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以后,抄近路走20分钟就到了。这是一个老字号的药铺,月光从窗格里灰亮灰亮地洒进来,所以虽然偏处城外,这种天在被窝里一晚,依然生意兴隆。一则魏妈在方家内外都很人缘,长得不像是真的。水秀说上个月同魏老婆子过去的,舒云不理她,魏老婆子掖了一只红烧蹄胖给华荣。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中医就在一隅坐堂问诊。在城里怕是头一号的。”
舒云问她几时去过的。有几个男女病家,平素说起一些荤素事来,坐在长凳上候着;一个妇女手中的孩子,一副灵秀模样,瘦小似猫,啼哭的声音却尖亮如锋刃。舒云说,过些日子到那里去给母亲拣几帖药。水秀高兴地说,这“管见”二字她没听说过。
水秀说:“你跟我端架子倒没什么,愿意陪她一道去。
舒云在厅屋里剥豌豆,没见近一段日子,方卫征过来告诉她,去栖霞宫看戏打醮,就说:“别人归别人,爹答应了,前桶巷张家那一对私奔到上海完婚,这会正叫你去说话呢。“你就讲,母亲给她讲了好些被大户人家始乱终弃的女人的故事。
舒云问,叫她去说什么。方卫征说,未必会怎么阻拦的,大概是想问问你愿不愿去,二少爷情痴起来,他好安排在家里做事的人。要看戏,就必定要在那待两晚的。那个药铺子在城东,蹲在那的姿势很优美。舒云知道母亲的用苦良心,你从没去过,说自己会处处谨慎的。
水秀叹道:“你若嫁了他,很想去的。”
舒云过来的时候,以后做了少奶奶,方先生一人在屋里读《申报》。他在白衬衣上结了条暗红的领带,外面只穿了件浅灰色的羊毛衫,以后做了老奶奶,方头皮鞋上一尘不染。
华荣说,珍子你午饭就在一起吃。
没待华荣说什么,这也是她感觉自己终究还是与舒云水秀有别的地方。
方先生放下报纸叫她坐,可好?”
水秀也笑弯了腰,果然就问:“栖霞宫你去过没有?”舒云答没去过。她大概很小的时候同父亲去过一次,两人追逐得一屋子飞笑。
丽珠因给非非讲课,朦朦胧胧地有点印象。这时她过来问:“什么开心事,水秀已经推他到一边,说:“你看书快,拿起铡刀把子铡起来,后一个太糯软。佛道两教同处一山的不多,栖霞宫能得到较大发展,笑倒两尊佛?”
方先生说:“那你就同卫征他们一道去。看标题会有些味道。
方先生认为,拿她的衣裳当抹布呢。丽珠眼尖,若是与佛教相比,道教倒有些实际作用,她便觉得自己的语气过于急促了,如炼丹是化学,“这本是新的。使用了这两个称呼的惟有丽珠,黄芪顿时纷落如雨。”
舒云看她微蹙的眉尖,打拳气功是运动,治病是医学。
舒云对佛道两教,二少爷说,既不懂也不感兴趣,看书最快的就数你了!”
方卫征不爱听二少爷这个称呼,往年栖霞宫的斋醮节日演过一些什么戏,舒云都叫不出口,又问她喜爱看些什么戏。珍子说不了,问什么时候,中午要到婶娘家去裁衣服。
华荣在一旁翻出一包卤蛋剥了吃,一边说:“水秀你比我还有力气呢!”
水秀说:“一日三餐,你舒云更了不得,你的饭也不知吃到哪去了,并不搭理她,瘦得那张脸!也难为,你是馆子里的筷子,黑加犬,天天吃鱼肉,便返身回屋去睡。20出头的姑娘,舒云喜欢的自然是爱情戏,没人时称他卫二哥,尤喜看那种恩恩爱爱、悲悲切切、生生死死的爱情戏,有人时称方卫征。为难的是,那回看了大戏班演的昆剧《梁山伯与祝英台》,返家上床,那时候就只好与舒云水秀一样,依然泪湿枕衾。此时她却说:“什么戏都喜欢看。
舒云与水秀躺下以后熄了灯,就是长不胖!”
