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京生在我面前出示了两张去昆明的卧铺票。他要去拍瑞丽傣族泼水节的照片,带着我。他算公差,我是旅游。
总是这样,不征求我的意见,他已经替我作了决定。
我把车票拿在手里反来复去地端详,似笑非笑问他,怎么就确信我一定会去呢?难道我不可以拒绝吗?他信以为真,紧张地大叫:千载难逢的机会,不可以拒绝!再说卧铺车票多么难买,我是托了很多关系才最终到手,你千万千万不能拒绝!我说我没有请假,单位未必同意。他马上出门,找到我的顶头上司,一番花言巧语之后,喜滋滋地回来向我报告,妥了,就算是我的婚假,旅游结婚。他甚至帮我开出了结婚证明,就在找我上司的那一会儿功夫。
我恨他恨得牙痒。世界上居然就有这样喜欢自作主张的人。
恨他,但是不讨厌他。他对我的感情真挚负责,无可挑剔。
火车到了昆明之后,接着再转汽车,过楚雄,大理,保山,最后到达瑞丽。
一路艰辛无比。当中有很长一段惊心动魄的盘山公路,依山而筑,一边是壁立万仞,一边是无底深渊。江水在遥远的山脚下奔腾呼号,白浪点点,看一眼都会叫人心跳如鼓。
我靠在深渊一侧的座椅上,面色苍白,满额虚汗,一个劲地恶心要吐。我只能紧紧地闭着眼睛。如果一不小心往窗外看上一眼,我就感觉我要死了,我的整个人都在往深渊坠落,飞速地下沉,失重,五脏六肺都要从喉咙里倒出来。
我才知道我是有恐高症的。长途客车每一次吭吭地往山顶爬升,对我来说都是一次致命的威胁,恐怖到极点的濒死感。
我紧紧地抓住骆京生的手。在这样的时刻,如果身边没有这个爱我的人,毫无疑问我会精神崩溃。
骆京生同样紧抓住我的手。他的另一只手把我的脑袋抱住,摁在他的怀中,不让我有机会看到窗外。他小声地安慰我,用脸颊蹭我的头顶,有时候还像怀抱婴儿一样,轻轻摇晃我的身体。他也试着用治疗晕车的方法治疗我,把橡皮膏剪开,贴在我的肚脐上。可是没用。我知道我不是晕车,我是恐高。
在一处较为平坦的山坡上,骆京生松开我的手,奔到车前,恳求司机停车。他又对坐在车内另一侧的乘客陪尽笑脸,说尽好话,总算替我换到了一个贴着山崖的座位。
我开始安静下来,汗水落尽,心跳和血压都恢复正常。我从车窗上看到了我自己逐渐红润起来的面孔,还看到了紧贴着我的另外一张脸,嘴巴撇着,笑嘻嘻地,做着奚落我的怪样。
瑞丽作为一个旅游城市,在八十年代前期还没有充分成形。用北京人的眼光看过去,至多也就是个边境小镇,街道窄小而脏乱,街边散落着低矮的平房,赤脚穿木屐的男人女人懒懒散散满街闲窜,这些人一律身材矮小,皮肤黧黑,嚼槟榔嚼出一嘴黑牙。穿鲜艳筒裙的傣族小姑娘倒是街上的亮色,她们体态阿娜,步履摇曳,但是五官平平,也不见想像中的活泼妩媚。
街边的水果和小吃五花八门,实在是吊人胃口。我第一次吃过桥米线,根本没有提防汤汁下的温度,一口就把舌头上烫出一个紫泡,有好几天都不敢碰热的东西。
芒果也是我第一次见到,第一次吃到。比拳头略大的沉甸甸的一只,金黄色绵软的表皮,才撕开一个小口,粘稠的糖汁就流出来,把我几只手指紧紧沾住了。果肉的颜色同样是金黄,芳香无比,甜得腻人。我站在路边,一口气吃下去两个,撑得不能走路。我的嘴唇上,下巴上,手指和手背上,全都是芒果浓郁醉人的香气,怎么擦都无法擦尽。
