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饭,没事干,
抽了旱烟抽大烟。
抽着抽着上了瘾,
楼瓦厅台往里钻。
--民间歌谣
那个下午时间对于一个事件相当重要,三点半钟徐梦天从白狼山回来,局长立马召开会议,布置卫任务,会议开到三点五十分,四点钟到指定位置,他只有十分钟的时间,以到烟铺买烟为由跑回家,好在徐家的药店离警察局很近。
“有些奇怪。”听了侄子介绍白狼山召开的会议内容,徐德中觉得宪兵队长不能那么愚蠢,这样重大行动如此大造声势,就不正常。
“我也这么看。”徐梦天说,“如此兴师动众,运大烟膏倒像演戏给外人看。”
“一针见血!梦天,你说的对。”徐德中跟侄子想到一块儿,狡猾的林田数马想干什么。
“他假运大烟做诱饵,看是否有人来打劫。”徐梦天推测道。
多方面情报分析,起运大烟膏是肯定的,林田数马可能虚晃一枪,先从山里装上车的不一定是真货,而后拉走的才是真货。徐德中说:“还得找朴成则,看看这列货车过后,是否还有别的车在亮子里车站停靠。”
“二叔,我得马上回警局,有情报我及时送出来。”徐梦天急忙离开。
时间紧迫,徐德中必须尽快拿到情报,云杉等在药店里,一旦情报到手她飞马去蚂蚁河铁桥,给“夜游神”行动小组报信,撬开几截铁轨用不上多少时间,但是必须在列车到达前得到准确情报。
“小花,你守在家里别动,梦天送来情报,你直接告诉云杉。”徐德中亲自去车站找朴成则,这是唯一获得准确情报的线索,他弄不到,只好取消“夜游神”行动小组的行动,劫一个空火车没意义,打草惊蛇对今后的行动不利,“注意保护好云杉,有什么变故,送她离开亮子里。”
“特派员,车站大概经封锁,是不是想想别的办法?”小花觉得去火车站有危险,婉转劝阻。
“来不及啦。”徐德中明知有危险,到了此时此刻险棋也得走,他做了详细交待后,对小花说,“把我的药箱准备好,假装出诊。”
徐德中背药箱出门,在店门前叫了辆人力车,满街警察沿路设警岗警戒线,去火车站的路已经封堵,他给一个警察拦住:
“去哪里?”
“警官,我去车站看病人。”
“不行,这条路禁止通行。”警察横着不准过。
“高抬贵手警官,病人挺重……”徐德中缠磨道。
“少废话!”警察拉动枪栓,黑脸不放行。
徐德中在想怎么过去,这当口徐梦天走过来,他问:“怎么回事?”
“报告科长,有位大夫要去车站给人看病。”警察说。
“看病,官不踩病人,放他过去。”徐梦天扫了坐在车上的徐德中一眼,便迅速离开。
“走吧,快走!”警察挥枪道。
第一道关闯过来,车站附近黄乎乎一片,铁路警护队不是日本人,却穿接近日本军服颜色的制服,他们把进出车站的路口通通封堵,禁止通行。警察防线有徐梦天配合闯过来,警护队这一关恐难闯过去,他硬着头皮闯。
“站住!”警护队士兵刺刀横在徐德中的面前,他觉出铁器的凉意。
“老总,我去车站瞧病人。”徐德中拍拍药箱笑脸道。
刺刀没离开,离得更近,警护队比警察更不开面。车站已近在咫尺,越过这道障碍,就进入站内找朴成则……
“走开!”警护队士兵轰撵他,停留都不成。
这可怎么办?事情很快有了转机,只见两个穿铁路制服的人搀扶副站长松泽出来,后面跟着朴成则。
“老总!”徐德中高声,拽过朴成则的目光,“我要去瞧病人!老总!”
朴成则跑过来,说:“徐大夫,松泽站长病啦,你正好给看一下。”
“可是老总不让……”徐德中说。
“站长松泽肚子痛,需要大夫看病。”朴成则对警护队士兵说,刺刀挪开,放他过去。
“走吧。”朴成则叫上徐德中,到松泽所站的位置顶多十几步远,他说了最要紧的话,“我给他吃了泻肚药……”他说出了药名。
在朴成则的指挥下,穿铁路制服的人将松泽扶回到一间办公室,他满脸流汗,徐德中给他用了一针西药。
“松泽站长怎么样,大夫?”朴成则假装关心地问。
“哦,不要紧,用了一支药,观察一会儿,再注射一针。”徐德中说。
“辛苦你啦大夫,请到我办公室喝杯茶。”朴成则吩咐在场的铁路工作人员说,“照顾好松泽站长。”
“不客气。”徐德中站起身,没带药箱,空手同朴成则出去。
“我正要带松泽去你哪儿瞧病,碰上你。”在朴成则的办公室,他说,“今晚先有187次货车停车装货,它开过去紧接着一趟军列开过来,在亮子里站停车20分钟,奇怪的是军列从来都是通过,今天突然停靠,而且20分钟。”
“会不会是车上下来什么人呢?”