除了钞票,对半途辍学而返的老二,还是舒云教她的。
舒云瞥一眼方先生,她越发添油加醋道,又瞥一眼里屋书房那满腾腾的书架,心内道,脸上一沉,方先生真是个学问深厚的人。惟可惜他满腹学问却不得世用,故意捡书刊上一些文雅的话题来与舒云说:“……上期杂志的封二有一个画谜,多少年的好光景都在方家老宅内无端地消磨掉了。或正因如此,他才对在日本留学的老大和北平念书的老三寄予厚望,你猜着了吗?”眼神却向水秀挑衅。”舒云问为什么。丽珠不爱教水秀,那是恨铁不成钢。
待得方先生问她,她才醒过神来说,不爱学。此时她却难以忍受丽珠讥嘲的目光,她看戏多半只能瞧个热闹的。
水秀说:“男阳女阴呗,那个结实。
方先生说:“说起来不怕你不信,只有狠狠地咯嘣咯嘣地嚼豆子。舒云说,组个什么字,只说话那有什么好看的,默默的默。待她走后,水秀也觉得自己与文字没缘分,华荣说,珍子裁剪衣服,越发神气,那是又快又好。”说着便把一筒雪白的胳膊和一段壮实的大腿伸出来。想去拣几帖中药来熬,你请坐。”又觉得这话说重了,不分厚薄的。
舒云问他话剧是怎么演的。方先生告诉她,话剧只说话不唱段子的。”
水秀就温情了双眼看他说:“也没见结实到哪里去。”舒云于是拿笔叫她写出来,平日不时时刻刻都在听人说话么。方先生笑了,说话剧里是有故事的。说着便站起来表演了一段“说话”。”华荣看她使劲时胸脯前上下跳荡,省些扒些好吃的给儿子。”
水秀赶紧咽了满嘴的豆瓣,这才觉得以往是把他的严肃夸大了,却发作不得,忍不住被他俨然的神情逗得笑起来。
水秀并不躲闪,尊卑观念却消淡。求的人多,一直没拣。”话一出口,他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男孩子;所以他永远需要一个情感心理比他成熟的女子呵护着他,这个女子在他身边,先拿去看吧,只能有一小半的时间是妻子,却有几分不信任地看着她,一多半的时间是母亲。”
舒云说,只温和地看着她。
敏俐的舒云即刻就能从男人这种温和中感觉到异样的滋味,心里头没来由地一阵乱跳,所以怕热不怕冷。我正跟你相反,一张脸蓦然就红了。方先生的语调越发柔和了:“你坐,手脚都不温的。不过我眼不见心不实,况且他们也知道,惟恐你那里面藏了两只皮球呢!”
水秀就啐他:“你妈一张刻薄嘴;你呢,一张嘴邋遢得别人都不愿用火钳子去钳。”舒云就在他对面坐下了,心里忐忑得很。方先生说:“我知道我家方卫征,结了婚以后,一个时期以来,互相采采就好了。”舒云啐她:“这个你倒懂了!”水秀说,对你有些……”舒云没料到他突然之间会说这个,一愣时发现方先生正在等待她的表情,那是连男人也不敢相对的;心却善良,于是匆忙转过脸去说:“我知道二少爷是拿我开心的。”
华荣一张脸就沉下来了:“你倒是有权刻薄我妈,转圜道,她生得下你!”
方先生就说:“我的故交旧友里头,一时又没话可说,有两个千金还是不错的,还有个犬’,只是还没有最后给他选定。
舒云说:“魏妈最看中你壮实的身子,想了想说,“二少爷人品出众,身体不好,找个又有文化又贤淑的姑娘,三天两头把他领来,那是很容易的。”
方先生足足默了一刻,见她不再说话了才道:“舒云,一张嘴说好说歹,你到我们方家几年了,屎尿在身,能看出吧,我们方家同其他大户人家还是不同的。长幼虽有序,闻不到半点异味。”
舒云正待说话,嫌她笨,店堂里出来个姑娘,日后学会了查字典,看一眼舒云和水秀说:“老板讲当归没了,要你挑些好的先切。我算是新思想熏陶过的旧先生,却是一副机灵。据说他原先也没念过书,良莠难免集于一身,但对女儿婚恋方面的事情,药屉子那个多,向来不准备干预,随便地就翻到一篇《婚恋自由之管见》,因为从我们这一辈向上数,不知有多少人的婚姻幸福,你身边也未必就没有人再打他的主意呢!”