泼水节其实就是傣族的新年,傣族人用泼水来互祝吉祥。我在文革前的电影纪录片里见过国家总理周恩来参加的泼水节,以为就是用树枝沾清水往人的头顶洒上几点,文雅而节制,象征意义多于嬉乐。待到亲眼看见,亲身投入,才知道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因为天热,我那天穿的是一件薄绸的衬衫,拉着骆京生的手才走进指定的泼水场地,一个傣族小伙子兜头一脸盆清水,把我从头到脚浇成了落汤鸡。水顺着的额发往下流淌,我睁不开眼睛,瞎子一样在场子里跌跌撞撞,狼狈得哭笑不得。
我当然不能就此罢休,我要报复。我从一个人的手里抢过脸盆,那人是男是女我根本没有看清。场中水龙头里的清水哗哗流淌,接满一盆水,我开始寻找目标,找那个最先泼我的人。但是透过我沾着水珠的睫毛看出去,满场的傣族姑娘和小伙子都是一个样,一样的高矮,一样的胖瘦,一样的服装和头饰,一样手里端着满盆的水,嘻笑着奔跑着相互泼洒着。我找不到目标,一时间也不好意思主动向别人攻击,干脆把一满盆水泼到骆京生的身上。泼过去之后我才后悔,骆京生的手中同样也有了盛水的工具,而且他拿的不是水瓢也不是水盆,居然是一个铅皮的水桶!他那一桶水要是冷不丁地往人脑袋上泼过去,不被泼昏也要被泼得喘不上气。我看清之后吓得“妈啊”一声喊,丢了脸盆拔腿就跑。骆京生被我泼了之后自然不甘不休,提着桶便追。我是空手,在湿滑的泥水地上照样能够跑得飞快,鱼儿一样从人群的空隙间钻进钻出。他拎着满桶清水,身躯又过于庞大,密集的人群挤来挤去,他总是撞人,总是被堵,急得大喊大叫。那些傣族小伙子们都是好热闹的人,看见我们两个外地人一个追一个逃,觉得有趣,人群马上分成了两拨,一拨人掩护我,自动地用身体去堵骆京生;另一拨人帮骆京生起哄,推波助澜,端了水盆跟着参战。一时间场面因为我们的加入而变得沸腾,无数盆水在人群头上泼来泼去,水花遮蔽了天空,成一个半圆的透明穹窿。南国灿烂的阳光照耀在平铺的水幕上,映出的彩虹不是一条两条,是连成片的无数条,金珠银珠五光十色,那种美丽奇幻简直像电影里的特技制作。
骆京生终于泼到了我的水,是隔着好几个人远远泼过来的,而且他没有狠心泼光全桶,泼出去一半水时,手里一收,留下了小半桶。即便这样,我的头上脸上又一次水流成河,水在我的眼睛、鼻尖和下巴处流成小小的瀑布,像小孩子尿尿一样。我弯着身子,笑得直不起腰。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笑过了。我疯了。我们大家都玩疯了。傣族泼水节是这样好玩的一个节日。因为奔跑和大笑,我已经浑身瘫软,手脚像被人抽去了筋骨,软得再也端不住一盆水。我的喉咙完全嘶哑,说话只能够断断续续,手脚并用辅助表达意思。我的衣服从上到下没有一根干丝,皮肤因为吸饱了水份而变得青白,半透明的白,每一个毛孔都是鼓鼓胀胀,好像无形之中长胖了一些。
再看骆京生,他同样地已经溃不成军。他身上那件南国风情的花布短袖衫是我们花几块钱在地摊上买的,染色肯定没有过关,水一浸透,花花绿绿的染料水四处横流,不光把他下面的裤子染成了花裤,连他的皮肤都跟着花了,猛一看去,活像印象派的纹身刺绣。他的塑料凉鞋还断了一根带子,趿拉在脚上,走路的时候那条带子拖在泥水中,啪啦啪啦地响。后来他干脆把两只鞋的后跟带子都扯去了,凉鞋变成了拖鞋,倒也不那么狼狈,只是再也跑不起来,被别人泼了水之后无法追上去还击。
骆京生挤到我身边,问我是不是疯够了,可不可以回旅馆去?我坐在场外喘息,却意犹未尽,想赖着再看别人的热闹。骆京生一把拉起我,把我拖到旁边停着的一辆大客车旁,让我自己照一照车窗玻璃。
