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就在庙里用斋饭。梁平是头一回来莲灯寺,又是多年后头一回跟老同学见面,而且,是正式接受聘用,按说饭桌上会有点表示,不说怎样丰盛,几碗素荤应该有的,但上来的饭食跟斋堂里其他僧人桌上的并无二致,除了一小碟臭烘烘的酸腌菜尚能下饭,几大钵南瓜、茄子、白菜都是水煮的,隐隐浮着几点油星子,又几乎等于没有放盐,寡淡无味。陈时雨和梁平埋着头好歹咽下一碗白米饭,就放下了筷子。幻空却有滋有味地吃得很仔细,临了把几个钵子的剩菜剩汤倒在一个钵子里,交代收拾桌子的小和尚留好,下餐热了再端给他。他在大学的时候就是这样的,从不沾荤腥,每餐的饭菜又便宜又少,吃完了,很细心地用开水把碗筷涮一遍喝掉。碰到胃口不佳,一餐没有吃完,一定留到下餐。平时不抽烟不喝酒,偶尔喝点茶叶,到最后一定连茶叶一起吃掉。洗脸先用手掌擦洗,揩干时才用毛巾,免得磨损,别人换了三条,他那条还像新的。在外面突然遇到下雨,如果穿的不是雨鞋,他一定把鞋子脱了夹在腋下,赤脚跑回来。起先大家都笑他小气,后来发现,他苛刻的只是自己。在盥洗间洗脸,他放的那点自来水,刚够把脸打湿;同学问他借的钱,他从没有讨还过。再不好嘲笑。
“一点没变啊。”
梁平感叹。
“怎么没变,先前是俗人的品行,而今是佛性,这叫惜福。”
陈时雨说。
正说着,净心神情紧张地进来,跟幻空一阵耳语。幻空立刻站起,对陈时雨、梁平说,你们歇着,或者在寺院转转,我要失陪一会。陈时雨、梁平说,我们明天要在单位上班,今天就不在这里住了,各人的事我们各人会去落实。幻空说,也好,拜托各位了。
送别之前,幻空请头一回来莲灯寺的梁平和跟他一块从省城来的几个人随他去一趟客堂。在客堂香案后面的帘子里摸索了好一会,幻空拿出几串木质的念珠手镯,郑重其事地分送给各位,说,都是开了光的,为各位祈福。
客堂一侧已经坐了几位衣着不俗的女客。幻空刚把梁平他们送到门口,就赶紧转身向她们走去。
“眉眼画得像熊猫、嘴巴涂成血盆大口的那个是我们市长的老婆。”
出了庙门,陈时雨说:
“她老公在市长位子上没有几天了,运气好就去医院;不好就去坐牢,看他的背景硬到什么程度了。幻空还以为碰上了什么大施主呢。嗤!”
梁平听着,没有做声。他大学一毕业就进了省作协,省城以外的事知道极少,偶尔道听途说,也懒得往心里去,只是觉得陈时雨话有点损,让他想起苏东坡和佛印的一桩公案:两个人相对而坐,后者问前者:“你看我是什么,”前者答:“一堆粪。”前者反问后者,后者答:“一尊佛。”前者马上醒悟:
“我又上当了。”以佛家之见,一切诸相都不过是自己的影像。
“幻空那么眉清目秀,我们市长有老婆基本不睡,说不定是跟老公学样来打野食的呢。”
陈时雨显然是觉得幻空为了接待市长老婆怠慢了他们。
“莫瞎扯,”梁平终于忍不住:
“积点嘴德吧。”
梁平在省城制作的那张巨大的喷绘高挂在主席台后面。那是莲灯寺接引殿及周边环境的彩色设计效果图。
即将开工兴建的接引殿的选址很绝:立在寺院附近的一个小山头上,坐西朝东,背后是一片青苍的绵延山岭,当夕阳刚刚落到起伏的山脊线上的时候,从那个小山脚下的头道山门仰望,接引殿正好贴在夕阳的浑圆中间,正是一种进入大光明大自在的境界。
奠基仪式很是轰动。四面八方潮涌似的来了许多人,寺庙附近的场子和马路停满了车,远处走路来的乡下人昨天半夜就动了身。台子搭在接引殿址下面的斜坡上,坡上坡下以及附近的小丘人头攒动。市里的有关单位和县里的头头脑脑都来了,挤挤巴巴地在台上坐了好几排。
“物换星移,沧海桑田。莲灯寺的兴衰,悉与国家政运的穷通唇齿相关。历任大德方丈及众衲子多年来披荆斩棘,使本道场蔚具规模。启建接引殿是最大愿望之一。而今,惕励朝夕,已先后圆成报批、设计等一应前期工作。”
“在改革开放、政通人和的今天,启建接引大殿,意义至为深远。我佛法门,圆收圆超一切法门。三根普被,利钝全收。时代与根器愈劣,念佛法门愈为当机。此中时教相应的情状,充分表诠着阿弥陀佛的大慈大悲,大愿大力。吾辈孤露穷子,舍弥陀慈父,将何以堪?”
