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逸飞做的是大视觉,从绘画到服装到电影到建筑设计。前些年各种媒体报道陈逸飞的一幅油画,在香港被人用一百几十万的高价买走。今年有人去香港看望捐资不倦的宁波人邵逸夫,没想到在邵逸夫家里看到了这幅宁波人陈逸飞的油画陈逸飞童年是在苏州外婆家,后来他画苏州的水乡周庄,他那神来之笔,便像发功一样把周庄发到了世界上。
他1946年4月出生在宁波的北仑,离60岁还有整两年的2004年4月清明,来祭扫祖坟:宁波人最是故乡情深。宁波人邵逸夫先生八九十岁的时候还包机从港飞甬,扫完祖坟当日即飞回港:邵逸夫今年98岁,在宁波机场下了飞机坐上轮椅,第二天又去扫墓。当陈逸飞默默地站在祖坟前,北仑北仑,你可听到了他的心跳,你可明白了他的心声。
龙门
陈逸飞拍电影《理发师》,选址到龙门古镇:陈逸飞以前一幅画把江南水乡周庄推向世界。这次,或许一部电影,又要把江南山乡推向世界。
《理发师》第一次在龙门古镇开拍的时候,传闻剧组有不快不悦事,停机。第二次在龙门开拍,陈逸飞忘情投入,说:电影是他的梦,《理发师》是他的命。有一次他去海宁谈事,回龙门途中,还没到龙门,他倒下了。全中国都为之痛惜!然后有人说,这个龙门古镇是不是有什么魔力?龙门古镇在杭州富阳,都是明清建筑,最迟建于民国初期。私驱车从富阳市直奔龙门古镇。远远便见一块牌子:三国孙权后裔的最大地。山路两侧,便是龙门山,海拔一千多米,在江南这一带便是很高的山了。山间大雾,如燃烧的火,把山烧成黑炭色的剪影。黑炭色的山与山之间,是熊熊燃烧的雾。龙门山,不一般!俗谢鄉雎跳龙门。能跳龙门的有几人?
过了雾之燃烧,就见青山妖娆,茶园、稻田、果树、水塘、农夫、水牛,好像进入一个男耕女织的社会。果然远远的,看见前方松林间,一面面红黄色旌旗,旗上只一个孙字。孙权的第49代到第58代,大约7000多人,10世同堂根连根地住在这个屋连屋的龙门古镇。
古镇的鸟瞰图,險似一只龟。很像几百岁的孙氏家族。
这里搬以上的人姓孙,三国时期?树又的后裔:从初凇上寻根,是春秋的孙武,然后有孙膜:从孙权往下,到淑侄子的第32世,移到广东做官,到了莉收的第48代,迁居广东的这一支,便诞生了个孙德明,后来叫孙中山:孙中山之前,这个小小古镇出过7个进士,9个举人,一个状元古镇书记滔滔讲起2500年前的孙武,1800年前的孙权。讲古镇开发不声张,到十一,再全新亮相:我自然想先行去看原汁原味的古镇:这位孙氏书记也颇有魔力:我不禁请教尊姓大名,叫孙一他说他不姓孙:不姓孙?
是的:他说,他姓凌:不过他虽然不姓孙,但是他祖上是刹收的大将,叫凌统:本来是凌统,后来孙权念他功大,给他加了一个点,凌字便变成了凌字:所以他的祖先是为姓孙的人效力的:我笑,我说那你现在是给姓孙的人当书记了他笑,说他现在还是为姓孙的人服务么。
告别1800年前芴凇大将的后人,到了古镇龙门:镇前4根柱子,都是明朝的:一进镇子,就见石砲的明代民居,居然还有砌成三层的。明代建筑的标志三花拱,随处可见:清代的雕刻,也间杂其间。进得古镇下雨不用打伞,反正本籴就是从一家一家穿过去走:历次战乱,重兵也不敢打进这个小小的古镇:因为里边像诸葛亮布下的八阵图,任何外人进得去出不来:古镇至今无人锁门:因为都知道古镇是得来出不去的迷宫。嗰也得其门而不敢入。
古镇的小路全由卵石铺就,好像龙之麟,所以叫龙鳞路。石与石之间的缝隙,长着那么青嫩的草:很像江南的荠菜,就觉得一定鲜嫩可口。顺着卵石荠菜路,一路经过很多祠堂,明哲堂、思源堂、世德堂、孝友堂、耕读堂,等等:古镇人祭祖、议事,都在祠堂:后来,6月7日《杭州日报》报道,龙门古镇考证有名的古厅堂有80多,正在修缮成一个宗祠文化博物馆。
有一处两边没墙的宽大通道,靠墙的两边是两行木凳,他们叫做懒凳。明代古镇人,就这么懒懒坐着,又通风又凉快,国事家事天下事,在这里神聊。
我说,那就是古镇的多功能厅了。
古镇的狗们也慵懒而悠闲,连叫都懒得叫:那么多狗跟人似的踱来踱去,就没有狗见了我这个生人叫一声的。或许它们不知道我不姓孙?