玻璃上映着狼狈不堪的我。我的头发一络一络紧贴在脑门上,发梢滴滴嗒嗒流着水,眉毛和睫毛上也是水,眼睛已经被水渍得通红微肿,兔子一样。我的那件薄绸衬衫浸水之后可以视若无物,跟不穿衣服没什么两样,因为我的肩胛、胸背、半圆形的乳房和尖尖的深红色的乳头全部隔着薄衣展露无遗。刚才有那么久的时间,我只顾疯闹,全然没有想起来低头打量一下自己。我感觉我简直无地自容。我的脸红得喷血,胳膊紧捂着胸脯,眼睛不敢抬头四望。我已经被无数的傣族小伙子看饱了风景看够了笑话,可我竟然还笑得那么弱智!我丑死了也羞死了,羞得恨不能一头钻进空荡荡的客车里不再走出来。
骆京生开始脱他身上“印象派”的衣服,好借我作个遮挡。脱了一半,看见他皮肤上斑驳的花纹,他又犹豫起来,怕把我的绸衣和皮肤也染成杂色。后来他灵机一动,到附近的小摊上买来了一顶南国式斗笠,让我把斗笠举到胸口抱着,好歹遮住前胸。至于半裸的后背,那就顾不得了,反正是泼水节的特殊日子,彼此彼此,见怪不怪。
一路上低头红脸,遮遮掩掩,作贼一样,我们回到了那个仿傣家竹楼式的简易旅馆。瑞丽四月的天气已经相当炎热,太阳的工作很有成效,我们走完这一段路时,身上的衣服基本干透了,只有头发根根里还是粘粘乎乎,好像腻着许多令人起疑的杂物。我告诉骆京生说,我必须先洗一个澡,然后才能考虑下一步的计划。我们本来是决定在泼水节这天再去一个叫畹町的边寨,看看那边的庆祝规模的。
我拿了肥皂和换洗衣服到公用的女浴室里,仔细地洗了头,冲干净身体,接着再洗衣服。整个旅馆安静得像一个寺庙,所有的旅客和能够出去的管理人员都去赶泼水节的场子了,毕竟这是个一年一次的欢乐时光。因为安静,我洗衣服的时候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这旅馆的整幢小楼都是我的,是我前世今生的家,我有权支配这里的一切,可以为所欲为干我想干的一切事情,可以疯子一样大声歌唱,赤裸了身体楼上楼下奔来走去,用整桶的水把楼板浇透,甚至把楼上全部板壁统统拆去,让阳光和清风在廊柱间自由穿梭……我本来是一个沉郁和懂得节制的人,不知道为什么,回到旅馆里的一段时间我就是那么兴奋,特别地想要放纵一次自己。
我晾好衣服,回到房间时,骆京生已经在我床边的小桌上摆好了几包刚刚买回的凉菜,还有边境上才能买到的“生力”啤酒。这一会儿功夫时间,他好像也冲过了澡,换了一身干净的散发出阳光味道的汗衫和针织运动裤,皮肤泛出健康的、被太阳晒透的红润,眉眼也显得特别清爽。他招呼我坐下,把打开的冒着泡沫的啤酒罐递到我手里,说今天是傣族的新年,我们既然到了傣族人的居集地,好歹总要为他们庆祝一下。我接过那罐啤酒,白色的泡沫顺着罐沿流淌到我的手指和手背上,清凉,又有一点粘腻。我说我不会喝啤酒,我还从来没有喝过啤酒。他说没有关系,凡事总是要有第一次的。他还说,生力啤是名牌啊,应该比北京啤酒好喝,你要是喝习惯了,就知道它比所有的饮料都爽口。
我伸出舌尖,将信将疑地舔了一舔手背上的啤酒沫。还好,有一点苦,但是不让人讨厌。我扬起脖子,咕咚咕咚地一气喝下半罐。放下罐子,我一边喘气,一边用手背擦嘴角沾着的汁液。我觉得非常快乐。那一天我干什么事情都觉得快乐。
他喝得比我文静,一口啤酒,一口菜,当中就笑眯眯地看我放纵自己的样子。他摇着头说,没有想到我这样的女孩也会疯狂。他问我,你是不是很有酒量啊?你喝啤酒的样子像喝水,真是叫人吃惊呢。
