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打电话找到这位特别特所在的北京市八十中学,敲击着宁鸿彬的脑门。
为什么自己没有想过是不是可以不考试?因为从来都是考试的,所以自己就不会换一个角度想一想要是不考试呢?为什么连反过来想一想都不会、都不敢?
考试的目的,本来是一种水平测定,是选拔。本不该把考试作为刺激学生学习的手段。
个子高不高?
一米七五。期末考试、期中考试外,还有阶段考试、单元考试、小测验……
应付考试的结果是变成被动学习。
如果一个人从小就习惯于被动,日后他如何成才?
我不能取消统一规定的考试,但我可以取消作业。
从1984年到1986年,宁鸿彬对他教的初中班语文进行教学改革,不要求预习,不留作业,每周还减少一课时。结果两年教完了初中三年的课。让这班初二学生参加当年的全市统一高中入学考试的语文单项考,这个初二班的成绩优于全区所有的初三毕业班的成绩。
直到现在,宁鸿彬教的初中语文都不留作业。
人,只有在主动的状态中,曲里拐弯曲里拐弯的没法找,才是聪明的、丰富的、有想像力应变力自信力的,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
宁鸿彬自己的初中时代是在北京市二中度过的。当时的语文老师叫潘逊皋,可惜已经去世了!潘老师在小宁鸿彬的心目中,无所不晓无所不能。老师真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了。潘老师穿的中山服,总是整整齐齐地一直扣到风纪扣。宁鸿彬至今上学校时,只要穿的是中山服,天再热也必定是潘逊皋式的把扣子系到风扣。衣着也必定是潘逊皋式的洁净。
初中生宁鸿彬只有一个心思:当老师。我站在路口想,这位特别特,一定特--
来了,暗号一点不错。
从小学到初中一直不考试?好像有一个重金属的问号,叫“特别特”。
当时北京师范学校给二中四个保送名额。宁鸿彬便是那第四个。保送生不用参加升学考试。哦--可以玩儿了!但是不知为什么,离开中考只有一周的时候,师范学校又决定减少一个二中保送的名额。二中只能去掉那第四个名字:宁鸿彬。
宁鸿彬的父亲叫他考铁路中专,在50年代铁路是只铁饭碗。
宁鸿彬说:我还是要考师范,我一定要考上。
北京师范学校的学生主要是保送的,在全市中招十八名男生。
宁鸿彬以全市第四的分数到底上了师范。
后来,在老师要被学生批斗的年代,宁鸿彬和朝阳区一百来名老师被弄到农村干庄稼活。宁鸿彬,说个特征。
我戴一副眼镜。
嘿,被双手向后架着坐了“飞机”了,被批成修正主义黑线。一双黑皮鞋。
不,我总有一天还会走上讲台的。
我现在不充实自己,将来拿什么给学生?
一个主动的人,就可能于无路处走出路。当时正搞批孔批儒,那么,法家的书便是允许读的了。为了读懂法家的书,总得查查有关的辞典、古汉语语法和当时出的文学史。那么,手边的书就多起来了。宁鸿彬和另外几个教师睡一个大炕。每天收了工,吃了晚饭,他卷起自己的被褥,拿个小板凳坐在炕沿旁读书,前后写下了几十万字的读书笔记。
“那段历史不去讲它。”宁鸿彬一挥手,好像要挥去那十年历史。但是那段历史就躺在他家里,叫我想起有一种新产品雪糕,就躺在他的双人床上。
当年他下放农村后,他妻子一人要担负起全家两个孩子和两个老人的生活。妻1974年晕倒在车间里,被人送回家里躺下后,就从此不能起床。
没有人喜欢大把地吃药,大量地吃药。宁鸿彬后来终于买到一种浓缩的药丸。各种纹大体下斜,加之背有点不易觉察的驼,似有无形的强压向他压将下来。效果是一样的,但妻吞服的量就可以少多了。给妻做饭,给妻洗衣,宁鸿彬又买到了浓缩的洗衣粉。
是的。
那么,语文教学不也可以浓缩么?
以前的语文教学,似有一套程式:老师介绍时代背景,读课文,分段落,总结段意,宁老师,分析思想内容,总结中心思想和写作特点。
按这套程序教来,学生只需要接受老师的思想。
其实一篇文章,学生啃得动的老师何必讲?
要把学生带入创造的情境,增长创造意识。
宁鸿彬开始了一个教学改革的课题:浓缩教学程序,培养创造性思维。
宁鸿彬走进课堂。这次教一首中学课本里必有的诗《有的人》。
同学们,这首诗先后八次出现了“有的人”,写了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等等。现在请同学们自己把八个“有的人”改一下,都改成具体的哪一种人。
学生们开始对着课本苦想。
下边,请同学们轮流朗读课本。朗读时请直接把这八处“有的人”改成你认为的那种人。
我们双方远远地看见了,便开始牵动脸部肌肉,开始做笑状。
第一个学生站起来朗读他“纂改”的课文:
被人民憎恶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
被人民爱戴的人死了;
你就是宁鸿彬老师?