幻空端肃庄严,虽是大会讲话,依旧轻言细语,在一片西服男人和时装女人中间显得很惹眼又有些滑稽。上台前他陪着市、县几位主宾在夹道的人群中从容走来,神态庄重,目不斜视,举手投足,一派汉官威仪。梁平和陈时雨站在台口的阶梯边上,幻空走过的时候居然视而不见。
陈时雨忍不住嘀咕:怪不得谁都想当官,被人崇拜是一种特别的享受,比吃喝嫖赌还带劲。梁平没有接腔,心里颇有同感:修行也真是艰难,一个人真要修成教义所指的“正果”谈何容易。僧人以禁欲为戒律,却依旧不能克服心理的虚荣,即便谨慎虔诚如幻空也不能免俗。如此的虚张声势也的确让人觉得可笑。幻空的讲话除了佛家用语,除了他本来的文弱,文风和语气跟世俗官员充满了大话套话空话的报告其实没有多少区别。握有某种权力的人常常把人们对权力的崇拜当成对权力拥有者的崇拜。西方的教士和东方的和尚,为上帝和佛代言,就把自己当成了上帝和佛,与世俗社会殊途同归。
市长老婆也来了。这次她的身份不止是香客,虽然没有明说,别人还是把她当作了市长的代表,在主席台前排就座。上次匆匆一瞥,梁平并没有看清楚她的面相,这次才发现她并非陈时雨说的那么可憎,倒是清清爽爽,文质彬彬,是人们常见的那种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干部的样子。不管谁跟她说话,她的反应都像是人家的下级。县里的头头再三礼请她“给大家讲几句”,她坚辞谢绝,很低调。
莲灯寺的重建,除了当地的努力,市里头头中支持最有力的是市长。其中当然有无数可以用官方媒体语言表达的大道理,也有难言的隐情。这是梁平的揣测。他的根据是一份幻空跟市长老婆交谈的记录。因为幻空说请他为《莲灯》费心,庞居士就很谦恭地把一大堆拟在《莲灯》刊发的稿子都交把了他,其中就有那份记录:
市长老婆以“弟子”自称,与幻空一问一答:
问:弟子公务之余摄心念佛,是否自私?若几年后放下世缘,一心念佛,又是否可行?
答:一切视具体环境而定,不要勉强,勉强就生烦恼。修为既要照顾自己,还要照顾到社会家庭。若这些因缘处理不好,就会使人妄议,以致造口业。我们学佛,在各行各业都应当给社会大众做一个好榜样,方才正确。
问:弟子日常思考是否属于起心动念?
答:是。不过念头有净、有染,有善、有不善,其中差别很大。与性德相应的是善念,善念是健康的;与性德相违背的念头,则是不健康的。学佛的人,要常常想着佛的教诲,并且落实到日常生活当中。之后,就会有所觉悟而智慧现前,对佛的教诲有更深的理解。解能助行,行能助解,解行相应,相辅相成,从初发心到如来地都是如此。
问:如果有人恨弟子,应如何化解?大概需时多久?自己能否感觉到恶缘是否化解?
