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姑娘远远尾随着他。她们终于特崇敬地围上了他:“先生,在所有演孙中山的演员中,你是最像孙中山的。”
不过他没像孙中山那样留着胡子。他连头发都不留,只一个板刷头。思路偶尔“停电”时,他灵活地伸出那短短的胳臂,用他那圆乎乎的小手顽童似的抓几下“板刷”。那上边似有什么机关,这一抓,思路又正常运行。是的,如果孙中山再兑点调皮,他去广东中山县,兑点幽默,兑点童稚,兑点乐天,兑点无拘无束,透心透肺,那就像他。
他赵忠玉可从来没想到要去演孙中山。不过他每天上班也确如粉墨登场进入角色一般提足了精神。个子虽矮而精神不矮。人说你真像日本人。他说你错了,是日本人像我。这些年他常与外商谈判,人问与外国人谈判觉得怎么样?他说我在他们面前不也是外国人?与协作单位饭桌上谈判,少不了捏着鼻子喝两口,于是明白话当酒话说。他那饱满的额头里,什么时候都明明白白地想着攀钢十几万职工、家属的利益。他在白宫看到美国历届总统不论政绩大小,从华盛顿开始一人立了一个铜像。他说他当总经理时大家别宣传他,他下台后也别搞臭他。他在台上欢迎大家提意见,他下了台谁再提意见谁就是小入。他那清亮、聪灵的眼睛,好像在向世人证明一条真理:真的和善的才是美的。他那挺拔的鼻子向这世界高耸着,呈现钢铸似的承受力。人说攀钢这么大压力也亏得他顶得住。他笑道天塌下来有大个子顶着么,我个子小,才一米六。他一笑,充溢着善,闪烁着调皮,孩童般地纯净,不能想像他已经五十八岁了。但从背影看,他的背竟是有点驼了。这背上,实实在在地压着十几万人的利益。所以他需要打点起精神。他说话嗓门很高,他说个子矮的人嗓门高。或许嗓门高能使人长高,能给一个企业提神?于是他有咽炎。他的笑声和话声是同步的。笑声如河流,话声如河里的船。河水载着船,船拍击着水。每每他说了话离去后,总还感到是河水载着他走的。船走了,船划下的涟漪一圈一圈地、悠悠地、悠悠地才平静下来。
他作报告,往麦克风前一站,一口气讲上三个小时,从来不用发言稿。腿是用来站的。眼睛是用来与大家交流的。他说如果有一天站不动了,他就不作报告了。他说话好激动,所以双手往口袋一插,免得说到忘情处手舞足蹈碰了人。他讲的是极流利的常州普通话。有时免不了问大家:我说得是不是太快?我的南腔北调听得懂听不懂?台下听者正听得张着嘴笑,定格似的笑。早上喝了稀粥的也舍不得丢下报告去“方便”,如同听相声似的生怕漏了一个包袱。他说话的诀窍,其实也很简单:说真话。精彩和忠厚,在他身上如此地融合贯通。和他在一起,感到率真、友爱、气势、信心、包容;感到天更大,地更宽,生活更美好,人更像人。
赵忠玉说,一个经理钱不要装错口袋,睡觉不要上错床,尽可以放开胆子工作。他说他是风筝,线在党委手里,怕什么?这只风筝也只有在十一届三中全会的顺风暖风里,才能自由飞翔。他从二十三岁开始在鞍钢当科长,之后当了二十四年科长。看来他要当一辈子科长了。但是从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的1979年底开始,他一年里来了个三级跳,从科长升到处长升到攀钢副总经理。至1981年公司总经理黎明上调到冶金部任第一副部长,就由赵忠玉主持全面工作了。我们的报告文学往往写一个前任厂长扔下一个烂摊子,新任厂长使工厂腾飞,于是显出英雄本色。攀钢的前任经理黎明早已显出英雄本色,交给赵忠玉的是一个盈利、向上、在阳光中崛起的企业。公司上下对赵忠玉的要求就高了。攀钢条件又艰苦,一线工人很多是从四川农村招的。来的时候十八九岁,然后回村找对象。一年探亲一次,孩子不认识爸爸。孩子对爸爸说:你不是我爸爸,我家里有个爸爸。家里还有个爸爸?孩子用小手指着墙上的照片:这是我爸爸。爸爸看着自己的照片。可以铸铁、可以炼钢的钢铁汉子心头一酸,两腿发软。终于孩子懂得这爸爸就是爸爸了,爸爸又要离家了,如期返回炼钢炉旁。这世界上还有这么好的工人吗?赵忠玉说,外国人可能都不能想像这经年累月的夫妻两地生活。越是在偏远地区工作的人,越是不能亏待了他们,不能造成他们的心理不平衡。否则公正吗?赵忠玉的笔记本上记满了尚待解决、亟待解决的问题,以人为中心的问题。他说人的致命“弱点”是被人尊重。先有尊重,尔后有积极性,尔后才能按着优胜劣汰而不是优汰劣胜的规律进化。
攀钢给每家安上热水器,公厕是白瓷砖加马赛克。赵忠玉要攀钢的人养成天天洗澡的习惯,让攀钢人上厕所不用跟着感觉走。他说攀钢的文明要从洗澡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