我真的是个有酒量的人,以前不知道,是因为以前没有发现自己这方面潜能的机会。我心情愉快地想,我大概不光能够喝啤酒,我还能够喝红酒,喝黄酒,喝白酒,喝青稞酒马奶子酒伏特加白兰地,喝全世界所有能喝的酒。他笑眯眯地说,那好啊,那我以后要带着你周游世界,把全世界的好酒都喝一个遍。他说,到那时候你不能忸怩不能装熊,不能丢咱们中国人民的脸,你要喝出风格喝出气派喝出我们的古老文明来。
我趁着酒兴哈哈大笑。
我们一起大笑。我们喝光了他买来的所有的酒,吃光了所有的菜,还说了很多的话。我从来没有这么好的胃口,这么棒的情绪,这么机智的口才。我对我自己很满意,对身边的一切都满意。
最后,我们飘飘然然地站起身,收拾床边小桌上的残局,把空酒罐排列在墙角处,碎骨头残渣归扫到一个塑料袋子里,酒液汤汁拿纸巾擦干净,椅子送回到窗台下。做完这一切之后,我们同时转过脸,面对面地站着。在半分钟的沉寂之后,他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对我说,我们应该到床上去。
我说行。我说,好,可以,我答应你。
因为我答应得非常爽,他反而吓住了,不敢相信似的。他反复询问我:真的吗?我可以吗?你没有喝醉吧?
我说,我没有喝醉,我是不会醉的。
我动手将自己的衣服脱光,又把床上的一张薄被抱起来,移到小桌上,好腾出地方给他躺下。虽然我是跟他第一次上床,可我对他没有丝毫的陌生感,在我的意识里,总有一天我会这样在他面前脱光了身体,把一切交出来给他。或迟或早,总会这样。我没有太多的激动,所以也就谈不上羞涩,谈不上惊喜。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要这样去做,无论愿和不愿,所谓的选择只是形式,是让自己不过份委屈,无路可走的时候找到一个台阶,如此而已。
他第一眼看到我脱光的身体时,竟然露出跟他平日的性格很不吻合的张惶。他的脸色有点发白,下巴上的肌肉因为紧张而显得僵硬,眼神是躲躲闪闪的,看一眼,被火苗灼了一下似地跳过去,又忍不住不看,眼睛重新转回来,第二次惊跳开去之后,才多多少少镇定了一些,半低了头,虚着眼睛脱他自己的衣服。
床很小,小得简直可怜,盈盈不足三尺,几乎承受不住我和骆京生的重量。我们是面对面侧身躺下来的,我的一边乳房被另一边的乳房压着,有一点变形,好像血也被压得不能流动,皮肤泛出青色,乳头的红润便触目惊心。我看见他的目光落在我的乳头上,半天不动,粘住了一样。他的呼吸声粗重,很不均匀,整个面部的表情都过份紧张。他那张从来都是自说自话的面孔配上此刻无助的神情,使我心里忽然涌出一种不舍和心疼,我屏住一口气,轻轻握起他的一只手,放在我的胸口上。我说,没关系,没关系。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这句“没关系”指的是什么,我只是想让他放松,我那时候说什么对他都一样,他不会在心里想,他只要听见我的声音,就会知道我在鼓励他,要求他,爱他。
他终于一跃而起,把他的脑袋狠狠地压在我的乳房上。他的动作虽然慌乱而笨拙,却是急风暴雨的,勇猛向前的。他身上的肌肉紧绷起来的时候,强健而结实,把我的胸骨和耻骨都硌得发疼。他的嘴唇是烫的,脸颊也是烫的,连他的耳朵和脖子都烫得发红,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凶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