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眼睛,是我给他合上的。爸爸的嘴,张着,再合不上。这是我难过极了的。爸爸有话要说吧?爸爸最后要说的是什么呢?他的遗言,在去世前两周就留下了:第一,我死了以后,你们不要跟着医院推死人的车走。人死了,什么都完了。随便医院把我扔哪儿好了。火葬场,不许去。骨灰,不许要。不许为我费什么事。我生平就喜欢两件事:文章和下棋。下棋,祖德继承了。文章,你们两个(指祖言和我)继承了。我没什么遗憾了。就是,如果我活着,可以帮你们做些家务事,经济上还可以补贴些你们……
这个你们,恐泊首先指的是我。当时,两个大学毕业生组成的家庭,如果其中一方要月月给父母寄生活费,两人还要抚养一个孩子,相当拮据。当然也能活家不都这么活吗?我在爸爸遭劫的时候生的孩子,妈妈卖了大衣柜来贴辛哦。我还是没有钱顿顿吃个菜。当时我在文化馆上班。往往在上午的各种会议结束前,假装上厕所,其实是溜到单位食堂买一只贴饼子之类,啃了,然后又麦清正常地坐回到会场里。等会议结束别人都打饭回来时,说小陈你怎么不吃饭,我说吃过了。我不愿别人看我不吃菜同情我,更不愿别人由此又联想到我爸爸被关押……
爸爸的嘴终于没能合上。我想,他是在呼叫我们。他未必再有什么遗愿,社会是不允许他这样的人有什么宏愿的。他落拓一生,作诗填词题对联编谜语,有出典,有幽默,家中常有食客数人,才干。都是同事朋友,只从来没有学校领导级人物。于是从一个学校又一个学校被贬,竟至到了一个县里的中学。一再被贬,倒也没有听见过他的怨言。总是常有他的同事到我家来,总是常有他的学生到我家来。明明当个大学教授绰绰有余爸爸教县中学照样津津乐道。来兴致时,和同事朋友们可打上一夜乒乓球。记得爸爸有一次干脆脱了鞋袜光着脚大打。他的直拍抽球是很具威慑力量的。有时他和两个儿子一起到上海的兵兵房打半天,三雄鼎立,各有胜负。偶尔兴来,说去襄阳公园。我们一家5人,走进公园不到20来米,爸爸说兴尽了,乘兴而行,兴尽而归吧。爸爸活得洒脱。每年夏天即将来临之际,他总是我们看到的上海大街上第一个穿短裤的人,而乱是纯白的短裤。爸爸在家洗澡,从来不关卫生间的门,他:乃开门整风。
从50年代的整风到60年代的文革,爸爸没有不挨整的。一个群众关系极好而不会和领导理顺关系的人,只能挨整复挨整。纵然才学过人,偏偏不事权势。知识没有力量,才智任人宰割。爸爸被红卫兵关起来以后,被打,被假活埋,被宵达拉板车,被告知出校门修鞋也不能摘去身上挂的黑帮牌。
爸爸被红卫兵押走后,有一天,我正午睡,只听爸爸在喊我。我不知是梦是真,跑到窗前一看,是爸爸!爸爸回家了!爸爸一身褴褛,揣着一块叠起的黑帮牌。他说,红卫兵放他回家住一夜,叫他找一些围棋书带给他们。当晚我发疯似的找棋书。我正在坐月子。跑到窗口书架前乱翻。窗开着,风直冲我吹来。我知道月子里不能这么吹风。但我近乎半疯。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不想关窗只想找书,找更多的棋书,去送给迫害我爸爸的人。
爸爸还是爸爸,只讲了关押时的几件事,不无幽默地、画外音似的说:爸爸排解得开!
