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嚷,郝朴轻松了一些。回头时,见袒胸露怀的三毛女人碎步过来。到近前时,冲郝朴笑了笑,急急地蹲下去,却露出半个脑袋,竟然还和郝朴打招呼,郝村长等谁呢?郝朴猛意识到自己正站在三毛家厕所边,急忙走开。刘县长包点后,曾就北滩的厕所提出过意见。北滩一家一个厕所,墙头太矮,又不文明又不卫生。县报的白记者还把北滩的厕所概括了两句话:蹲下去露出头,站起来露出。一时流传很广。为此,郝朴在村里新建了两所公厕,只是那些女人依然喜欢用自家的矮厕。
刘和英红着脸跑过来,老远就说,我找你半天了。
郝朴盯着她鼻尖上的汗珠,老有一种走神的感觉。
刘和英把郝朴拽到一边,悄声说,我找到了线索。
郝朴一怔,什么线索?
刘和英说,何牛倌家失火的线索。
郝朴眼睛一亮。刘和英告诉郝朴,她一直替郝朴琢磨这事,没琢磨出什么,便又发动学生。刘和英强调说,大人心奸,孩子们肯说真话。今天,一个学生告诉她,失火那天下午,她看见大蛋和何牛倌吵架了。
郝朴的眼睛一点点瞪圆了,真有这回事?
刘和英说,我的学生从不和我说假话。
郝朴拧了拧眉,随刘和英去了学校。刘和英把那个小女孩叫到办公室。郝朴认出是李翠的孩子。女孩怯怯地望着郝朴。
郝朴摸摸女孩的头,又重新问了一遍。末了又问,当时还有别人吗?女孩说没有了。郝朴问,你听见大蛋说啥来?女孩说,我记不清了。郝朴问,你和你妈说过吗?女孩说,说过。郝朴拍拍女孩的头,让她上课去了。
郝朴从酒场上把大蛋拽出来,大蛋红着半颗脑袋,和郝朴开着不咸不淡的玩笑。后见郝朴的脸绷得紧紧的,不言声了。
郝朴冷声问,知道我为啥找你?
大蛋吐着酒气说,不知道。
郝朴问,真不知道?
大蛋摸不透郝朴的用意,声音一下虚了,什么事,你问嘛。
郝朴说,我不问,我让你自己说。
大蛋擦了擦脸,我没虐待他,就是那天我气了他一回。
郝朴怔了怔,又暗暗一笑,依然绷着脸说,他是你老子,你想气死他?
大蛋的气也粗了,不是我气他,他实在不像话,让他一人住一间房,他嫌闷,非要和我们一块儿住,我和媳妇干那事……大蛋不说了。
郝朴骂,你又不是种驴,他睡了你再干不行?
大蛋哭丧着脸说,十二点前他根本睡不着,我和媳妇只能在后半夜……就这,他还醒,嫌我们折腾的声音大了。
郝朴说,我不是来听你炕头经的,你还有啥事瞒着我?
大蛋一脸纳闷,没有了啊。
郝朴说,你要说实话。
大蛋很委屈,我说的就是实话。
郝朴冷笑,何牛倌失火那天下午,你是不是和何牛倌吵架了?
大蛋的脸突然间纸一样苍白了。
郝朴格登一下,他本想诈诈大蛋,没料他立刻露出了怯相。
大蛋结结巴巴地说,吵……吵……是……吵来着,可……我……啥也没说。大蛋的头晕了,话语漏洞百出。
郝朴道,你给我说实话,到底为啥吵的?
大蛋结结巴巴说完,便惶惶不安地望着郝朴。
郝朴问,真这样?
大蛋说,真的。
郝朴便骂,吃了几天白面你连东南西北也分不清了,你以为何牛倌是天神,你要啥他给你弄啥?
大蛋羞愧地说,我鬼迷心窍了。
郝朴顿了顿,终于问,那火是不是你放的?
大蛋叫起来,不是!我没放火!郝叔,你可别冤枉我,我啥也没干。大蛋惶恐而又绝望。
郝朴说,没有就没有,我不会冤枉好人。
大蛋又发了半天誓,拎着汗漉漉的头走了。
这一夜,郝朴又失眠了。大蛋虽然爱耍白皮,但本性胆小,按理说的是实话,可他当时的神态又令人犯疑,如果没做什么事,大蛋为啥那样害怕?郝朴悟不透,也不知该不该把这新线索和老秦说。
女人自觉早上做了理亏事,摸过来,要补偿补偿郝朴。郝朴一推,烦不烦人。女人委屈地甩给郝朴一个后背。
这时,有人砰砰地敲大门。没等郝朴穿好衣服,来人已跳进院敲窗户了。郝朴问谁,听出是李翠,忙问,出啥事了?李翠只让他开门。
郝朴以为村里出了啥事,没料李翠生硬地问,郝村长,你问娃啥话啦?
郝朴脸一沉,怎么了?
李翠说,娃的话不能当真,万一出了啥事谁负责?
郝朴问,你是为了这事?
