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轻的时候看过一部保加利亚的电影,叫《当我们年轻的时候》,反***的。现在,当我不再年轻的时候,看见了又一部可以取名为《当我们年轻的时候》的特大宽银幕电影。这电影是反什么的?天赐上海人一个可以乘凉、可以恋爱、可以干一切可以干的事的外滩。当然,是反封建的——明目张胆地恋爱!本来么,既然家里没有房子,就顺理成章地一对挨着一对地谈恋爱。既然没有恋爱场所,就自己解放自己,创造恋爱的上海模式——两对恋人共享一条长凳。
上海人真聪明。
聪明才智用在小地方上,就变成了小聪明。
小聪明多了,大聪明就少了。
大聪明需要有大智大勇的大气候。譬如——改革大业,观念的大变革。
聪明的上海人会聪明又聪明的。
祝福你,我亲爱的上海!
一片陋房里像变法术似的变出了一个个惊喜的百姓:这不是江市长吗?
回北京后我才从报上知道,江泽民市长出国了。那么,我给他的信还能收到吗?
文章写到这里,收到上海来信——江市长收到信了。他7月6日把信批转上海市房管局,要求提出解决办法,7月16和市房管局局长和总工程师一起到南市冈政府,商议解决棚户区问题的方案,当即拍板。16日下午他走进棚户区,走访寻常百姓家。尤其细察了复兴东路464弄的住房问题。好了,太好了!这里的百姓们没有白念叨江市长!他们还完全不曾意识到中国的住房制度将要大改革。住在如此陈旧的房子里的人,就难怪他们还是按陈旧的思路考虑问题——切都得依靠清官,而不是首先取决于体制。
不过,任何体制下,清官也是至关重要的。政治体制的改革,至为重要的一条,就是使我们的体制能促使越来越多的清官走领导岗位,走进寻常百姓家。这不,江泽民市长走去看望我前边提及的462号甲的叶娥娣老太太,她去苏州坟的时候,房子塌了。她从苏州回来,江市长来看她了:老太太,你真额角头(上海话,幸运),幸亏你去上坟,不然全都要压在里面了!江市长!又一位居民高月娥握住市长的手:江市长,你来了,我真太高兴了!我家里只有六平方!江泽民市长握着她的手:你的情况我都知道了!你放心吧!
是的,这些危房、陋房不久将得到改造,不过江泽民市长自还是不放心——这里的群众是否能安全渡过目前的台风季节?
江市长!这一片陋房里像变法术似的变出了一个个惊喜的百姓:这不是江市长吗?
常州——应变
有人给市长写信:你们想把国家的困难转嫁给工人吗?
势如大江东去。堪称千古风流的苏东坡,曾十一次到常州,方有缘在常州之说。清代诗人袁枚感叹常州多文人,诗曰:常州星象聚文昌。文化的发展往往是经济发展的派生。常州地处长江三角州西部,从隋唐开始成为经济要地,从唐代之后的宋代开始,就成为文化要地北宋大观三年,一科三百名进士,常州独占五十三名!封建社会的中国,经济和文化的发展又都依仗君王,君王说了算。所幸常州自唐代以来,颇有几位如王安石、欧阳东凤等胆识过人的执政官。1680年,江南巡抚的奏折中尚有:江南财赋甲下天下,苏、松、常、镇课额尤冠于江南的记载。至1840年鸦片战争前夕,钱庄、典当和各种商行在常州竞相出笼,在封建主义的汪洋大海中冒出了资本主义的气泡。到1867年,马克思在伦敦疾书:我们不仅苦于资本主义生产的发展,而且苦于资本主义生产的不发展。现在的社会不是坚实的结晶体,而是一个能够变化并且经常处于变化过程中的机体。
又过了将近一百二十年,常州作为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的综合试点城市,成为应变能力日增的有机体。1983年1月37日,常州试行补贴出售住宅。中国人已经习惯地把住宅当作社会主义给予自己的福利待遇,不享受白不享受。县里有的住房太大,宁可用一间空房养鸡。因为房租太不足道。如此,居民肯自己掏钱买房吗?市房管局对七百多户居民作了调查,又开了座谈会。青年不赞成,因为工资低。中年不赞成,因为负担重。更有人给市长写信:你们想把国家的负担转嫁给工人吗?我们坚决反对补贴出售住宅!工人好容易有了一点钱,你们就叫我们自己买房。你们要注意后果!
如此,首批出售的一百五十八套住房面前,横着商品经济不发达带来的消费心理障碍。房子能卖出去吗?