军用列车从新京开过来到大连的,没有极特殊的情况不会停在亮子里站车,变动一次运行时间很麻烦。肯定没有什么大人物到,警护队封锁的只是货场,候车室、进出站口并没设警戒线。20分钟对军用列车来说是什么概念,耽搁了几十公里的行程。
“还有,松泽调了一节空车皮停在备用线上。”朴成则说。
正是得知这节空车皮,朴成则觉得有必要马上见徐德中,他设计了一个病人,带他出来看病的机会同徐德中见面,当然平常站长生病要去日军医院,从距离上说,徐家药店近,再说要从那儿经过,松泽一旦坚持去日军医院的话,他也有机会溜出来。以前徐德中为松泽治过病,对这位医生颇有好感,所以今天见到徐德中,就决定不去日军医院了。应该说这是意外的顺利,朴成则乘机给松泽的水杯子投了泻药。
铁路部门同所有伪满政权结构一样,站长、工长都是中国人,副职都是日本人,名义的正职是傀儡,实权握在副职日本人手里。亮子里火车站也一样,朴成则是站长,松泽是副站长,所有机密大事松泽知道朴成则不知道。就说这次运送鸦片,林田数马对松泽的密令和到车站宣布的命令不一样,是两个内容不同的命令。
松泽参军前随做生意的父亲在中国东北生活多年,他在南满铁路线上的守备队站过岗,同朴成则的关系不错,今天他无意说调用一节空车皮。
“根据你的经验,他们要怎么做?”徐德中问。
朴成则推测很有可能将一节货车加挂在军列上,这就是这节备用空车皮的真正用途。
“你说鸦片可能就装这节车皮里。”徐德中推断林田数马装上187次货车上是假货。
“应该是。”朴成则肯定道。
“军用列车到达时间?”徐德中问。
“七点整。”
“开到蚂蚁河铁桥呢?”
“大约需要25分钟左右时间。”朴成则计算一下,说,“187次货车开过去后你们就可以动手,这期间双向都没列车驶过。”
徐德中给松泽又注射一针药后离开,回到徐家药店。
徐梦地在柱脚上绑到日头落,大烟瘾上来,屋内就他自己,有下人在身边就好了,背着爹求求他们帮忙递给他锡纸、烟膏和火柴,他突然想起来大烟膏吸食光了,翟扁头给的白面藏在柜子里,万幸爹没有发现,够用一阵子的,翟扁头是用针扎的,难题来了,哪里淘登(淘换)针去呀?
“爹一直绑着我做啥?”徐梦地迷茫道。
徐家的家法惩罚老辈人用戒尺,娘说集家并屯的逃亡途中,连同那本祖训丢在半道上,到了梦字辈上,挨打最多的是他了,不过用马鞭子,那把鞭子挂在爹的堂屋里,好像专门给他预备的。爹为啥没拿鞭子抽啊,是没倒出工夫抽?
眼皮愈来愈沉,他努力睁眼睛,头像有只盔子扣下来,鼻子发痒,犯瘾的前兆一阵风刮来,他盯着藏白面的柜子,绳子捆得太结实,一丁点儿都活动不了。怎样叫人来呢?最关键解开绳子,嗨!有了。他喊了起来:“来人哪,我憋不住啦!”
“二少爷!”谢世仿跑进来,问,“大的,小的?”
“尿尿!”徐梦地说。
谢世仿拎只尿罐子进来。
“干啥呀?”
“接尿啊!二少爷不是要尿尿?”
“管家,解开我的绳子,我到外边去尿尿。”徐梦地说。
“不行啊,老爷下了死令,绑你的绳子松一个扣得他点头,你说我敢吗?”谢世仿将尿罐子摆在他的面前,哈腰去解他的裤腰带,说,“委屈几天吧二少爷,过了这个坎儿就好啦。”
过什么坎儿?徐梦地听出弦外之音,想想爹光捆绑不打骂,试探问:“我爹是不是还知道我什么?”
谢世仿接完尿,只一点点,说:“二少爷你觉景儿(醒腔)了?光是丢马的事老爷动不这么大干戈,顶多揍你一顿,你瞧瞧身上的绳子杠(顶、极)新的,老爷亲自搓的绳子。”
“爹就为绑我搓绳子?”
“是啊,整整用去两握麻”
爹搓绳子预备绑我,他感到事情的严重性,意图明显限制我的自由,使之啥也做不了。目的呢?徐梦地呵欠连连中寻思着。
“二少爷,有事你叫我。”谢世仿拎着尿罐子朝外走,他见徐梦地要犯烟瘾,急忙躲避。
“管家你别忙走啊。”徐梦地叫住他。
“还有事儿吗,二少爷?”
徐梦地看眼柜子,想说那儿藏着白面,一转念不成,暴露这个秘密,让爹知道抄了底儿,犯瘾抽什么?其实已经犯瘾,这时候还能忍住,他问:“我爹是不是还知道我什么?”