答:实在讲,多数人一生的造作,恶业总是多过善业;恶念总是多过善念;利己心总是多过利他心,于是冤孽债主就多了。虽然佛有冤家宜解不宜结的教诲,但多数人还是在有意无意、不知不觉中跟众生结下了许多的冤仇。现在你起心动念想到化解,这是觉悟。
用什么方法来化解?用慈悲心、真诚心、清净心、平等心。别人毁谤我、侮辱我、陷害我,我们没有丝毫怨恨,还要更敬爱他。佛已经告诉了我们“因果通三世”的真相。别人毁谤我、侮辱我、陷害我,必有原因。即便今世没有,过去生中你也一定毁谤过他、侮辱过他、陷害过他。这是报应。懂得是报应,我们就应当欢喜接受,而千万不能冤冤相报。如果对方有慧根,必定觉悟,而不再仇恨。所以我们自己不必限定时间,只是永远的一心一意爱护、关怀、帮助怨恨我们的人。冤结也就自然化解了。我们帮他消了业障,也成就了自己的性德,这也是最好的修行。
问:有一则公案说,悟达国师的冤鬼跟了他十世才解除了这一因缘,十世那么长的时间,难道这些冤魂不必去受报吗?
答:这事情是很复杂的。这个冤鬼为了等待机会报仇,能够跟到十世,说明冤仇结得很深,报复心特别强烈。如果报复心没有这么强烈,等待一段时期后还没有机会报复,他就走了,这种情形也很多。
问:如果一个人已往生多年,而弟子经常梦见,于是供奉他的照片,每天念佛回向给他,是否如法?
答:如法。《地藏经》上开示:凡是常梦到生前所认识的人,都与你有缘分,你应当帮助他。没学佛的人,大多都依民间习俗给亡者烧纸钱,这是鬼道。如果是学佛的,就应当将念佛诵经的功德回向给亡者,使他获得更殊胜的利益。
问:弟子有位亲友,已过半百,罹患癌症,现在求舍身往生净土的意念非常强烈。请法师告知,他应如何才能尽速舍报往生?
答:万缘放下,一心念佛。如果他世缘未尽,念佛就会病愈。小刹庞居士就是一个现成的例子。
……对这份记录,庞居士的初审意见评价很高,认为是一篇学佛的上好教材。这个谈话就是他做的记录,内里又举了他为实证,自然就有了莫大的热情。幻空很明确地同意刊发,只是小心地把市长老婆的名字连同有可能让人联想到她身份的内容尽数划去。其用心的良苦也可以看出他对这记录的满意。他们都取的是僧人的立场,梁平则取了世俗的角度。这些时从陈时雨那儿听来的关于市长的种种,让他从市长老婆的问话里听到的更多的是弦外之音。
那年市委书记调走,市长临时主持全面工作。过年,天不亮就驱车从市里下到基层看望困难群众。他走后,留下了许多亲民的佳话,也留下了一些似是而非的传闻,说他到县里的第一站是去落成不久的莲灯寺大雄宝殿烧头炷香。这传闻是那个时任主持后来因为跋扈被赶走的老和尚证实的。县里陪同的干部们当时都讳莫如深,因为市长升任市委书记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结果上面却另派了市委书记,市长一念成空。
场面上的说法是因为年龄偏大,私下里都议论是有人多年来一直在坚持不懈地举报他。近来又有了关于市长经常去大城市体检的消息。
所有这些,不都可以看成市长老婆那些问题的注脚?
台上的市长老婆平静庄重,一个女人满肚子苦衷,脸上却丝风不透。梁平想,官宦人家到底不一样,真的是有股子静气。哪像自己吃了一辈子粉笔灰的老爸老妈,树叶掉到头上都要大惊小怪。
市里来的女性中,跟市长老婆形成对照的是范勤勤,马靴,短夹克,红丝巾,拉链被胸脯撑开,走到哪儿就在哪儿留下一股香水气味。从在场面上一出现她几乎就没有一刻消停过,拿着个微型摄像机跑上跑下,活蹦乱跳。因为她,奠基仪式原定的时间被大大抻长。所有接受她现场采访的人都最大限度地配合,侃侃而谈,神采飞扬。只有幻空和市长老婆例外。
幻空是因为不得空闲,市长老婆根本就不正眼看她。
“怎么样?”
陈时雨碰碰梁平。
“什么怎么样?”
梁平装憨。骨子里他还是像他保守的老爸梁守一,不喜欢这种张扬的女人。
“很风骚的,我今天要搞定她。”
陈时雨看看梁平,又说:
“你不相信?”
