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黑猫——【美】埃德加·爱伦·坡 (2)
这猫到我家表现得很乖巧，一下子就博得了我妻子的欢心。
至于我，不久就对这猫厌恶起来了。这出乎我的意料，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也讲不出什么道理。这只猫对我特别眷恋，我见了反而又讨厌又生气。渐渐的，这些小反感竟演变成深恶痛绝了。
我为自己莫名其妙的想法感到羞愧，再加上回想起早先犯下的残暴罪行，我尽量避开这猫，不去欺负它，我甚至坚持了好几个星期没去打它，也没粗暴地虐待它。但是时间越久，我对这猫的厌恶越深，一见到它，我就像躲避瘟疫一样地溜之大吉。
其实，使我更加痛恨这只猫的原因，就是我把它带回家的第二天早晨，发现它竟同布鲁托一个样，眼珠也被剜掉了一个。可是，我妻子却因为这个反而格外喜欢它了，因为我妻子是个富有同情心的人。原先我身上也具有这种美德，它曾使我感受到了生活中的诸多乐趣。
我对这只猫越来越讨厌，它对我却越来越亲热，常跟我寸步不离，那种对我的依赖简直让人无法想象。只要我一坐下，它就会蹲在我椅子腿边上，或是跳到我的膝盖上撒娇，这实在是太讨厌了。我一站起来走路，它就缠在我的脚边，差点把我绊倒，要么就用又长又尖的爪子钩住我的衣服，顺势爬上我胸口。虽然我恨不得一拳把它揍死，可是这时候，我还是不敢动手，因为我想起了自己早先犯下的罪过，更主要的原因还在于——干脆我明说吧——我对这只猫害怕极了。
这种害怕倒不是怕皮肉受苦，可是要想说清楚也确实是为难我。我简直不好意思承认，即使如今身在死牢，我也不好意思承认，这只猫引发了我关于恐怖的想象。
我妻子不止一次要我留神看它胸前的那片白毛。想必各位还记得，我上面提过，这只怪猫跟我杀掉的布鲁托唯一的区别就是这片白毛。
而且我还说过这白毛是模模糊糊的，但是后来，这片白毛的轮廓不知不觉中竟清晰起来，看起来就像一个恐怖的绞刑台！这是多么可怕的刑具啊！这是恐怖的刑具，正法的刑具！这是叫人受罪的刑具，送人命的刑具呀！我一提起这东西的名称就不由得浑身颤抖。
正因如此，我对这只猫特别厌恶和惧怕，要是我有胆量的话，早把它干掉了。
我居然落到如此倒霉的地步。我若无其事地杀死了一只没有理性的畜生，而它的同类，一只没有理性的畜生竟给我——一个按照上帝形象创造出来的人，带来这么多不堪忍受的恐惧！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我都不得安宁！在白天，这只猫片刻都不让我安静；到了黑夜，我经常会从无法形容的噩梦中惊醒。这只猫一凑上来往我脸上喷热气，我心头就仿佛压着千斤大石，简直就像梦魇活生生站在我面前！
我忍受着这非人的痛苦煎熬，心里仅剩的一点善性也丧失了，邪念占据了我的内心，我一天到晚想来想去的都是些极为卑鄙龌龊的邪恶念头。我脾气向来喜怒无常，后来发展到痛恨一切事、痛恨一切人的地步。我更加放任自己，往往动不动就突然发火，最倒霉的、默默忍受折磨的就是我那毫无怨言的妻子了。
由于自己的房子被大火烧得一无所有，我们只好住在一栋老房子里。有一天，为了点家务事，她陪着我到这栋老房子的地窖里去。这猫也跟着我走下了那陡峭的阶梯，害得我差点儿摔个倒栽葱，我气得发疯，抡起斧头——盛怒中我忘了自己对这猫还怀有的恐惧——对准这只猫一斧砍下去。要是当时真按我心意砍下去，不消说，这猫当场就完蛋了。谁知，我妻子伸出手来一把拉住了我，我正在火头儿上，被她一拦更加暴跳如雷。我挣脱她的胳膊，对准她的脑袋就砍了一斧，可怜她哼也没哼一声当场就送了命。
干完了伤天害理的杀人勾当，我索性盘算起藏匿尸首的事。我知道无论白天还是黑夜，要把尸首搬出去，难免会被邻居撞见。我在心里盘算了不少计划，一会儿想把尸体剁成小块烧掉，来个毁尸灭迹；一会儿想把尸体丢进院子中的井里；一会儿又打算把尸体放进货物装箱，雇个脚夫把它搬出去。最后，我突然想出了一条万全之策，我打定主意把尸首砌进地窖的墙里，听说中世纪的僧侣就是这样把殉道者砌进墙里的。