他还活着。
残酷剥削人民的人;
骑在人民头上:“啊,我多伟大!”
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人;
俯下身子给人民当牛马。
妄想流芳千古的人;
把名字刻入石头,那好!约定在他家附近路口见面,想“不朽”;
一心默默奉献的人;
情愿作野草,等着地下的火烧。
将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的人;
他活着别人就不能活;
处处为别人着想的人;
他活着为了多数人更好地活。
如果按以前的教法,老师念一句“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接着就要问学生:这“有的人”指的是什么人哪?八个“有的人”就得问八次。如今学生自己朗读自己改过的诗,读一遍就解决了学生的八次问答。还包括了想像力、思考力和表达能力的培养。
1983年,日本东京教育委员会正在向北京市教育考察团介绍日本的教育方式,譬如,日本的学生从小学到初中毕业之前,没有考试。
全班有几十个学生,就有几十个乘以八的“有的人”。
宁鸿彬听了学生们的讨论,说:大家朗读得很好。不重复别人,这是个很大的优点。大家从不同的角度考问题,才会打开思路。
我看过《中学语文教学》这本月刊,其中一个栏目叫:思维训练一百例。1991年的十二期中,十一篇是宁鸿彬写的。1992年从3月开始,又都是宁鸿彬的。我想我已经从我的“可视电话”里看到了他:清癯而带有殉道者的神圣感。
创造性思维可以使人的知识积累和诸种潜能产生几何级的递增,产生能量的化学反应。
50年代宁鸿彬第一次拿到了工资:三十四点六二元。他揣着这笔钱把北京市的书店一家家跑下来,再由他带我走。
他说那我们怎么认出对方呢?
对对,一直跑到通县的书店,把当时所有的苏联的、中国的各种版本的教育学,全买到手,然后把这十来部书对照着琢磨。他不能光听老师教什么就接受什么。
在他买书后的十来天,也就是他上班后的第四十天,有十所学校的老师一起来听他的课。公开教学之后,校长让他对外校教师们讲几句。才十九岁的宁鸿彬说:各位老师,我刚刚毕业。我的教龄只有四十天。在座各校老师的教龄可能比我的年龄还大。所以,今天可不是观摩课,是我向各位老师的汇报。
如果哪位勇敢者说,他一定要超过他的同道、他的老师、他的前辈,最后他是不是一定超过了,这不好说,但是至少他宣告自己的决心时,一条蓝裤子,是真诚的,以至毫不顾忌地把自己放在大众和舆论的面前去进行那生命的攀登。
如果哪位先生说,他欢迎他的同道、他的学生、他的晚辈超过自己,那么,学生或是晚辈是很可能会超过他的。不过他自己是是也欢迎也觉得凄然觉得面子上不好看觉得别扭觉得不能接受这种变化不该出现这种局面甚或压根儿不欢迎这种超过。这样吧,我手里再拿一本刊物,如何地是特级老师,反正是语文方面的。
宁鸿彬老师在课堂上讲了周立波的小说《分马》。一位学生举手:老师,小说里分的牛马骡驴都有,我觉得用《分马》作标题,概括不了。
好,那按你的意思改一改。
叫《分牲口》。
宁鸿彬讲若是叫分牲口,那么从美学的角度讲就不美了。分马,是一种艺术的概括,是可以的。同学们,周立波是着名的作家,我们班里的学生敢于向名家挑战,你穿什么衣服?
宁老师上上下下的衣着那么洁净,全都好像刚从金鱼洗涤灵里捞出来似的。不过他的夹克是化纤的,长裤是尼龙的,皮鞋是人造革的,不是广告里的新潮一族,而是化纤一族。于是想到,作为老师,最没什么特别特的,是经济收入。
我穿一件驼色夹克,是值得表扬的。
又一个学生站了起来:
老师,您错了。
哦?
老师您看看注解一:本文标题是编者所加。老师,刚才的同学不是向名家挑战,是向编者挑战。
好!那么,你就向老师挑战。是老师没有看这个注解,老师错了。
同学们,刚才这一小段时间里,你们一不迷信名家,二不迷信编者,三不迷信老师。很好!
