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探花一听,傻眼了。那天他身上一共揣了五千块钱,心想花二千块钱吃一顿饭,大约能抵挡得住,谁知道这一道菜,就三千多块花出去了。张探花咽了咽唾沫,心中有些被人宰了一刀的感觉,于是问道,他何曾要吃这只猫来?前台经理说,你明明是点了这只猫,你指了指,拽了拽猫胡子,还高叫了一声漂亮好吃。张探花说,我赞美它漂亮,并不是要吃它,我是作家,赞美生活是我的职责。经理说,这个我们不管,反正这只猫是你点了,你得付钱!张探花见状,眉头也没皱,就计上心来。说道,我承认,这道菜我点了,不过我点了两道,还有一道,你们没有端来,请把那一道菜也端上来,我一块付钱。经理一听大喜,忙问还有哪一道?张探花这时卖起关子,直夸龙虎斗如何好吃,如何让人大开眼界。弄得满席朋友都一头雾水。其实张探花心中暗自琢磨:这道菜还是要吃,只是不能出这个价钱,不能让人宰了。再者要以智取人,不能让深圳朋友面子上不好看。一番心思过去,好一个张探花,让把那右手的门僮小姐也剥了皮端上来。张探花掏出牡丹卡来说,多少钱都不在乎,二道菜今天吃定了。
张探花这一招,让席间朋友大开眼界,纷纷证明,张探花赞美了猫,也赞美了门僮小姐,应该把两道菜都端上来。牡丹卡上的钱如果不够,大家来凑,千万元都不在话下。
酒店用此法曾宰过不少客人,挨宰的人顾了脸面,心中不悦,钱也得掏。今天碰到长安才子张探花,才知道原来钉子是用铁打成的,一时竟傻了眼。无奈之下,搬来了总经理。总经理漂洋过海,自然老道,知道今日碰上高人了,一番问答之后,大赞《错位》拍得好,今天他做东,砍去前边那个三,以三百八十元结账,并送一瓶好酒助兴。
酒足饭饱之后,深圳朋友便劝他留在深圳发展,说这等高人,回西北糟蹋了。张探花微微一笑说,西北有老婆孩子,一刻也离不开他们。
张探花夫人的名字叫方方方,三个“方”叠在一起,叫起来怪绕口的,于是张作家擅自做主,让老婆将这“方”字去掉一个,叫成“方方”。叫成“方方”以后,好听是好听了,可是后来,湖北出了个女作家,也叫“方方”。张作家听了,于是征求老婆意见,向中国人传统文化靠拢,叫成“张方氏”了。这一次改名,算是定名,老两口商量好,从此就是再有重名,也不改了。
张方氏是西安市北郊方新村人氏。方新村在大明宫西侧,那是当年李太白醉草吓蛮书和杨贵妃与唐明皇调情的地方。当年叫舍下省,如今叫方新村。方新村这地名,据说是张作家的母亲起下的。当年这里是城乡结合部,现在则被裹在西安城的中心,成为都市里的村庄。张方氏家世代是农民,她的身上,也保留了关中农家妇女所有的优良品质:善良、大气、宽容,典型的中国式的贤妻良母形象。张作家家里所以整日高朋满座,门庭若市,张作家的好客是一个原因,嫂夫人的贤惠更是一个主要的原因。
当年张敏在青海当兵八年,回来后又来咸阳一个国防厂子当工人,眼见得成了一个大龄青年,心里不免着急。猛抬头,看见邻家这个叫“方方方”的小女孩,已经出落成了一个漂亮的大姑娘了。张敏于是动起心思,看怎么和这个姑娘接近。恰好,方家养了几株玫瑰花招人喜爱。张敏于是有了借口,瞅瞅屋子里只有方姑娘在家,于是壮着胆子走进门,先赞这花艳,再赞这花香,完了说,能不能剪上一枝,回去插在他家花瓶里。一个有心,一个有意,事情就这样成了。出得门来,张敏高叫一声:“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话音未落,方新村吵成一团,大家都说这方姑娘平日老老实实的,高中毕业回家,也不见和生人说话,怎么就让一个“客客子”(外地人)猫叼鸟了。方姑娘听了这话,不为所动,一个月后,自行车一推,进了张家门。
方姑娘进门以后,从方新村带了二分宅基地过来。不要小看这二分地,在西安城里,这二分地就是一件宝物。从此以后,张敏便在这二分地上折腾,来一笔稿费,够买一袋水泥,就买一袋水泥,够买一架子车砖,就买一架子车砖。水泥和砖头买回来了,就往这二分地上堆。先盖座平房,再盖个地下室,再堆个二层,二层上面再堆三层。新时期文学二十年,张敏这二十年,用稿费给这二分地上堆了一堆歪七扭八的三层楼房。楼房四百多平方米,在中国作家中,他的住宅面积大约是独一无二。