李翠说,不为这事,我咋敢打扰你?
郝朴冷笑道,我没找你,你倒找到我头上了,作为一名村干部,你知情不报,本身就是失职。
李翠说,娃的话哪能当真?随便乱说不是给你添乱子?
郝朴猛就气粗了,娃的话不当真,你急什么急?不止我要查,派出所也要查,你能阻止了?
李翠说,工作上的事你咋训我都行,可是娃……郝朴说,你是想让我给你的娃道歉是吧,你觉得我这个村长不值钱是吧?你还嫩着呢。
郝朴火冒三丈地窜到村部,拨通了老秦的电话。完了又有些后悔。这没影儿的事,不宜扩大。他呆了一会儿,耷拉着头回来。李翠已走了。女人替郝朴抱不平,一个烂妇联,在村长家大嚷大叫,没王法了?郝朴闷头睡了。
半夜时分,老秦的破嗓子就在郝朴的窗外嚷嚷了。郝朴拉开门,问,你怎么连夜来了?老秦说,这事我敢怠慢吗?穿上衣服跟我走。
郝朴提了瓶酒,硬把老秦拽到村部。老秦边喝边骂,你这是纵容犯人,郝朴说仅仅是猜疑,别过早下结论。
清早,郝朴将大蛋叫到村部。大蛋看见板着面孔的老秦,脸刷地白了。
老秦说,你别怕,我调查一下你和何牛倌吵架的事。
大蛋点点头,腿有点抖。
老秦说,你必须说实话。
大蛋点头。
老秦就问。他问一句大蛋回答一句,大蛋的每句话都很肯定,可他却不敢直视老秦。
最后,老秦加重语气问,真是这么回事?没落下什么?
大蛋说,没有……我可以走了吧?
老秦说,先回吧。
大蛋疑疑惑惑地扫了老秦一眼,低头走了。郝朴有些后悔,这消息不该过早地告诉老秦。随后,两人又去找何牛倌。
何牛倌迟疑半天,方说,那天大蛋找我,让我替他在城里谋一份差事,我没应,他就和我吵起来。何牛倌的话与大蛋的口径相合。老秦又问了些别的,何牛倌只说没啥,没啥,大蛋不会记仇。出来,老秦又要问小女孩话。郝朴便领他去了学校。没想到老秦一个粗人,却很会套问,套了几句,小女孩终于说,那天她听见大蛋骂何牛倌,你那老骨头也就是一把火了。老秦拍拍小女孩的头,满意地笑了。两人折回去问何牛倌,何牛倌显得很生气,大蛋干不出丧天良的事,你们别冤枉他。老秦让何牛倌回忆大蛋是否说过那话,何牛倌倔强地说,我没听见。
老秦像一只闻着腥的猫,眼睛亮亮的放光,他对郝朴说,这事交给我,我一准摸清。郝朴晓得他话里的意思,忙说,这事一定要慎重。老秦道,上头一次又一次地催,好不容易发现一条线索,能丢了?你放心,我有我的套路,他没干,我也不会冤枉他,是他干的,一定让他招出来。
大蛋被老秦传到派出所后,郝朴如坐针毡。无论什么样的结果,对郝朴来说,都是难以接受的。
仅仅一天时间,老秦就打来电话,大蛋招了,那火是他放的。老秦的声调里有一种按捺不住的得意和喜悦。郝朴搁下电话,心急火燎地赶到派出所。老秦讲完经过,郝朴疑问,你没打他?老秦嘿嘿一笑,干我们这一行的,哪能手软?郝朴一跺脚,大蛋胆小,要是……老秦打断他,你自己去问?郝朴果真去向大蛋证实。
大蛋缩在墙角,形容委琐,目光困顿,两眼红红的,眼角还沾着眼屎。看见郝朴,立即将头埋下去。
郝朴问,那火是你放的?
大蛋点点头。
郝朴说,你决不能说假话。
大蛋目光呆滞地看着郝朴,不言语。
郝朴问,老秦打你了吗?
这时,老秦探进头,我怎么会打他?
郝朴看着大蛋,你为什么要放火?
大蛋说,我糊涂哇!随后,抱头痛哭。
郝朴呆呆地站在那儿。老秦说,供词写得很清楚,想知道什么,你就看供词吧。郝朴什么也没说,只是咬了咬嘴唇。
两人将这件事向黄书记做了汇报。黄书记很高兴,这就好,这几天我吃不好睡不好,一闭眼就是那场大火,这下好了,我们终于有了交待。老秦问怎么处理,黄书记说,必须等刘县长,刘县长现在省里开会,调查是咱们的事,处理是上面的事。
一脸轻松的黄书记给郝朴和老秦摆了庆功宴。郝朴没有黄书记那么轻松,他心里越发沉了。
郝朴卷着一身酒气回到北滩,他设想了种种情景,却没有想到眼前的景象:郝老汉跪在他家门口,大蛋媳妇靠着墙抹眼泪,旁边是一脸僵肉的何牛倌。
郝朴很生气,你们这是干啥?