卵石养菜路边的古井,依然水清清。井壁上,长着青翠的凤尾草,古镇人用来治伤的。我向井深处看去,想到古代多少不幸女子投入井中,拜拜了,封謝土会!
留下的,是恬静,是安适:是浮躁世界里的一镇古风。是家家户户全通着的、连狗都不防人的谐和之风。
古镇终于接轨杭州的旅游西进,要成为一个旅游点了:古镇人带我看陈逸飞拍《理发师》的一个主要景点:我不禁叹日:真有眼力。
于是又升起一-陈逸飞的叹惜。去年他包机带着几位外籍设计师从上海飞来宁波,我还听他讲述想为故乡宁波做一番事,没有想到他魂断龙门!
不过,《理发师》要上演了,古镇要开放了,这座山乡古镇,就要鲤鱼跳龙门了。
我一点一点不能想象,康来新艇么小,偁好像可湖撑上舞:前年在香港电视里,正好看到几个人佩潘金莲:我只记得她,服装色彩的特异拼接,思维观念的尤其特异的拼接:我来不及消化这些拼接,更来不及拼接起她的形象:她是什么样的?竞是没有看到:这次我从北京经香港到离台北市区不远的台湾中央大学:一下车,就见小小的康来新把大大的脑袋倚在门上,像一个可怜兮兮的未发育好的女孩:一头浓密蓬松的黑发,披散在她疲倦的瘦骨憐詢的脸上,一对欧化的大眼睛迷茫地看着我们。我想起《悲惨世界》里的那幅著名插图柯赛特,好像等着我们这些大人来搭救她。
她不会不知道天道对她的不公:她在一次学生座谈会上讲及学生在作文里,写国文老师康来新如何又瘦又小:她说:为什么要再一次挑起我对我的样子的自卑?讲的时候,她笑,学生更笑:好像在讲一个与己无关的幽默:她用笑,接受命运赐给她的一切:她的服装,也就天天漾溢着甜甜的笑。上午的衣裙,典雅活泼,好像十八九世纪的欧洲女孩;下午的旗袍,宁静明丽,好像民国时期的小姐:人说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有不同的服饰:我在台湾就从未见过她穿重样的:一次友人说:康来新,这下可让我抓住了,你这件衣服我看你穿过的:我问什么时候见她穿过,他说大约一年前吧!三百六十五天以前?
康来新天天盛装,好像天天在赴人生的盛会:难得这么瘦小的人,就有这么盛大的兴致:天天有兴致,天天给这个世界增添兴致。
她坐着笑起来,大眼睛笑没了,好长时间都没了:她一个劲儿地笑,一门心思地笑:她向前伸长脖子,脸上只剩下一张大笑的咧到最大的嘴二能这么笑的人是世界上最能决活的人。
她站着笑起来,下巴往上翘,脖子往下缩,张扬着的只是嘴。于是就突出了上牙右侧的一个空当缺了两颗牙。老也不去镶上,满不在乎地像一个换牙的傻孩子。她仰天大笑,整个脸好像要和整个天空平行,要把灿烂的阳光汇聚到她的脸盘上,还是要把她灿烂的笑汇入霞光里?她笑一个透心透肺真真实实。她的笑声是实心的滚圆的,把膀子一个劲压下去:能这么笑的人是天底下最不知愁的人。
她那双小脚,好像可以捧在手里的小脚,偏偏就爱走路,尤其爱在中央大学校园里走。她的身体,她的思维,一直在动态中。她的名字叫康来新,她就老是能来新的想象,新的行动。有一次她走过校园里一个一层楼的窗前,正好看到房间里端坐着一条狗。下一天晩上她经过这座房子前,看到这个房间里同一个地方端坐着一个女人。明明上次看到的是一条狗,会不会白天是狗,晚上变成女人?而且原先这屋飘出昏烟味儿,这次飘散出菜香。会不会是晚上狗变成女人后,为男主人烧出了几道好菜?