方新村的地后来已经全部卖完,因此,对张家来说,这几年的基本生活来源,就是靠张敏的稿费。西影厂不景气,张敏于是早早地办了个内退手续,在家专门写稿,当起名副其实的自由撰稿人。哪一个月稿费来得少了,全家就一片惊慌。哪一个月稿费来得多了,张敏就捧着一堆钱发愁,房子已经盖好了,不知道这钱又该往哪里花。于是乎往四处打电话,吆喝人来打麻将,吃饭。他说在他这打麻将是“五个一工程打一场麻将;输一千块钱;抽一条烟;管一顿饭;喝一瓶好酒。走后地上留下一堆垃圾。去年国庆早晨,八点多钟,张敏听见大门外有人要退两张西去的卧铺票。裤子一穿,拉着老婆九点多钟就上了火车。这时才发现,两人所带的银两不足,有进程就没有退程了。好个张敏,喊一声拿笔来,就在火车上写起来。到银川写一篇《调侃银川》,到兰州写一篇《黄河之水兰州来》,他朋友多,路子又野,文章送到报社,当场就能拿到稿费,于是,玩了敦煌,又玩了哈密和乌鲁木齐。虽说是受了些罪,一路写着玩着,回来一算,走时带在身上的钱竟然没用完,还让张方氏美美地坐了一趟飞机,落下了十几个胶卷。
张敏成了家里的主要经济来源,他便有些骄傲。那一次,在他的地下室里,他买了一大堆颜料学画画。画得确实不怎么样,可是旁边的画家们都不好意思说。这时,张方氏进来叫大家吃饭,对着地下画好的小鸡“哼”了一声。这一“哼”,张敏于是大怒,他说:“你敢嘲笑我!我平时进步得慢,就是因为你不支持我,你看看人家贾平四、高建群的老婆,那毛笔字写得再臭,人家老婆在旁边也一个劲说好。”嫂子听了,笑着争辩说,我哪里敢嘲笑,我是感冒了,鼻子有些不通,哼几下鼻子。张敏听了,仍是不依不饶。
还有一次,张敏喝醉了。叹息曰咱他娘的空有一身才华,至今还成不了大名,这原因就是没有离婚。“你看那谁谁谁……”嫂子听了,立刻把大门开圆,说:“你走,你现在就走。我现在有儿有孙子的。看你走了以后,你这个干老汉怎么过?”张敏听了,长叹一声说:“不走了,我老了!”说完用秦腔唱了一句:“老了老了实老了,十八年老了王宝钏!”
张敏和张方氏膝下,有一儿一女,正应了中国老百姓“一儿一女活神仙”这句老话。儿子聪明,女儿伶俐,遗憾的是张敏前些年把钱都用到堆砌楼房上去了,没有用更多的钱作为智力投资,让儿女上大学。好在女儿争气,前几年走读西安交通大学计算机系,毕业考试考了全系第一名,成了硕士研究生。如今,张敏的儿子、女儿都已经男婚女嫁,但是,这个大家庭还基本上生活在一起。
说起张作家的儿子来,我这里又记起一个故事。前几年台湾人在西安办了个康师傅方便面工厂,张作家的儿子便应聘进去当电工,因为与监工有口角,儿子说,恐怕在这个厂子干不成了。张探花说干不成了不要紧,以后你待在家里,老爸给你开工资!这后来有一个意外的结局。儿子惴惴不安,等了几天后,不但没有被炒鱿鱼,还被提拔当了组长。倒是那个台湾监工,被解职回台去了。这其中原委,我们不得而知。很可能,台湾老板对这个监工早有看法,借机将他炒了。当然,道理也许是在小张一边。
张敏年轻的时候,恃才傲物,是个天不收地不管的角色。他挂在嘴边的口头禅是:“管我的人还没有出世哩!”而今,老境渐来时,管他的人终于出世了,这就是他的孙女张少阳。大前年秋天在太湖参加笔会,阳阳一个电话:“爷爷,我好想你。”张敏立刻买飞机票,半天之内赶回家。前年在广州巨星公司改电影剧本,亦是阳阳一个电话,张敏忙不迭地,立即叫人把他往飞机场送。去年秋天在罗布泊,刚一回到连木沁镇,可以通电话了,电话那头阳阳一哭,张敏立刻买火车票回家。看着生活在温柔富贵中的阳阳,我感慨地说,张敏七岁的时候,正在新疆的哈密看着溃兵烧城,笔者的我,七岁的时候,正在延安的万佛洞里,父母去上班,将我用一根绳子拴在佛脚上,如今这阳阳七岁了,她多么幸福呀!
2000年间,张敏完成了一件大事。这就是他酝酿多年的长篇小说《死巷》,终于脱稿,并于2001年元月5号,在北京书市上市。为写这个长篇,他的头发眉毛全部成了雪白。好听话叫童颜鹤发,不好听说他活像一个老怪物。这个长篇也许会奠定他在中国文坛重要小说家的位置。西安的十二位作家,一个一段,二万多字,为他写了个长序。
西安是文化古都。文化古都应该出张探花此类文化人物。我常想,张探花此类庄谐并出、令人喷饭的传奇,一些年之后,也许会像我们今天说徐文长的故事,唐伯虎的故事,纪晓岚的故事一样,成为文化人的市井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