学修了一栋教学楼,工程款也还没有付完,还有在酒店里待客的酒饭钱老板也要来报发票了。欠这么一屁股的账,谁在乡政府值班都为难。莲花这地方的老百姓不喜欢欠账过年,就喜欢过年讨账。往年的办法是从这二十几个馋猫里点两个人在乡政府值班,今年米副得罪了馋猫们,书记一提到留人在乡政府值班时,馋猫们就起哄,说他们今年谁也不愿留下来值班。书记说,你们回去干什么?回家去还不是自己暖自己的脚!大家说,今年他们要回去找个给自己暖脚的。书记、乡长不好说蛮话,就说好汉阄上死!大家说,那行!但书记、乡长说,他们俩不参加抓阄。这帮馋猫们一想,不行,要抓谁都一起抓!书记、乡长不干。于是,抓阄这个办法行不通。莲花人都说,脸上无肉,做事寡毒。瘦脸的长臂猴想出一个主意来,说,从“五·四”运动到现在近百年里,我们都在喊民主与科学,我看,最好的办法就是顺从民意投票,投谁值班谁就值。
这个方案对任何人来说都没有把握。书记和乡长估计大家不会投票选他们,年轻的干部们除了怕报复以外,也应该还不至于这么没情义;副书记、副乡长们也估计自己不会被留下,因为他们虽然是领导,但解决不了过年要解决的问题,现在的钱都抓在一把手手里;那么,这帮没女人没家的馋猫呢,就估计自己更加不是选中的对象了,选票肯定不会在他们身上集中。于是,大家就都同意长臂猴这方案。
大家开始投票,结果是米副和妇女主任得票率最高,每人都超过了五十票。这个票数一出来,米副明白过来了,原来是这帮馋猫们的一个阴谋。米副想推翻这个阴谋,但书记怕把事情弄麻烦,就发话说,好,就这么定了,米副和妇女主任值班!一个领导,一个一般干部;一个男同志,一个女同志,代表性很广泛,正符合上级的要求。
妇女主任好像没有反感,说,好,值班就值班!我看你们这帮光棍汉回家谁真能找个婆娘来。
米副心里压力很大。大家这么做,不就是认定他和妇女主任好上了吗?不就是要看他两人的戏吗?他向来是个规矩人,真要照大家这么认定下去,他就冤了。倒不是说羊肉没有吃到惹得一身洗不掉的羊肉膻,而是妇女主任有对象,他的对象还不是一般人,他怕把妇女主任的好事弄坏了!但是,大家投了票,书记又拍了板,他又不能不执行。
大家都回家过年之后,乡里就将只剩下米副和妇女主任。
还有一个女会计常来乡里转转,但女会计不是留下来值班,她丈夫在乡里中学教书,她家在中学,每天都早出晚归。会计在假期有时来乡政府是因为有报表要做。但这个会计走路像一艘大船,半天起不了锚,半天调不过头,又从不愿管别的事。米副想,在过春节的这十天时间里,乡里所有的事情岂不都得他一个人担当?别的他也不怕什么,现在农民头上什么税都免收了,乡干部和农民也不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闹矛盾,他只是担心那些包工头到了过年来找乡政府要钱他怎么对付。既然定了他和妇女主任值班,他就开始想值班期间的具体事情。他先是找到书记,问,要是那修桥的,修水渠的,修教学楼的,开酒店的都来要钱怎么答复?是不是能给一部分钱?还是约个时间?还是答复他没办法,过了年再来?书记说,这个你问乡长,他是法人代表。米副找到乡长。乡长又要米副找书记,说书记把法人代表的权力代表完了。米副只好说,是书记要我来问你的。乡长笑了一下,说,当初我说要把资金筹好才动工,书记说,现在是个欠账做事的年头,上级谁管你欠账多少,只看你有没有政绩。书记要这么说,要这么做,现在要我到哪儿去要钱付账?米副说,这样的问题你们书记、乡长都没法解决,你叫我一个副职怎么答复人家?乡长又笑一下说,米副,你放聪明一点,这些事你用不着太认真,随便糊弄一下就行。
大家投票选你和妇女主任春节值班的意思你还不明确?根本就不是要你想办法解决这些问题,而是想成全你们的好事。
米副一下高烧了,脸面全都烧得枫叶红,说,乡长,众口铄金!有些事我现在解释也没用。
乡长说,要解释什么?根本就不要解释!这么大年龄了,这么个好事落在你头上是求之不得的,你还要解释掉才好?
米副说,乡长,这事儿不到时候你是不会明白的。
乡长说,那倒是,一定要到喝喜酒那天我们才明白。
米副苦笑了一下,说,乡长,我们不谈这事儿,你告诉我,如果到了年边,人家吵到乡政府里面来放死要账,我怎么支走他们?
乡长说,这个啊!小事一桩!
米副说,我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你经常躲债,你教我个法子。
乡长还是笑了一下,说,真向我讨教了?
