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世纪末这庸俗透顶的文学氛围之中,来眺望下一个世纪的文学,我不知道这种眺望会有什么意义。因为眺望必须站在一个高处。浪漫派诗人海涅说:再见了,油滑的男女,我要登到高处去,从山上来俯视你们。这里说的“高处”,正是此理。
我们为什么要从事文学这个苦难的职业?最近我常常想这个问题。文学确实是一个苦难的职业,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谁选择了文学,谁就选择了不幸的命运,谁就将自己作为祭品,毫无保留地为缪斯之神献上。我们热泪涟涟地看到,在崎岖的文学小路上,横七竖八地躺倒着许多的失败者,而又有许多命定的失败者,又向这条小道上涌来。哦,请问这是为什么。
哦,可怜的、悲壮的、唐吉诃德式的你们包括我,为什么要走向它呢?会有成功吗?不会有的!即便有短暂的荣耀,瞬间的鲜花与欢呼,那也只是过眼烟云而已。你不记得匈牙利诗人裴多菲那悲凉的吟唱:希望是什么?是娼妓!它对谁都蛊惑,将一切都给予,待到你牺牲了最宝贵的东西青春,它就抛弃你。
曾经有过一个大成功者叫鲁迅。然而,鲁迅先生将他手中的手术刀换成一管叫“大小由之”的毛笔,究竟值不停得,还待商榷。可敬的先生想用他手中的笔来疗救社会,那么,社会得到疗救了吗?今天的人类较之鲁迅笔下的人类,大约走得更远。另一个成功者是小说家赵树理(周涛在一篇文章中称赵树理是中国最朴素的小说家,我十分同意他的话:然而,赵树理在晚年的时候,突然对他的创作产生深深的怀疑,据说他想用他的稿费,在家乡开一个化工厂,生产化肥,直接为父老乡亲们服务。
这正是我这一段时间的思考。在思考的途中,我眼馋地望着街上那些开大排档的人,那些开出租车的人,那些小学教师,那些胸前象征性地别一支钢笔的干部,我想,我本来可以成为他们的,可是,我现在成了一个蹩脚的写作者的我。
这种思考再递进一步,我最新的一些思考才是本文的主题,而且它恰好有助于回答“眺望”这个命题。而这种思考,是由于去年在罗布泊北沿见到一匹倒毙的马,继而又联想到海明威作品中,那乞力马扎罗山山顶的狮子而想透的。
一些年前我读过一本海明威的小说。小说的扉页上有一段奇怪的话。那话说,在非洲最高的山一乞力马扎罗山的山顶,雪线以上的地方,有一头狮子的冻僵了的尸体。这只狮子,它离群索居来到这又高又冷,既没有食物,也寻找不来友情的山上干什么来了?没有人能做出解释。
好一个“没有人能做出解释”!这谜语一般的话音里隐藏着某种悲剧式的神秘。读了这段话,我当时不甚了了。直到去年,我在从鲁克沁小道进入罗布泊的道路途中,在库鲁克塔格山北面的黑戈壁上,见到一匹倒毙的马时,我才突然间了然有悟。
那马躺倒在距罗布泊约一百多公里的地方,已经成为一堆白骨。它是谁?它是为什么事情到这死亡之地来的?它是因何而死的?这些我们都无从知道。它的头朝向罗布泊方向,尾甩向库鲁克塔格山,四周是茫茫的戈壁,没有一滴水,没有任何生命,孤独的行旅者啊,可怜的、悲壮的行旅者啊,它到这罗布泊荒漠中干什么来了?我在这一堆累累白骨的旁边伫立良久:是的,没有人能做出解释。
如果要为这头狮子和这匹马做出解释的话,那么我想说,这是命运使然,使命使然,族类中的一部分,它们注定要离群索居,走上这宿命的道路的。正如我没有成为一个商人,成为一个出租车司机,而偏偏要费力地握起这支蘸水笔一样。
怀着一种宗教般的感情,带着一颗基督般的爱心,我写下以上的文字。为曾经从事和正在从事并即将从事这个职业者的动机注解,为伟大的鲁迅和杰出的赵树理注解,并且回答本文开始时的那个命意。
我感到通过上面那一段盘旋之后,我现在站在了一个高处--精神的高处,来眺望下一个世纪的文学,来回答下一个世纪的作家当具备哪些素质这个问题。
那结论就是一我觉得未来世纪的作家,正应该是这种海明威的狮子或者罗布泊的马。他们将背起沉重的文学十字架,走入人类精神的荒原,走上人类精神的高处,去开拓和改造。“坟那边是什么?哦,没有人去过。那么让我去看一看!”鲁迅:《过客》。
我渴望伟大古典精神的复苏,我渴望古希腊文学的那种悲剧感和崇高感,能重新注入我们的文学精神,眼下,在消解崇高和非英雄化思潮的影响下,我们的文学已经在油滑和庸俗的道路上,越滑越远了。
我在《北京文学》不久前的一期上《对中国文坛深深的失望》一文中说过这么一段话:“十九世纪的经典作家们几乎都是些人类精神的教父,而二十世纪的作家为了能从满地的垃圾中寻找到一点残羹剩炙,不惜把自己降格为苍蝇。”允许我把这句话在这里再重复一遍。
末了,我还想起苏联作家帕乌斯托夫斯基的一段话,顺便也抄在下面,作为结束:“是什么东西迫使作家从事这种高尚的,但有时又是异常艰苦的劳动呢?首先是心灵的震撼,是良心的声音。不允许一个作家在这种土地上像荒花一样虚度一生,而不把洋溢在他心中的那种庞杂的感情慷慨地献给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