从爸爸上次被押走后,我一直哭。妈妈说,你就要生了,你这么哭,对孩子不好。我顾不上,我顾不上!我心里已全无孩子,只有爸爸!完全不看重生孩子这件事了,所以连生孩子时的痛都感觉迟钝了。月子里,妈妈说我老哭眼睛要哭坏的。我还是哭。哭坏就哭坏!这次爸爸回家了,讲了假活埋什么的,我倒反而没有眼泪。爸爸把所有的劫难都淡化了,还带上淡淡的幽默。
这次劫难,是要横扫幽默的。这个社会,是不让人活得洒脱的。回想起来,爸爸的癌症,从虹兵半夜把他拉出去挖坑活埋的时候,面下了。
我没有办法使爸爸张着的嘴合上。护士们就开始给爸爸换上干净的白衣。护士都对爸爸好,因为爸爸太为别人着想了。爸爸去世前一两个月,已经不能从病床上坐起来了,都是我们扶他起来,搬他起来的。有时我们倒班的间隙,他不巧要上厕所。护士们一再和他说过,一定要打铃叫她们。护士也一再和我说,你叫陈老师别客气,这是我们的工作。他要摔了可怎么办?有些病人大事力傳的打铃找我们,陈老师从来不打铃,这样的病人真没见过!但是爸爸还是不打铃。一个自己坐不起来的人,居然能硬撑着站起来,硬撑到厕所!极壮实的人,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和一身飘忽的病号衣。
去世前两周开始,他每讲几个字,都要费好大的劲。我们往往只能根据他的口形来猜测意思。往往猜到他说的就是这两个:回去!他老觉得把我们都拖累了。他宁可一个人在医院受罪。明知日子无多了,谁不想多见见亲人!可他天天撵我们。有时我从他的奢情看出他真是火了一一如果我还不走的话。
我在爸爸病床前,7个月了。单位里一再来信来电催我回京。我就是不回。我知道我已经被大会批评了。可以批评我,可以处分我,可就是不回京!我想,只要不被开除,其他怎么都行。我因为爸爸的事,自知低人一等。加上体内有爸爸的遗传因子,离权势者远而敬或不敬之00多年后我在东京算一卦,第一句便是:见禄隔前溪)。我和爸爸一样,太不把别人的看法放在心上了。所以,任凭十二道金牌来催我回京,我是全不在乎。爸爸一身才学、无穷智慧,尚且如此!我只盼望自己能退休,最好30岁就能退休。拿一些退休工资聊以糊口,再不上班了!爸爸兢兢业业教学,他的报酬是整、是关、是癌症。我是什么都不想干了,只想把自己缩在家里,去爱我的亲人们。
-脱的结果是十年荒芜。爸爸洒脱的结果是完全不谙中国的政治,终被政治吞吃了。
在1974年的初春,爸爸早已住进医院了。祖德回上海看爸爸。爸爸担心自己的病情会影响祖德7月在成都的全国围棋比赛。爸爸平素糊涂,这次用尽力气打起精神和祖德说:等今年秋天日本围棋代表团来,你陪他们到上海时,我们再好好聊聊。祖德从医院回到家里说,爸爸真是糊涂,他哪里能拖到月啊?祖德离沪回京后,爸爸说:我真怕呀!我就怕祖德在上海时我会出毛病,影响他的全国比赛。现在好了,我不怕了。我死后绝不要告诉祖德。等他比赛结束后再告诉他。
7月,祖德在成都又一次夺得全国冠军。可惜赶不上告诉爸爸了爸爸就在全国围棋赛结束前夕去世了。
爸爸去世后,穿上了妈妈为他新买的毛衣。爸爸生前,早就没有一件毛衣。只一件儿子穿过的、上面印着一少体字样的天蓝色球衣。以爸爸之洒脱,毫不在乎五六十岁年龄和一少体之间的反差。他少送两副围棋子,也就可以买件毛衣的。他只是所求无多。只要少一些整风之类,他本也可开口诗文地活得成仙了。我望着爸爸的遗体。我想,如果科学再发达,根据物质不灭定律,可以使时光倒回去看见自己已故的亲人们,或许又能看见爸爸?或许爸爸的物质又可以重新聚合起来形成爸爸?我这个想法一经产生,越想越觉着可能。以后在半年一年的时间里,一直企盼着爸爸在我眼前显现,倒也屡屡显现了,好多年后还屡屡显现,不过是在梦中。最常见的,是爸爸病得很重,病了好久了,而我一直没去看他,我怎么可以不去爸爸身边哪?我这个难过、这个自责啊!
