迅捷地闪进三个人来,一人蒙面,只露出两只黑洞洞的眼睛;另两人虽未蒙面,凤梧却不认识,只见一个额上有条月形疤,一个下频有颗痣。三人进来以后就迅捷地把门拴上了。月形疤问,那箱白铜钱藏在哪里?
原来是冲这个来的!凤梧心里骤然一紧,但想到自去年云孤山闹了一次土匪,万家便砌了一道夹墙,不由又松了一口气。那道墙砌得一点痕迹不露,那白铜钱已藏在里头了。
凤梧说,我不晓得什么白铜钱,我没见过什么白铜钱。那颗痣劈面就是一拳,这个你见过没见过?凤梧面上一热辣,鼻酸得说不出话来。三人将凤梧牢牢绑缚在里间床上,便分头搜寻。凤梧盼望这时有人来敲门,却一直没有。云孤山庙会将萍埠城里的人都吸引去了,剩在家里的是老弱。
翻腾了一阵,也得着了几样女人们的金银饰物,各自掖藏着。没寻着那箱值钱的古物白铜钱,二人哪肯罢手呢,同到里间来,月形疤用刀尖点着凤梧的鼻子说,快说,藏在哪里?凤梧躺在那摇头道,我又不姓万,就是有我也不知道啊。那颗痣在他脸上啐了一口痰,你不姓万,你跟万鹤鸣比亲兄弟还好,你会不知道!
凤梧说,我真的不知道。那就对不起了,今曰叫你破相!凤梧悲哀地闭上了眼。
再给你十五秒钟,不然我们就要堵嘴巴动刀子了。凤梧这时想到了佑安,他要是从天而降有多好啊!佑安佑安,你在哪里?
嘴被严严实实地堵上了,凤梧只觉得脸上有裂帛似的一声划,就昏死过去。
下午三时许,鹤鸣领着一家人回来,见到血泊中的凤梧,大吃一惊。
经过紧急救治,凤梧没了危险,泪也止住了,但是那张清洗出来的脸却破了相,惨不忍睹。鹤鸣赶紧用浸了药的纱布给他包严实,心痛难已。
听罢盗徒抢劫经过,鹤鸣说,你为什么不把白铜钱的藏处告诉他们呢?
凤梧说,你祖上的传承,怎么能毁在我的手里。鹤鸣既感动又心酸,落了泪说,我怎忍心见你被害成这样啊!凤梧反倒宽宽慰他说,没害我的手指,还可以诊脉看病呢。半个月以后,凤梧脸上的纱布被解开了,站在镜子跟前,他几乎不能自持,颓然落座,捂着脸悲问,这还是那个凤梧吗?家中大人小孩,见了他那副模样都不敢正视。凤梧从此意兴落寞,整日呆在屋里看书,真到天黑以后才出去走走。少林却说了一句轻松话,到了冬天就好了,可以捂个大口罩出门诊病。
那段日子,鹤鸣心里也沉甸甸的不好受。他好后悔赶庙会那日没把凤梧拽去,索性不留一人反倒出不了大事的。
这以后不多久,佑安突然来了。他说他从鹤鸣的信中闻到一股悲伤的味儿,莫名究竟,放心不下,所以就一定来了。
见风梧被残成这样,佑安大怒道,那个蒙面人肯定不是外人,我就不信查不出来!
鹤鸣说,我跟警察所的人说了,他们查了一个时辰也没个头绪。
佑安说,警察所那几个人有屁用!佑安要凤梧说出蒙面人的特征。凤梧只能说出那人的大致身高,其余就没什么可说,蒙面人连头都包严实了,又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
佑安断定,这一定是个与凤梧很熟的盗贼。他忽然想起了江家兄弟,会不会是两年前的退婚导致的一场报复呢?
凤梧摇头说不像,江家五兄弟的个头都很高大结实,而蒙面人的个子却是明显的瘦小。
佑安追问,在你熟识的人当中,谁的身个同他差不多?凤梧想了想说,估不准的,他的身个同少林差不多瘦小。
少林?佑安凝神问,少林当时去没去赶庙会?鹤鸣说没有,那天他的店铺正好有进货。佑安踌錯了,少林?会不会是他呢?
