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不是唱而是吼。“吼破嗓子挣破肺”,是陕西老百姓对秦腔艺术特征的总结。因了秦王朝的缘故,秦地古来被称为虎狼之邦。虎如何啸7狼如何嗥?你看秦腔就知道了。
现在的这种软绵绵的秦腔不是我小时候在关中农村听到的那种秦腔。农村二不愣小伙子夜间赶路,抑扬顿挫,慷慨以歌,声音传出几里路远,那才叫秦腔。记得在二十年前,我还看过宜君县剧团唱的一出《下河东》。气冲牛斗的英雄赵匡胤,手执一根降龙杖,胸中块垒借呐喊豪歌而出。那杖打天下英雄、气吞万里如虎的景象非秦腔艺术而不能传达得出。
秦腔是古老的。它大约是现存的国内的所有剧目的鼻祖。徽剧据说是从秦腔那里得到借鉴,得以形成的。徽班二百年前进京,于是便有了京剧。说起秦腔的古老,我甚至还想再往前说一说。唐时长安城中,关西大汉击节而起,慷慨悲歌,声震寰宇,他唱的会不会是秦腔呢?孔夫子一生以“克己复礼”为己任,他贪的“礼”是周制周仪周礼周乐,那周乐,会不会是秦腔呢?
秦腔会灭亡吗?这是一个话题。这几年,我先后参加过三次省上组织的5。23采风慰问活动。我觉得采风慰问团中最受群众欢迎的节目,就是秦腔。农家小学校的操场上,搭一个露天舞台,秦腔演员站在上面一吼,于是四邻八乡的老乡们扶老携幼,趋之若鹜,将个舞台围得水泄不通。台上面大声地唱,台下面小声地应合。这一天成为农村人的一个节曰。
去年因为一个电视专题片的事,我还在陕甘宁青新五省区转了几个大圈子。处处逢人唱秦腔是我的感受。宁夏区成立四十周年,几乎将西安城内的所有秦腔名角邀去大唱,据说极为壮观。
几天前我与一位朋友吃饭。朋友说,他的弟弟是留美博士,后来又加入美国籍,被一家美国公司派驻我国广州当商务代表。他说日怪了,这个喝洋墨水长大的彻里彻外被洋化了的西安人,这几年突然迷恋上了秦腔,他差不多每隔一个月,都要坐飞机回西安一趟,听一回秦腔,吃一回羊肉泡。我说那给他买几盘录音带算了,省得来回跑。朋友说录音带有,但是他弟弟说,听录音带没有氛围,也就没有感觉。
秦腔这种古老和原始的发泄形式和表达形式,已经如此深入地渗透到西北人的灵魂中去,因此它不会灭亡。这是我想说的前一段话。
但是我想说的后一段话也许更重要一些。那就是:那秦腔不是这秦腔,如今我们这软绵绵的秦腔,少了那种原始的粗糙,少了那种赤裸裸的感情宣泄,少了那种“大江东去”式的豪唱,已经被世俗化和媚俗化,已经被现代气氛荼毒得面目全非了。
秦腔的长处正在于它的粗糙和犀利,这一点任何剧目都无法和它相比。较接近于它的是京剧和京韵大鼓,但京剧的有些唱腔高亢虽高亢矣,却先之于浮夸和华丽,京韵大鼓虽敦厚一点,但过于沉稳,就像油烧红了里面忘记撒一把盐一样。而秦腔正是往烧红的油锅里撒一把盐的做法。艺术的登峰造极正是如此产生的。
但是我不明白倡导者们为什么喜欢秦腔中那些委婉靡丽的东西。那正是秦腔的短处,是作为对慷慨悲凉的补充而存在的。那委婉你比不过黄梅戏,那靡丽你比不过粤剧。
最古老的也许是最现代的。有两个聪明人,一个叫张艺谋,一个叫赵季平,他们从秦腔的古老气息中仅仅攫去一鳞半爪,放入电影《红高粱》的主题歌中,于是《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便不胫而走,唤起天南地北的现代人热烈的回应。
以上是我在采风途中,在华阳县抬头村看釆风团演出时的想法。这想法已经有些年头了,只是站在戏台子底下时,思考得到了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