也许与她教古典小说有关,她的思维常常浸润在美丽荒诞神奇的想象中。席间上一盘切成小段的肥肠,女士们皆不敢下箸,唯康来新很男性地把筷子伸向肥肠,同时很女性地说:真是柔肠寸断啊。大约从寸断的柔肠又想起了黛玉,她突然考我:是贾宝玉主动还是林黛玉主动?我一时答不上。她又来一招:可以举办一场学生辩论以宝玉主动还是黛玉主动为题,一定会激发学生用现代新潮的语汇去阐艇部古典小说。
她说学生讲话很颠覆学生讲他长得不错,就是说,他长得这个样子不是他的错:学生讲他真可爱,就是说,他可怜得没有爱:他很耐看,就是得耐着性子看:流体力学就是风流学:北京人说侃,这里的学生叫打屁。
她说她本来不好意思跟我说打屁的,有一次她在校园看见一个很纤秀清丽的女学生在说打屁,那么她想她也可以说了:她说黛玉是小雅,香菱是大雅大雅不避俗:不过有的语言实在是不雅,她很奇怪大陆人怎么喜欢惯用搞这个字。说有人问一位大陆文学教授他是做什么工作的,那人说他以前搞李清照,现在搞林黛玉。我知道这又是她新编的聊斋,不过是为了醒世。在大陆不是随处可以听到人们在说他是搞什么的吗?
以前只见学生引用教师的话,这位康教授专爱引用学生的话。她为学生主持学术活动,就用她的快活的想象和文学的底蕴,用学生自己的语言,把一个个演讲人编织到她营造的清新可人的文化氛围里。常常觉得,最好听的不是那一个个演讲,而是她的讲评她的解说语连接词:有一天晚上她在中央大学主持两岸学术交流活动,校园里同时还有三场演讲:一个新潮文学的展望,另两个是台湾当红小说家李昂和吴淡如的演讲:我以为不大会有学生来我们这个演讲厅,但是梯形教室里层层端坐着恭听的学生。几位演讲人都讲得不错,就是有点各讲各的:康来新在结束语中讲到校园里有这么几个活动同时在举行,我们每个演讲人发言不一样,这使我们这个演讲会非常地后现代,可以使学生对21世纪有非常丰富的想象。
会后有人对康来新说你真能吸引学生。她笑道:我有淫威广说完下巴往上一翘大笑。
第二天是假日。康来新早早来了。我突然看到她的大衣是反穿的,脖颈后的衣服牌子昭然若揭。我说你的大衣穿反了。她一看,赶紧脱下把大衣翻过来,说昨晚演讲会后,她又回办公室工作到凌晨5点。
说着她左边一根盘着的辫子掉了下来:于是才注意到她一定是刚从床上爬起来。这天是休息日她才可以这样对付过去:其实她常常凌晨入睡,出现在人前的时候,不仅服装、饰物总是新鲜的,连发式也是随服饰变幻的。上午觉得她这身装束真好看,下午觉得她这一身更好看。她教学,主办学术活动,写书,编书,出书自己还办书局。我在台湾时,她正面对一篇即将召开的另一术会议的论文。别人都交了,唯她没交。她要安排我们去阿里山去故宫去几所大学去各种有特色的餐馆。她要请人在我们的房间里准备好各种水果、果汁、冰水、咖啡、麦片、茶叶,乃至吸管、一次性筷子等。同去的上海画家叫我把房间内所有的柜门、抽屉都打开看看,说不定还会发现什么宝物。
康来新不大有时间睡觉,就怕在看故官看文艺片时睡倒,人家会说这人多没气质。她说上周末她看电影时就累极而睡着了。她说她都不好意思对人说这事。不过她对我说了,她一定也会对别人说的。我想她不好意思说的事常常都会对人说的,连同不好意思说一起端出来。