在这个地窖里干这件事真是再合适不过了，墙壁结构很松，最近才用粗灰泥全部刷过，又因为地窖里潮湿，灰泥至今还没有干透，而且有堵墙因为有个假壁炉而凸出一块，已经被封死了，做得跟地窖别的部分一模一样。我可以不费什么劲就把这地方的墙砖挖开，将尸首塞进去，再照原样把墙完全砌上，这样不管什么人都看不出破绽来。
说干就干，我找来一根铁棍，一下子就撬开了那面砖墙，再仔仔细细把尸首贴着里边的夹墙放好，让它撑着不掉下来，然后没费半点力气就把墙照原样砌上了。我弄来了石灰、黄沙和其他材料，调配了一种跟旧灰泥差别不多的新灰泥，小心翼翼地把它涂抹在新砌的砖墙上。等我完了事，看到一切顺当才放了心。
这堵墙居然一点都看不出动过土的痕迹，地上的垃圾也仔仔细细地收拾干净了。我得意扬扬地朝四下看看，不由对自己说：“这下子到底没有白忙啊！”
接下来我就要寻找那个给我招来这些灾害的祸根，不过怎么也没找到那只猫，估计我刚才大发雷霆的时候，那个鬼精灵见势不妙就溜了。眼下当着我这股火性，它自然不敢露脸。这只讨厌的猫终于不在了，我心头压着的大石头也终于放下了。这股乐劲实在无法形容，也无法想象。
一直到了夜里，这猫都没出现，尽管我心灵深处为杀人害命深深自责，但我还是睡着了。自从这猫到我家以来，这是我睡得最踏实的一个安稳觉。
过了第二天，又过了第三天，那只折磨人的猫还没回来，我像重获自由的人一样感到无比轻松。那只鬼猫吓得从屋里逃走了，一去不回了！眼不见为净，这份乐趣就甭提有多大了！
虽然我犯下了滔天大罪，但心里竟没有过分不安，警察来调查过几次，我三言两语就把他们搪塞过去了，他们甚至还来搜查过一次家，可查不出半点线索来，我就此认为可以高枕无忧了。
到了我杀妻的第四天，屋里突然又闯进了一帮警察，他们又动手严密地搜查了一番。不过，我认为我藏尸的地方那么隐蔽，他们一定找不到，所以一点儿也不慌张。那些警察命令我陪同他们搜查。他们搜查得很仔细，连一个角落也不放过，搜到后来他们终于走下地窖。我泰然自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如此平静，抱着胳膊若无其事地在地窖中走来走去。警察完全放了心，正准备要走，我心花怒放，乐不可支。为了表达这种得意，我特别想开口说话，哪怕说一句也好，这样就更可以叫他们放心地相信我无罪了。
那些人走上梯阶，我终于开了口：“先生们，承蒙你们排除了我的嫌疑，我感激不尽。谨向你们表示感谢，还望多多关照。各位先生，顺便说一句，这屋子的结构很牢固。”我一时头脑发昏，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这栋屋子可以说结构好得不得了，这几堵墙——先生们——这几堵墙砌得很牢固。”说到这里，我一时昏了头，故作姿态，竟然随手拿起一根棍子，使劲敲藏着我妻子尸体的那堵砖墙。
我敲墙的回响余音未了，就听到砖墙里发出了声音！好像是哭声，断断续续，像个小孩在抽泣，随即一下子变成连续不断高声长啸，这是种声音半似恐怖，半似得意，只有将堕入地狱的受罪冤魂痛苦的惨叫和魔鬼见到冤魂遭受天罚的欢呼混杂起来，才能与这声音媲美。
我当时踉踉跄跄地走到那堵墙边上，梯阶上那些警察一个个大惊失色，吓得要命。过了一会儿，他们反应过来后，全都冲向了那堵墙。十几条粗壮的胳膊忙着扒开砖块拆墙，不多时，那堵墙被拆开了，那具凝满血块的尸体已经腐烂不堪，赫然呈现在大家面前。而那只可怕的猫就坐在尸体的头部上，仅有的一只眼睛里冒着仇恨的火。一切都是它捣的鬼，它诱使我杀害了妻子，如今又大声叫唤报了警，把我送到刽子手的手里。
原来我把这只怪猫和尸体一起砌进墙里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