“二少爷你自己知道的。”谢世仿不直接说破。
“爹就为这个绑我?”徐梦地不公开表述大烟,用了“这个”一词,回避文化在东北民间主要用在性上,譬如,一个女人问另一女人,你家老爷们那个还行吧?女答他那个还行,只是我这个遭罪了。女人又说:我们的这个还不是为他们那个长的。
“是为这个事。”
“爹知道我这个事多久了?”
“最近老爷见你面黄肌瘦,怀疑你沾了这个。”
“管家,我爹为这个要把我怎么样,啥时放了我啊?”
“二少爷戒了这个,老爷就放开你。”
“是啊,就用捆绑我戒了这个?”
“犯了也不让你碰这个……”
谢世仿拎着尿罐子出屋,徐梦地觉得自己死定了,是瘾死的。犯瘾时不抽上几口,死的心都有,这回是给折磨死。绑在柱脚上,拉屎撒尿都搁人接,哪有机会碰大烟啊!
烟瘾加重,徐梦地开始难受,他恨恨的目光落在间壁墙上,那上有一张陈年旧画--吉庆有余,爹娘就在隔壁。
“老绑着手脚不过血脉,能不能……”徐郑氏心疼儿子。
“他又不是泥捏的,绑不坏。”徐德富坐在炕上,背靠着墙,墙那边是戒烟现场,此时还没动静,说明还没犯瘾。
“非硬绑着,没有别的办法?”她问。
“小鬼子有戒烟药,敢给他吃?”徐德富说,“吃了戒不掉再加重,谁信得着他们。”
“他二叔……”徐郑氏想到小叔徐德中,他是大夫,有没有什么药解烟毒……她把儿子抽大烟视为得一种病,打打针吃吃药就可以好。戒烟的艰难她一无所知。
“哪那么轻易戒……”徐德富说了半截话,刚一搭头(开始)戒烟,说的太狠太重,最先动摇的不是儿子而是娘,他寻找话题,随便道,“德中忙他的事,挺忙的。”
“今个儿来个骑马的女人。”徐郑氏说。
来徐家药店瞧病抓药的,坐车、骑马、步行的人都有,徐德富没在意夫人的话,上午他参加一个开业庆典,云仙楼,是继四凤之后官办的第二家烟馆,林田数马下的请柬,他不得不去。
徐德富望烟馆的广告词出神:
新屋落成,单间设备,烟膏芬芳,宽水阔役,招待周到,价钱格外克己,请驾临之。欢迎各界惠顾!
“徐先生!”
大竹上前招呼道,这个日本人完全按照纯粹、地道的关东文化风俗开店铺,牌匾、对联都是他亲手撰写。
“恭喜,恭喜!”徐德富拱手道喜,半开玩笑说,“大竹主任,对联写得满有文采呀。”
烟馆店幌--门外檐下悬挂灯笼,灯笼四壁写四个字:清水净烟。烟馆对联:去病增寿饭后一袋烟,守灯静养胜做活神仙。
“让徐先生见笑,现成的对子(对联),我抄写而已。”大竹谦逊道。
“云仙楼。”徐德富叨咕烟馆名,“这云仙楼怎么讲啊?”
“有,有哇!抽烟的人常说的一句话,抽口烟,喷口云,好像八仙出洞门。”大竹讲烟馆名的来历,“所以叫云仙楼。”
“云仙楼。”徐德富心里有棵干草扎巴拉沙。
“上屋请!”大竹让客道。
烟馆,官家开起烟馆,四凤的白罂粟烟馆是警察局开的,大竹的云仙楼烟馆算是宪兵队开的,听说茶杆儿是林田数马,未来梦人做厂长的工厂加工鸦片,自己又种大烟,坑害人哪!
徐德富怀着内疚从云仙楼回来,赶上菊花青马挣脱缰绳跑回来,猴儿头儿八相的人来找马,徐梦地卖马的丑事败露,他连问都没问,断定儿子卖马买大烟,往女人肚皮上扔钱的事他不晓得,也没往那个上面想。把对世道对大烟的愤恨都凝结在线麻绳子上,结结实实绑了儿子。小鬼子刺刀逼着,不得不种大烟,小鬼子没搁刺刀逼梦地抽烟他抽了,我就是要掐脖子让他戒烟。
“那个女子没走。”徐郑氏说。
他们夫妇想的说的不是一回事,她从女人的眼光看小叔,跟他在一起的尹红刚走,又来一个女人,念书的人都这般开化吗?徐德富知道来的什么人和尹红去了哪里,还有药店新招收的外柜小花是干什么的,他都心里明镜似的。夫人这样说他也没纠正,说:“还是管管你家的糠饽饽(窝囊废)吧!”
那双盯梢的眼睛始终没离开徐家药店,茶店关板,他到隔壁的饭馆去,在靠窗户的位置坐下,从这里也能看到对过徐家药店,视线比茶店偏了些,观察不是最佳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