凤梧刚才提到少林只是兴之所至,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此时惊道,不可能吧?
佑安蹙了眉问,少林知不知道白铜钱藏在夹墙里?鹤鸣答,不知道,以后也从未见他问起过。知道藏钱所在的只有我、凤梧、马巧和碧云嫂子。
佑安说,如果少林不知道藏钱所在,那他就的确值得怀疑。佑安是个急性子,当下就差人去把少林叫来了。鹤鸣心下狐疑:下此毒手的会是自己拉扯大的叔伯兄弟吗?佑安全副武装地坐在那里,经问,少林,赶庙会那日会在家里做什么?
少林刚进来便感觉气氛有些不对,说,进货呀,那日进了几批货,有桐油、明瓦,不瞒你说,还弄了点烟土。
佑安牢牢盯住他问,这些给你进货的人还找得到吗?少林答,容易找到。并问,有什么事?佑安直言相告,想排除他那日蒙面作案的可能。少林听了,怒道,胡扯鸡巴蛋,这事居然怀疑到我头上来了!佑安冷冷道,在事情未查清楚之前,谁也不能排除在怀疑之外。
费了几日时间,佑安对那几个进货人一一查询,并询问了少林店铺隔壁的两个老人,结果证实,那日上午,少林不曾离开过店铺一步。
少林得理不让人,羞辱佑安道,这件事你若查不出来,就不配做个军人,回家抱儿子去得了。
在众人面前,佑安甚觉羞恼道,我若查不出来就决不再穿这身军装佩这把枪!
佑安着便装到街巷间访谈,又请县府支持查询,一连几日,毫无结果。回家之后就烦躁不安,动辄发脾气。鹤鸣劝他,不要以少林的话当做认真。凤梧也说,事过了,就是查出来也不过是出口气而巳,不必太劳心神。
佑安叹道,看见朋友受此荼毒,心中这口气哪里咽得下,倒不尽然是跟少林较真的。
又几日,佑安部队上来了电报相催。鹤鸣催他早日上路,免得误事。佑安说,婆娘和孩子可能还要在这呆着。鹤鸣说。尽管住,不碍事的。
这天下午,佑安懒洋洋地躺在床上,忽起一念,问鹤鸣,铜钱藏进夹墙以后,是否拿出来看过?鹤鸣说没有。佑安便叫他取出来检查。
当即过去卸了假砖,取出一个大包揪,因箱箧不好放,置放前已改了包装。
不看犹可,一看大惊,其余的白铜钱均在,惟独少了那两枚价值极昂的蟠龙重宝!
鹤鸣不由得额上沁汗,喃哺自问,这是怎么回事?偏偏丢了两枚错铸的蟠龙重宝!
佑安的嘴角却掠过一丝冷笑道,如果是这样,那么就很可能是他了。谁?凤梧。
鹤鸣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追问,你怀疑是凤梧偷的?佑安沉重地点点头。
不可能吧?不可能!如果这样,他怎么在坏人威逼的时候,也不说出白铜钱的藏处呢?鹤鸣摇着头不相信。
佑安一字一顿地说,那极有可能是他自己与别人串通起来导演的一出苦肉计。
他把自己害成这样,划算吗?