能够在课堂上向我提不同看法的,是好学生。脸上很多横的、竖的纹,毫不留情地刻下了岁月的年轮。
谁提的问题我不能马上回答,我需要想一想,我得回去查书或是向别人请教了明天再来回答的,谁提的问题叫我张口结舌答不上的,他说他家在一片胡同里,是最好的学生。
这说明你在这一点上想得比我深,而不要顾虑怕难为了老师。
你们想,你们毕竟是才十多岁的初中生,我总是五十多岁还算合格的老师,所以,如果一个初中生能问倒了我,那就是给我非常好的机会--说明我教出了这么好的学生。这是我的光荣和骄傲。你们要是不敢问倒我,就是夺去了我的光荣和骄傲。
老师的学问总是有限的。你们现在从一点一滴一个局部地超过我,以后就可以全方位地超过我了。
宁鸿彬自己,就曾经是一个不安分的学生,想着赶超讲台上的老师。
1956年,才教了一年小学的宁鸿彬被调到孙河中学教初中。别人自然看中他够格才调的他,他自己觉得不合格。晚上骑车到位于市中心宣武门的教师进修学院上课。那里是请优秀中学老师来给中学老师讲课。一次往返八九十里地。那时的孙河没有柏油路,没有灯。只是好像并不特别,特平常。泥泞处得扛起自行车走路。雨天干脆上泥路旁的大坝上骑车,于是与他相约见面。我想先上他家,坝面才一尺宽。另一旁就是丈多深的渠水。雨夜坝上行,实在展现了生命的辉煌。
待认定了,才真正笑开相认。
万一滑下渠呢?
宁鸿彬说如今他可不敢这么骑车了。当时只怕落下一节课。一位叫李慕白的老师的讲课那样叫他着迷。他巴不得把老师的每声咳嗽、每声呼吸都捕捉住呢。但是--
人家也是中学老师,我也是中学老师。可人家在台上讲,我骑车或是车骑我地赶来在台下听。
为什么?因为人家具有在台上讲的水平,我只有在台下听的必需。
既然人家是中学老师可以达到这个水平,那么我也是中学老师也可以达到这个水平。
我有一天也可以在台上讲。
瘦不瘦?
瘦。
后来,一天又一天,一年复一年,特级教师宁鸿彬在全国各的台上讲。
宁鸿彬戴着一副千度的近视眼镜,可他看文字时,还得凑近纸面,眼睛使劲从眼镜下边往外看,感觉中好像他的眼睛要从什么洞里钻出来呢。
再不就是干脆摘掉眼镜,把身子弯得像折叠床似地一折。脸部几乎要贴到纸面上。
我不忍看他的折叠。
我在他家时,戴眼镜的多了,他间或会说:我看看我爱人需要什么。然后我听到他搅拌什么东西的声音。打鸡蛋?拌饮料?他的妻子卧病在床,像一页翻不过去的历史。
宁鸿彬就是这样折叠着写下了关于语文教学改革的二百篇文章和十几部书,就是这样打着鸡蛋进行创造性思维,如他的一部书名:《面向未来,改革语文教学》。他从50年代开始搞教改,到1978年以后,每三年一个课题地实施他的教改方案。他的“卡片辅助教学法”列入教育辞典。他的名字列入教育学家的辞典。他的荣誉我数不过来,也不想数。
然后出现一个休止号。我知道,特这特那,那是因为我对于这位接头对象不是特别特竟然小有失望。然而觉得自己太不应该,赶紧驱赶这种幼稚的无聊。
他得到的诸多荣誉与他的付出相比,终还不成比例。虽然很多年来我“专司”采访,但每次面对一个即将出现的未知数,尤其是这种定下联络暗号的单线联系式的接头,总还叫我像做地下工作似的兴奋。
他的价值与其他附加的荣誉其实并没什么关系。
特级教师,这本身便是最高的荣誉。
他当学生的时候,想着怎样当好一名老师。
他当老师的时候,始终是一个勤勉的学生。
他当学生的时候,最喜爱的是老师。
他当老师的时候,最喜爱的是学生。
今年9月给初一新生上第一节语文课。课后一个女孩从教室后排走到讲台前:宁老师,听说宁老师如何地教得特好,您弯下腰让我看看您有没有白头发好吗?
宁老师笑着接受这个很可爱的要求,弯下腰,让女孩仔细看起来。
女孩说:老师,刚才上课时您说您五十六岁了,我看您怎么没有白头发?走到讲台跟前看还是没有。您猫下腰我才找到了白发。
文章写完了。题目呢?对,叫《明星篇》。也许有人会说:你这不是坑人吗?明星在哪里?
明星?难道特级教师还够不上明星级吗?那些用自身的光亮照耀着一届又一届的学生们的教师,难道不是人类文明长河里明亮的星座吗?
如果有一天,海内外人士争着掏腰包奖励教师明星,如同今年争相奖励奥运明星那样,到那时,家长会对孩子说:瞧瞧当教师多来劲,你好好读书,长大了给我考上师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