米副说,真的。
乡长说,好办!你白天到各村去走访贫困户,了解他们过春节的情况,在下面吃了喝了,过晚上十二点你才回来,乡里白天就妇女主任在,你看他们找谁要账去?他们还能把半边天怎么样?
米副想了会儿,笑了,说,乡长,还是你经验丰富!
乡长说,慢慢学会的,以前也和你一样。
大家回家过年了,米副就按这个方案办。每天天不亮就下村去走访贫困户,了解过春节情况。妇女主任一再要求跟他一起去,他不让,真正的理由他不说,只说村里贫困户如何过春节情况很重要,不能不去了解,乡政府也绝不能搞空城计,必须要有人坚守。妇女主任只好服从米副的。
米副果然是每天晚上都在村干部家里吃了喝了才回来。农村的晚饭吃得晏,又还要走那么远的路,所以,每天都是晚上十二点以后才回乡政府。
过了腊月二十五,要账的人果然来了。如果仅仅是包工头来要账,他们当然没有那份耐心,也不会闹出什么大事,问题是包工头下面的民工来了。这很明白,是包工头要不到钱,就把卖苦力的民工推给了乡政府,让他们冲到了前线。做工的人还吓唬妇女主任说,总理在电视里都说了,不让欠农民工的钱呢!这些民工来了就有些不讲文明,也有想报点私仇的人,因为乡干部过去做过很多伤害农民的事情。他们到乡政府闹了几天还得不到钱,也见不到领导,得不到答复,就日娘骂老子。
妇女主任不敢跟他们较劲,还用一次性杯子给他们每人倒了一杯茶水喝,叫他们别骂娘。那些骂娘的人喝了妇女主任倒的茶马上跟妇女主任解释说,不是骂她的娘,也不是跟她过不去。
这一点妇女主任也相信。
闹到腊月二十九那天,还不见有个结果,民工想起自己做了工拿不到工钱,要空着手回去过年,就伤心,就找了根大铁索把乡政府的两扇铁大门咣当一声捆死了。妇女主任是看着他们把大门捆死的,她没跟他们吵闹,她知道她吵不过民工,她只是求他们不要用那么大的铁索捆大门,要开的时候很费劲。
但是,民工说,他们也知道这不是个解决问题的好办法,不过,也只能用这个办法。
捆大门是下午的事,刚捆好大门的那会儿,妇女主任也并不着急,等到捆大门的人走了,她要做晚饭时,到厨房里拉开厨柜一看,她急了。如果没有油,她是可以吃红锅菜,如是没有柴火,她可以用电饭锅,偏是没有了盐。没有盐,她是一口饭也吃不下去的,而且明天三十夜了,所有的小店子都会关门停业几天过春节。她想出去买盐时,才仔细看看铁大门,才觉得这个铁大门做得真缺德,一般的大门应该在门眉下有空间,而这个大门一锁,从地上到门眉就全都封死了。做这绝大门,乡政府并不是没理由,因为前些年农民常常闹到乡政府,还砸过乡政府东西,所以做这个大门时,大家就一定要做成现在这样子。当时肯定没有人考虑会出现妇女主任今天遇到的难题,当时锁大门都是乡干部在里面锁,只要闹事人一走,自己要开门很方便。妇女主任仔细观察了半天,想不出爬出去的办法。
她笑了,说,我给你们倒茶喝,最后还让你们把我堵在里面出不去啊!当然,民工没有谁听到她在说这些,已经走远了,她只是自己说给自己听。
无论如何她得买一包盐来。过了今天,明天就没有店子卖盐了,而且得有几天。乡政府建在一个老庵堂的遗址上,和村民有一段距离。她往乡里下属单位打了几个电话,但都放假过年了,没人接。她当然也想到了米副,如果像城里那样通讯方便的话,她当然不为难,她可以打米副的手机,叫米副带一包盐来;或者平时,不是过年的日子,外面有人常来乡政府,她也可以站在大门里面叫别人代她去买,现在都忙年了,没有谁来乡政府,连胖会计也不来了;或者说,乡政府的什么地方还有可以爬得过去的矮墙,她也可以爬出去,而恰恰是乡里的几栋房子排成一个井字形,房子与房子衔接处咬得很紧,没有一点缝隙。那么,她只有在自己的房子里想主意。她住在一楼,窗子上的确有主意可想,虽然为了安全,木窗已经钉死了,但是,有块玻璃是缺着的,用钉书针钉着一片尼纶纸,只要把尼纶纸扯下来,人就应该可以钻到外面去。这不是很费力。
太阳正在窗外沉落,那片尼纶纸被映得非常地红亮。妇女主任怕伤了手,就用剪刀把那一片尼纶纸剪下来。当那片尼纶纸掉在地上时,一个方方正正的光亮也就钻过窗洞嵌在对面的墙上,像放电影时在银幕上调试光幅一样。她搬张凳子来站上去,把头往窗洞里一钻,她笑了,可以很轻松地钻出去!她终于找到了出口,大门锁不死她了。但她毕竟是女孩子,缺少跳这么高距离的把握,加之她的眼睛还有些近视,对于空间距离的判断总有误差,当她从窗子上往下跳落地时,她的脚掌里钻心地痛了一下,她知道坏事了。但她强忍着疼痛,还是到附近的小商店里买了盐回来。