“……”
梁平对台上噜了噜嘴。
台上,幻空的讲话到了尾声:
“此项工程浩大,非一僧一寺、亦非一县一地所能成就,亟盼各方高贤大德、各界民众团体、各位檀越信士及四众弟子,见者闻者,发菩提心,行方便事,广结善缘,广种福田,舍本有之家珍,培不朽之功德,量力随缘,布金捐助,共襄盛举,促使接引殿早日告竣开光,经劫常住。使一切有缘众生,求生极乐。展劫外之玄风,辅寰中之德治。其功德利益,赞莫能穷。”
“南无阿弥陀佛!”
梁平是头一次在庙里过夜。
起先是在客堂的楼上陪着幻空接受范勤勤的采访。
范勤勤的问题很专业,比如有人念佛几分钟后就会进入寂静轻安的状态,这时所念的佛号会自动停止。是应该保持寂静,还是提起佛号,使其不间断?
“仅使寂静境界现前,是一种较浅的功夫。应当使佛号不断。念佛的目的不是求轻安,而是求生极乐世界。大势至菩萨教我们的念佛方法是‘净念相继’,‘相继’就是不能中断。”
看得出来,幻空在极力耐着性子。他原以为范勤勤的话题只跟接引殿的捐资、莲灯寺的复兴有关,指望她多少总能做一点宣传的工作,没想到她会对跟她毫不相干的修行问个没完没了。显然在幻空看来,要渡这样的女人去彼岸,实非易事。终于耐不住,说,本寺常有法会宣讲开示的,您若有兴趣,改日不妨光临指教。我今天尚有许多功课未做,有关接引殿奠基大典不知道您能否做些宣传工作方面的采访?我当尽力奉告。
范勤勤马上打住,连连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很蠢的,叨扰大师了!连忙按幻空的要求问了一个跟自己的业务有关的问题:莲灯寺到目前为止收到的海内外捐资大致数额。
这无疑属于莲灯寺的核心机密。幻空的回答很智慧也很自信:莲灯寺普结法缘,诸山长老、十方檀越的乐助功德海墨难书。本寺将用适当方式公布于世,所有捐资人员,将由本寺分别致谢。按照捐款的多少,或独家刻碑立传;或刻柱刻碑之外,荣聘为本寺大护法,寺内长期立全家消灾延寿禄位;或荣聘为本寺护法,长期立消灾延寿禄位;或立消灾延寿禄位五年、三年、二年、一年;或仅刻碑;或仅张榜公布。总之,所有捐资将得到妥善管理。
范勤勤笑道:我哪有资格过问你们的管理,只是知道你们募捐很有办法的。她手上现成就有一份资料:莲灯寺接引殿建筑面积近千平米,殿内奉接引佛、观音、大势至、地藏菩萨,设金、红、黄、白、青五色莲花往生牌位。莲花往生牌位就是放骨灰的灵位,按单人位、双人位以及是否镶遗像和生平,一次性收费。承诺常年安排专人看管,供奉斋果、香灯、鲜花,每年定期举行法会,诵经礼忏,超渡往生者。除此之外,为了“使莲灯寺整体工程规划早日圆满,使佛泽广益于民,使信众早临妙境”,还向社会公开认购大雄宝殿、天王殿红柱、住修楼套间和恭请供养千佛塔佛像,等等。凡能想到的聚财法门似乎都没有遗漏。
幻空避开范勤勤烁烁的眼睛,说,化缘的目的最终并非聚财,不过是为了造福信众和国家社会。
“那是自然。”
范勤勤说着起身告辞。
在一边观察了好半天,梁平发现,范勤勤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样没心没肺,凭她对有关接引殿的几乎是细枝末节的了解,就可见她的细致。幻空回避了说出捐资的准确数额,她并不追问,反而马上转了话头,更显露了她的心机。一个公然说自己蠢的女人决不可能是真的蠢女人,就像一个声称自己醉了酒的人肯定没有喝醉一样。忽然想起陈时雨白天垂涎欲滴的嘴脸,梁平觉得,这样的女孩真要是给陈时雨搞定了,还真有点可惜。
坐在范勤勤对面的陈时雨一晚上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现在立刻跟着站起来,自告奋勇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