正是把自己害苦了,他才不致被人怀疑。而且,很可能他的合作者在慌乱之中,把他害得过了分。
不会的。鹤鸣痛苦十分道,我们是千金不易的朋友啊!佑安沉痛道,我也不愿这样想,但是又不能不这样想。你看,除了女眷,知道藏钱所在的只有你和他。
鹤鸣仍不愿将此事质之凤梧,他说,不管他做没做这件事,他心里一定都十分痛苦。
佑安说当然不会当面问他,意欲暗查凤梧的居室,然而凤梧日日在家里盘桓不出,偶一外出时间也很短,难以动手。佑安叫鹤鸣夜间陪凤梧沿河堤远走一段,就说散散心。
这夜,鹤鸣邀凤梧外出。凤梧说人不大舒服,佑安说人不大舒服出去走走就好了,硬是拽着他三人一道出了门。
出门不远,佑安就说要到县长家去谈件事,单独去了。刚上河堤,凤梧就脸色恍白,蹲在一旁呕吐。片刻他站起身说,大概是这几日受了寒凉,此刻肚子里胀鼓鼓的,怕是还要拉肚子。
凤梧要回家,鹤鸣却说找间厕所方便一下,再走走就好的。以朋友间细致的感情,凤梧听了这话,心中就有一愣,同样的话,出门前佑安也说过。凤梧说,此时上厕所又未必有事,双脚软乏,只想回家歇息。
鹤鸣愣在那里,一时竟有些口吃道,就……到……这坐坐吧。凤梧越发心中生疑,掉转头就朝家去。鹤鸣心中焦急却又无计可施,只有跟着他朝家走,刚到大门外,鹤鸣就大叫一声,佑安来开门。
凤梧回头问,佑安不是到县长家去了吗?一头闯进屋来,尽管佑安想蔽掩,又哪里遮掩得住!望着被翻乱的居室,凤梧悲怆掩面道,天哪,你们竟疑到我头上来了!
鹤鸣百般解释,他又哪里肯听,伏在那里恸哭了好一个时辰,直哭得鹤鸣和佑安也陪着落泪。
第二日晨起,不见了凤梧,东西却一样也没有带走,两人大惊,只怕他会寻短见。还是马巧心思细致,发现一个小纸团,展幵来,但见上面写的是:
云门寺是我的终生归宿,既有今日,悔不当初。永远,我们不必见面。
这才知晓,凤梧重上云门寺去了。
鹤鸣疚心难已,佑安也嗟叹道,是我处事鲁莽了,可他又何必这样。
上午少林过来了,得知此事,尚觉心中一口恶气未出,狠狠挖苦了佑安几句,后来说,为什么总怀疑别人,你自家的人就逃脱得了怀疑么?
少林此话,自然直指的是碧云嫂子。
佑安顿时面皮紫涨,当即叫婆娘出来喝问。鹤鸣想上前阻挡,又哪里阻挡得住。
没料得碧云性子刚烈,佑安刚刚问毕,也就骂道,有本事的在外头走马,没本事的在家里胡吣!七咬八咬没个实处,又咬到自家老婆头上来了,你不配有裤裆里那吊肉!
佑安气愤难当,劈面给她一巴掌。碧云顿时乌了半边脸。马巧赶紧把她给拽进去了,里屋就传来嘤嘤的哭声。
佑安脸色恍白,拔出腰间的小手枪,鹤鸣惊叫着扑过去道,佑安你想干什么?
佑安后退了一步,惨然道,你放心,我还没想到死。我答应过少林的,若是查不出此事就不再穿这身军装佩这把枪。
佑安把枪换到左手,贴着右手食指一扣扳机,一截食指炸飞了。他摇摇晃晃跌落在躺椅上。
鹤鸣悲痛欲绝叫道,佑安哪,你怎么能这样!少林也被吓着了,看着他那个血淋淋的手掌,一脸煞白。佑安躺在那里,脸上仍然凝聚着一个惨笑。
第三日,佑安携妻将子走了。走前,他阻止鹤鸣相送。他重复凤梧留条上那句话,永远,我们不必见面了。
佑安走的第二日,马巧收拾东西,在夹墙的角落里发现了那两枚失落的蟠龙重宝,当她兴奋地惊叫着捧给鹤鸣看时,鹤鸣斜倚在躺椅上,一惊之后撩起眼皮说,覆水难收,要它们还有何用!我现在再也不愿看到它们!丢远些!丟远些!
鹤鸣以后出门,人们都诧异他两鬓生出了许多白发。万医生一下子老去了不止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