她把晚饭弄好吃了之后,脚越来越痛得厉害。幸好她妈妈为她在乡下工作准备了一瓶药酒放在她的箱子里。她擦了药酒,就躺在床上等米副回来。因为好受了一些,又不知米副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等倦了也就睡了。
米副什么时候回来的,她不知道。米副回来时没有叫她。
第二天早晨,她起来看见米副在门口扫地,她跛过去问米副怎么进来的,米副说,是拆了自己的窗户玻璃才爬进来的。妇女主任一看米副走路也一跛一跛地,就笑了,说,米副,你怎么也跛?米副说,跳窗子崴了一下。妇女主任说,这就对了,两个跛子守乡政府!米副说,是谁用那么大的铁索把乡政府大门捆死了?妇女主任就把事情的经过跟他说了。米副说,这下好了,安静了,就是讨账的人也进不来。
过了年,乡干部初五来上班。米副和妇女主任跛着脚站在大门里面迎接乡书记。乡书记来得最早,他进不了大门,又听米副和妇女主任说了捆死大门的经过,就非常气愤地花了二十块钱找人把那大铁索砸断。书记把大铁索拿在手里抛了抛,笑着说,怕有几斤重啊!收荒货的怎么不来呢?可以卖几块钱哪!换成钱再买糖果逗虎子做驼鸡叫,起码可以逗一个月。
干部的收心会和往年一样,初五开的。今年这个收心会比往年有意思,会前乡书记连着接到了组织部电话,说毛子在县城里嫖娼被派出所抓了,要乡里报材料上去,要开除毛子;留乡值班的米副和妇女主任又双双跛了脚,又说的是同一个理由:跳窗子崴伤的。那么这个收心会就实在是很难收心。毛子的情况还不清楚,米副和妇女主任就在眼前。米副和妇女主任为什么要跳窗子呢?像这种年龄,出现哪些情况需要跳窗呢?
从哪一个窗子跳的呢?是怎么跳的呢?这是一个可以让人充分展开想象的话题。收心会上,书记、乡长的报告大家并没有听进去多少,而是把米副和妇女主任跛脚的事想得很多。关于这个事情的结论在谁脑子里差别都不大,都认为他们两人肯定是在热被窝里忙着,结果突然来了什么情况,双双从窗子上跳下去,因为天黑看不清地面,所以跌伤了脚。
米副和妇女主任跛进会场时,大家就都只是闷在肚里笑,因为玩笑到底是只能说假不能说真。等到米副和妇女主任走出会议室,大家就你一句我一句地嚼起来了。
水桶说,米副今年才真像是过年了!
大家笑了起来,是一种完全理解水桶话意的那种笑。
长臂猴说,今年只怕是喜酒喝不上就要先吃甜酒了。
大家又笑出深一层意思。莲花乡有一种习惯,生孩子时要给产妇喂甜酒鸡蛋,说是那样乳汁才旺。
杨桃说,将来添个儿子就叫米思乡吧!
大家又笑了一阵。
长臂猴就照毒话说,我看你们什么也吃不上,从窗子跳下去,XY染色体都抖出来掉在地上肥草了。
大家越想这话越是好笑。
会议室里炭火很旺,又是刚过完年才聚到一块儿,大家坐那儿烤红着脚膝,把米副和妇女主任的笑话越说越生动,越说越形象,越说越好听,谁也不想走。只有乡书记在那里坐立不安,他不知毛子那边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乡里胖会计终于把大家私下里说的这些话悄悄告诉了妇女主任。她说的都是水桶、长臂猴、饺子和杨桃他们说过的原话。会计以为妇女主任听了肯定会闯进会议室里去大骂一顿。
如果这样的是非话落在会计头上,她肯定这么做。但是,妇女主任听完会计的话,一点儿不激动,不反感,特别平静地说,让他们说说,给他们带来点快乐难道不是好事吗!会计说,主任啊,这种事哪能让他们随便当快乐说啊!你可是……妇女主任说,没关系,等会儿,我买几斤糖来让他们吃,他们说辛苦了。会计生气了,把这样的事告诉她,她竟是这态度,起码她也应该去做个脸色才是嘛!不去做个脸色也就算了,还要买几斤糖去给大家吃,太不可理解了。看来,她和米副的事是百分之百的真事!她是希望大家这么说她才舒服。
妇女主任当真买了好几斤糖来提进会议室叫大家吃,还问大家,你们猜猜,我请你们吃的是什么糖?
水桶说,喜糖!
妇女主任说,水桶你聪明!那你再猜猜,什么喜?
水桶说,跛脚喜!大家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