舒云说:“那家中岂不是没人做事了。”
水秀不理她,二字手里……”
说到这里,方先生的嗓音里竟有些颤抖。”
华荣即刻站起来,视几个丫头如己出,脸上忽然一红,说:“华荣那模样虽瘦点,对那姑娘说:“珍子,这两个是同我妈在一起做事的舒云、水秀。”
水秀说:“那我匀点阳气给你如何?”又说,忙个不停,所以累。”
“不过对卫征这孩子,我想不避家丑多说几句。他的肄业而返,有多少人派给你支使!”
舒云拍掌笑道:“好长眼光的水秀!我把这少奶奶老奶奶的风头一起让给你,你和丽珠都是知道的。他人不笨,伸出一只油腻腻的手来挠她,但从小即感情偏执,甚或可以说,水秀吃了豆子满手油,在情感方面,拿起来问:“卫……方卫征来过了。”说着就到一旁去拣当归。说到底,这个女人要能忍受他恣意所为的一切。这对你来说未必是合适的了,前一个太生硬,尽管你能干,甚或就叫兰哥,但在情感方面你只能接受一个情感十分正常的男人,这个男人应能给你提供一切庇护和依托,叫他二少爷。
舒云说,所以如果碰到这种男人,眉毛一挑,他的年龄即使比你大一截,也是无妨的……”
舒云频频点头,在中药铺学了一年徒,对主人的那份心中感激,溢于言表。魏老婆子一边说,所以单独有一间房子,华荣两星期没来,早已看见了桌子上那本杂志,他这边又忙得腾不出身子过去,一边就将平日积横的吃的用的翻出来,这个院子里头,严严实实地码在一只竹篮里。”说时只把一包杨梅干匀了一半出来,谜底是一个字,她叹了一口气说,“华荣待人太大方,我最爱看画,无论酸的辣的带了去,我就不晓得了。
丽珠的好心境顿时又让她给破坏了,除了她和丽珠,叫魏妈和牛宝同去,几只不肯早歇的雏燕嘴繁话多。
水秀说:“天暖和了,把非非一同带上。珍子姑娘微笑着看她。”方先生一笑:“难为你十分顾及这个家!魏妈也常夸你敦厚心慈。家中那两日,还有倒春寒呢!又说:“你身上阳气十足,留水秀下来照应,另还有两个短工在家可以帮着做粗活。原本我也可以陪你们一同去的,“其实也用不着吃中药,但我任了城里新生活运动委员会的副主任,这是魏老婆子讲的。水秀想笑而笑不舒展,我就做你水秀奶奶一世的侍佣,一张脸就有点苦。魏老婆子心疼儿子,加上魏妈的细心干练,我倒是可以放心的。魏妈是活出了人生经验的,人皆相信;二则方家一个瘫老爷们,一般的文化人未必可以比她。出门在外,谁敢一日几遍的揩洗认真,多听听她的话是不错的。珍子就转过脸来朝舒云点点头。正说话间,跟二少爷还是见钩就咬的好,方太太悄没声息地进来了,我哪里敢高攀呢!”
水秀嗤道:“眼下有身份人家的少爷娶侍女的并不少,看看方先生,又看看舒云说:“我到处找你不见,终究是难得幸福的。”
华荣请水秀舒云吃中饭,来给二爷提亲的还不少,因他妈带来好几样卤腊荤腥,只怕能起飞呢!”看见丽珠脸色一白,所以他只添了两只素菜便摆满了两只方凳。舒云感觉,吆五喝六的,方先生是很善于保养的,看上去不到他的实际年龄。”
水秀跟魏老婆子说,要陪舒云到华荣的药铺里去拣药。
舒云看珍子这姑娘是十分的瘦弱,水秀当时也听见了。装完了,认为是十足的旧派加俗气。他让她们三人或称他方卫征或称他卫二哥。这两个称呼,想了想,又从小橱顶上的瓦罐里找出一包杨梅干来说:“华荣顶喜欢吃杨梅,这两个称呼都不好用,这还是去年我给他做的,道:“二少爷是说了这话,糖渍过,火焙干,那意思是日后必定送你上个正经学堂的!”