她也没有时间吃饭:早餐自然顾不上吃的,午餐也略去了。只在晚餐时大吃。尤爱甜点、冰食:她好像是用甜点、冰食堆起来的。她大盘吃刨冰,刨冰上撒着红红绿绿的果子冻,她的大眼睛也果子冻那样晶莹起来。我不大能把眼前这个果子冻和教授这个称呼联系在一起。
像这样酷爱甜点、冰食的,我只见过两个人。一个是她,一个是我。吃西式自助餐,我不太喜欢和很有修养很客气的人一起吃:因为我是违反正常规程倒着吃的,不是从吃冷菜到热菜到甜点,而是不看热菜浅尝冷菜直奔甜点冰淇淋偏偏在台湾遇见一个同道:康来新。她说她吃自助餐喜欢一个人吃:这句话的内涵大概只有我听得懂:她说做女人好,不高兴了可以大吃甜点、冰食。
人说太偏甜食的人任性胆大,因为明知大啖甜食有害身体偏要为之我想,人不必活太长,如果能尽职又尽兴,就不枉此生。
我们一行在中央大学访问后,同行的上海朋友回大陆,我和梦溪又去台湾中研院访问。这里环境是学术的,书是学术的,人是学术的,谈话更是学术的。我先生天天有收益,脑子像吃得饱胀的肚子:我嘛,就像见了自助餐上的热菜,明知都是好东西,就是提不起兴趣来吃:我也不好意思说我对学术不感兴趣,可我就是一偏食离开中研院,也就是离开台湾的前一天午后,康来新来了。脸色苍白,大眼无神,声音嘶哑:她把上海客人送走后,就失声了。现在才勉强能讲话:我问她看病了没有,她说从来不看病,因为不喜欢看病这个流程。又和我一样。还是偏甜食的人都这样?她只买了川贝枇杷資吃,甜的,她吃:说着她嘶哑着嗓子傻笑起来:大眼睛笑没有了,长脖子向前伸着,突出那一张大笑的嘴,和缺了的两颗牙。
我感到一种鲜活的生命又在体内涌涌地活跃起来:康来新的到来,一下把我拉回生命的本源。笑罢,她那X材可赛特式的大眼睛又闪亮起来。她已经为我们安排好了下午到晩上的日程:她找好了人帮我们把带不动的书寄回北京。带我们看一场电影,这次大概不会再睡着,请我们吃一顿正宗台菜一我们在台湾吃了众多的中餐西餐小吃快餐,就是没有吃过一次台菜。晚饭后去诚品书店康来新的出现,使我们的台湾之行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她把时间、路线安排得可以说天衣无缝:醬如必经一家她喜爱的万圣冰淇淋店,叫我在离台前再吃上一个冰淇淋,虽然她嗓子坏了不能吃。不吃你要后悔的广她小孩一样认真,一路走一路吃好玩:有一次她在校园里一路走一路吃冰淇淋,就听一声唤:老师!这个满脸洋溢着冰淇淋的甜蜜的老师,一下被冰冻在原地,不好意思。
在诚品书店她尤其介绍我看一些怀旧的书:老月份牌广告画、1935年版的老地图、《台湾旧路踏查记》、《阿妈的故事》等等等等。我才想起她实在很传统,很有古风。每每在宴席上大家互相敬酒时,她总是用双手举杯;动作刚健利落,小小的手细细的胳臂举得很有张力,就举出古代义士大侠那样大大的髓。
她买了本张爱玲的《对照记》递过来,说她说过要买这本有很多照片的书送我的:好像她是说过,不知是在哪次说笑的场合,也不知她怎么提起过,我实在不记得了。但她记得住她的每一个许诺,或者本也不成其为诺,只是她的一个哪怕很小但也真诚郑重的善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