郝老汉灰黄的眼睛亮了一下,像抓救命草似地抱住郝朴,郝村长,你救救大蛋,他犯了罪,我去顶他。郝朴道,你胡说些什么。他欲拽郝老汉,郝老汉就是不起,眼泪、鼻涕全抹在郝朴身上。郝朴挺心酸,细讲起来,郝老汉还是郝朴的叔辈呢。大蛋媳妇则红着眼睛问能判大蛋什么刑。郝朴说,我想也就拘留几天。郝老汉说,你给讲讲情。郝朴说,你不起来,我怎么想办法。郝老汉慢腾腾地站起来,一脸凄惶。郝朴又哄劝了几句,方将郝老汉和他儿媳妇劝走。
一直没说话的何牛倌问,大蛋承认火是他放的?
郝朴点点头。
何牛倌恶叫一声,他糊涂!
郝朴说,他确实糊涂。
何牛倌怪怪地笑了几声,慢慢转过身,佝偻着腰,一步一步挪出去。
郝朴迷惑不解地盯着他的背影。
就在这天夜里,老秦慌慌张张地打来电话,说大蛋逃走了。
刘县长、黄书记、郝朴一同去市里向何副市长汇报何牛倌家失火一案的处理情况。何副市长听完,严肃地说,大蛋纵火不对,可细想想,能全怪大蛋吗?平时我们的工作做得不够,村民们缺少法制观念。三个人都点头。何副市长道,怎么处理大蛋,由司法部门决定,一切按法律办事,不过,我建议从轻处理,乡里乡亲的,别因这件事伤了和气。
三个人都松了口气。
从市里回来没多久,黄书记开着车,想接何牛倌,没想碰了一鼻子灰,何牛倌死活不肯随他走。无奈之下,黄书记找到郝朴,让郝朴帮忙。郝朴说何牛倌那牛脾气,谁也没办法。黄书记动了感情,说,老郝,我没少训你,可也没亏待过你,这个忙,你真不肯帮?黄书记说到这份上,郝朴不好再推辞,答应劝劝何牛倌,让黄书记回去等信儿。
没等郝朴找何牛倌,何牛倌自己倒上门了。数日不见,何牛倌老得不成样子,满脸榆钱大的老年斑。郝朴忙扶他坐下。
何牛倌咳嗽几声,说,何村长,我认罪来了。
郝朴说,何叔,你胡说什么呀?
何牛倌说,我心里憋了很久了,憋不住了,不说出来,我难受啊。
郝朴不解,你要说什么。何牛倌说,那火是我自己放的。
郝朴笑说,你开什么玩笑?
何牛倌一脸凝重,我没说瞎话,真是我放的。
郝朴呆住了。
何牛倌抹抹眼睛,缓缓地说,我老汉吃粗饭咽粗菜,可我活得自在,自从二娃当了副市长,我这日子就啥也不成啥了,今儿张局长找我,明儿李乡长找我,我别不过面子,就随他们找,我知道我这是给侄儿添麻烦,可没法子啊。村里人今天找我干这个,明天找我干那个,好像我是活神仙,我不答应,他们就翻脸。我在北滩呆了一辈子,没和谁闹过别扭,没想到老来老去,成了大伙的仇人。乡亲们能优惠贷款,我先前觉得是沾了我的光,可后来看到石老大他们弄成那个样子,我才知道,我害了他们。我越琢磨越觉得自个儿是个祸害,除了给侄儿找麻烦,除了得罪人,除了害石老大那样的人,我还能干啥?那天,大蛋骂我,我灰心透了,就动了死的念头。没想到……郝村长,你不该救我啊。
郝朴呆若木鸡。半晌,方问,调查时,你为什么不说?
何牛倌说,我怕给侄儿丢人。副市长的叔叔往死烧自己,传出去,别人怎么看他?我想守着这个秘密,可大蛋逃跑后,我再也沉不住气了,我向你坦白。
郝朴依然疑虑重重,就算这样,你也不用把自己烧死呀!
何牛倌长叹一声,我是为二娃着想,何家祖辈种地,二娃奔到今天这地儿,不容易呀,我不能拖累他坏了名声,毁了前程。
郝朴跌坐在那儿,什么也说不出来。
整整两天,郝朴被何牛倌的话罩着。
调查结果已汇报了,如果将真相传出去,黄书记、刘县长的脸往哪儿搁?何副市长会怎么想?老秦搞逼供,要受什么处分?郝老汉知道大蛋被冤枉,会怎么样?郝朴不寒而栗。可如果隐瞒下去,就让大蛋一辈子背着冤枉?郝朴觉得良心上说不过去。
郝朴更知说出真相对自己意味着什么,可想起何牛倌那悲苦的样子,郝朴又想,何牛倌敢烧自己,我怕什么?村长是啥,村长就是守风口的。想到这儿,郝朴的手下意识地向电话机摸去。抓起电话,突然又想,真相应该向谁报告,报告了又能怎样?他打个激灵,整个人就木在那儿。
原文载于《长江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