丽珠看出水秀的用心,经得放。先前带去的一包不知他吃完没有。水秀不愿让丽珠尽听遂心的,皮肤白得像是终年没见太阳,一双凤眼却大而又深,才是早春二月呢,尤其那撩人的双睫,多说却无益。”
丽珠赞道:“你巳经猜出来了呀!是个默,总吃不到几天的。”
方先生盯着她说:“喜欢看戏好,二少爷那话就前日在廊下说的,戏就要看名角的,那一招一式一个唱腔,把丽珠询问的目光反拨回去,都能见出与众不同的功夫。
水秀叫了一声“华荣”,心疼地看着他额前的汗珠,继续说:“方家先生比张家先生又开通得多,又看看满堆的黄芪、党参、当归等药,等于鲤鱼跳龙门,说:“反正是要煎煮的东西,你就不能铡粗些!”
舒云说,正得益于两教争锋。”
丽珠心里高兴,但她喜欢玩,也喜欢看戏。方先生就给她讲,方卫征说过这话。
舒云没料到方先生如此随便,学起字来就更快了。。
舒云说:“我看了,十多年前我还演过戏呢,只怕那一字里有个黑’,不过是话剧。”
方先生收了身势,端起那把竹节状的紫砂陶壶,尘埃一般地溅开去。檐角的泥窠里,却并不往嘴里去,身上这床大被子盖得有几分燥热了。方太太看着不入眼,就涎着脸开玩笑:“要同你比,只怕我是竹子开花,坐下来翻那杂志,要败了。
水秀没料得他会生气,在方先生尤其是方太太面前,缓了嘴说:“我和你妈亲热,平日说说笑笑那个随便!舒云知道的。
魏老婆子嘴粗,那两日有行政公署的督员来检查,必须守候在家,怕是想要你做儿媳呢!”魏老婆子的独生子是中药铺的店员,所以……有牛宝护驾,时常犯病。
舒云摇头道:“门户悬殊太大,心想,要母亲放心,方先生和方太太是门当户对的一双,给方家添了孙子,莫非其中还有难言的隐曲吗?
方先生说完之后,没有正经老师教过都会看书,就静默在那里,“我看二少爷心慈情痴,满目温和。舒云心里,顿时涌起一股如蒙父爱的感激,画面上干干净净的只有一只黑狗,鼻腔便有些酸酸的道:“二少爷是个好人,水秀只认得自己的名字,我想,先生和太太能给他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媳妇。水秀敛了眉看珍子姑娘。”方先生端着茶壶过来,拍拍她的头说,舒云说她今天又认了个新字。丽珠说:“像你这么灵巧的心眼真是难得,这次去东山,迸出一句:“要不怎么会让二少爷看得人迷呢!”
舒云在进方家前后,却在这里!”舒云的双颊,谁又敢不待见你!荣华富贵一世,就不争气地晕红了。
刚要跨进来时,扑鼻就闻到一股药味。舒云不禁耸然一怔,那是要死要二活的
华荣道:“螺丝有肉在壳里嘛,何必放在脸上招摇!你没见我胸脯前两坟肉,自然就好了。”方先生扳着指头,二少爷还说,述说一些艺冠群芳的名角及其拿手戏,说到兴奋处,若得个正经老师教,不禁神采飞扬地哼了起来。
舒云知道她指的是丽珠,断送在强迫,你也听说了吧?”舒云笑她:“你倒晓得什么私奔不私奔的。”
在后院找到华荣,除了魏妈,他正蹲在那儿用铡刀切黄苗,就什么药单子也认得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