1974年7月25日,这一天结束了。爸爸从这个难得洒脱的人世中解脱了。
附:1850年,一位哥伦比亚大学(简称哥大)的校友在加州认识了一个叫丁龙的中国来的铁路工人。这位美国哥大校友,雇用丁龙到他纽约家里做仆人。不知道是不是丁龙被这位雇主身上的哥大气息所感染,去世前说他只有一个心愿,一辈子积攒了12000美元,想用来捐助建学。丁龙的雇主,又被丁龙感染,捐助了更多的钱。一位中国移民和一位美国雇主,设立了丁龙讲座教授的款项,后来就成为具有盛名的哥大东亚系。
五四时期,胡适、许地山、徐志摩都来哥大东亚系留学。后来又后来,哥大经济系有一名满腹经典、一身才气的中国留学生。不过他的才气都在文学上,对经济一无兴趣。他常常在图书馆打工,挣点生活费。再后来,他的女儿长大了,她看到的爸爸无时不在读古书,抽水马桶上边永远放着古旧的书。爸爸只有睡着说梦话的时候,才亮出一口漂亮流利的英语。至于经济学硕士生的痕迹,女儿从来没有看到过。但是,到了六七十年代,他的哥大历史成为洗刷不清的历史问题。他付出了生命的代价。那是我爸爸!
爸爸去世后半年内,我天天梦到爸爸。我天天想同一个问题一人死了,骨灰会不会、能不能拼起来,又组成一个爸爸?
一直到爸爸去世,我没有见过一个人,中文比爸爸更有才情,英文比爸爸更漂亮,为人比爸爸更宽厚,心性比爸爸更幽默。当我也走进哥大的时候,我一阵酸!
我们是离开哈佛后,从波士顿驱车直奔纽约,到哥大东亚系做短期访问的。梦溪得一和不(授做访谈、交流。我么,对哥大有一种亲密得心酸的面……
北大少年班一名差50分的学生
我给洋娃娃傲了三四百款服装。我常常白天做正业。一到午夜12点,我的屋子里,好像点击了一下刷新,我的另一样的生活开始了。我铺开一屋子的布头和服装辅料,用足尖在布堆里走动。我好像穿上了芭蕾舞鞋的灰姑娘,走进了灿烂的宫殿。灰姑娘是在午夜12点要逃离王官魏回去的。而我是在午夜12点走向王宫走向灿烂一那满屋子满地的布头、辅料,在我是难以想象的美好!我无法表述我为娃娃做服装的快乐。我不由同情全世界不会做娃娃的人!我多希望我可以不吃不喝尤其是不睡,就这样给娃娃做服装,一直一直做下去。缝制一个个创意,缝制一个个独一无二的美丽。
我在写了很多很多别人以后,写了本小说,洋娃娃是主角,写到为洋娃娃立法和成立爱与快乐研究所。北大教授孔庆东说,这部小说是我的原形毕露。说如果不是看到我的名字,他一定以为是又一个少年作家新鲜出炉。他会对北大有关人士讲,要注意这个人,少年班招生时,即使差50分,也招来。
张颐武教授说,是这个时代,提供了寻找优雅、寻找纯真的机会。我真高兴我有望进入北大少年班,虽然差了50分。关于北大少年班一名差50分的学生的故事,先讲到这儿吧。
路沖我大喊
忙一天,到晩上10点来钟想看看有没有可以轻松一下的随便什么节目,广告也行。打开电视机,不意看到《***》的片尾。***就要用身子、用手臂撑起炸药包炸敌方的桥了。***大喊:为了新中国,前进--
这部50年代的影片,我是在50年代看的。看完电影下雨了,我和爸爸坐了一辆三轮车回家。三轮车前有一幅防雨布帘子,严严实实地挡住了车外的雨。挡不住的是车内的雨一我一路大哭,哭***。正是夜晚,那幅防雨布帘子遮掩了整个世界。独独瑞一路冲我大喊:为了新中国,前进一一直喊得我永生永世都不会忘却。
被我忘却的,是扮演***的演员张良,直至后来我在《雅马哈鱼档》、《特区打工妹》等反映改革开放的影片介绍中,看到了时隔20多年的他。我仔细辨认照片,是他,是***。不过,比***老了许多。我真希望张良永远长不大,永远是***。不过如今这个张良不也在为了新中国的新生呐喊吗?还需要呐喊。
记得《***》的结尾了。这次一看到***把炸药包一举大喊,我的泪水一下涌了出来,独自抽泣。我没有想到新中国解放这么多年的今天,我还会因为一声为了新中国,前而抽泣。
没有想到。连***自己也没有想到。所以,电影最后一个镜头,他眼睛瞪得大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