1月27日拂晓,黑乎乎、冷飕飕的街上,有一个形单影只的中年人在奔跑。自然不是赶着去上班,没有这么早的。也不可能是作晨跑——带着皮帽、穿着大衣。清秀的脸,清纯、和善的眼睛,有着鹿一般的神情。常州市房管局副局长郭文新,昨晚翻来翻去地就想:到底有没有人买房?与其躺在床上急得睡不着,不如直奔补贴出售住宅办公室去看个明白。当然,去得也太早了,还没开始办公呢?寒冬腊月的谁会摸黑起来买房?怎么?这里站着几十个人干吗?同志,你们是干吗的?我们是买房的。买房?为什么起这么早?我们怕买不到。唉呀,不是早就说清楚了吗,这次出售住宅有十天时间吧,早登记晚登记是一样的。这么冷的天,你们回去吃过早饭再来吧。同志,不管你怎么说,我们不会回去的。早一点登记了心里踏实。
——我半夜十二点不到就来排队了。我是精神病医院的医务人员。单位没有钱盖房,我这次下了个决心,排了个第一。
——我是常州中学的老师。我来得比他晚一点。我上山下乡回来后一直住在伯父家的阁楼上。结了婚到现在也没有房子!——我们夫妻两个人把买房子的钱也统统带来了。说是下次批准买房时再交款,但我们想随身带着钱,随时准备交款。
——我本来要结婚的。现在干脆把准备结婚的钱全带来了,先买房子后结婚。
出两毛钱便可在这儿买一张补贴出售住宅的购房登记表。也就是说,出两毛钱,居民自己便可以作一个关于补贴出售住宅的民意测验。至于房管局,不出钱就买到了这个信息。光是1月27日这一天,就有四百五十九户登记买房。而这一批房——早就说明在先的——只有一百五十八套。
一批房——早就说明在先的一只有一百五十八套。
只这27日一?天,居民自己把舆论反过来了——天下来,
不是房管局担心有没有人买房,而是居民担心能不能买到房子。车间、家庭、办公室、居委会……1月27日的头条新闻便是:买房。
自然有人觉得这真不合算。把钱存银行,有千分之六的利呢。什么合算不合算?我是没有房子住!买房人说。买房人的壮举,不是因为他率先认识住房制度改革的必要性,而是因为他实在没有房子住。老百姓不讲理论讲实惠。
算细账算来算去算不出结果,下不了决心买房的,大体是房子还能凑合着住去的,还能在勉强过得去的屋顶下坐着慢慢算账的。实在单位无钱、分配无路、栖身无处的,不算就知道结果——只好不惜一切代价地自己动手解决定居问题。凡人们考虑问题,往往从自己的切身利益出发。
越是社会地位低的,越是既没有办法也没有钱的,便越是只好买房。常州人称之为?。没有办法的办法,失望人的希望。当然,1983年的补贴出售的住宅,现在看来也真便宜。
1987年5月,我尾随常州市房管局的唐永安同志,骚扰了已经生病两个月的郭文新。3月,车祸,胯上打了骨钉,一年后方能行走。一床的书、报中,有一只小木発。木発上放了一瓷缸的水,郭文新靠着被垛坐着,一个平头,一件白汗衫,越发透着清正,只是他那从裤管里伸出的小腿那么细瘦,蜕化了似的。
他在1985年也买了一套四十二平方米的单元。若是等待分房,自己身在房管局,生怕先得月。房管局的人靠山不吃山,带头买房。1984年、1985年、1986年,房管局的职工买了九十套房。不过郭文新的买房我却为他难过。四十四岁的他,有一儿、一女,还有母亲大人和岳母大人要负担。买房时向农村的妹妹借了两千元。这一病,更一时还不清钱。高档消费品,想也不敢想的。他平和地笑着,我这个年龄的人,对生活没有过多企求。因为我接触的事情太多。
他接触过一些上山下乡回常州的人,还有一百多户住在棚户里。这是常州居民住房最困难的?部分人。这些历史遗留的问题,现在都要还债!我本来想4月份干这件事的。阳光雨露还没有照到他们。我本想一户一户的先去好好了解情况,唉——
他一闭眼睛,把满眼泪水关闲了起来。
嚷嚷得满城风雨的两万元奖金还未拨来呢。原来,那个大红信封是空的这是一个没有什么特色的会场——主席台上铺着长长的桌布,会场上方挂着长长的红会标。这是一个有特色的会议——中国的房产业正在兴起,中国房屋建设开发公司已经拥有一百四卜家分公司并且召开了第四次工作会议。大会给一再四十家分公司中的一家——常州公司发了奖。常州公司经理王锁荣捧着大奖杯和装奖金的大红信封,一笑。
这个镜头在常州台的电视新闻里一闪而过。但是那只大红信封一经闪现就过不去了。王经理啊,两万元奖金啊,好拿出来撒撒了!我们协助你们的工程,你们得奖金了,我们怎么办?
这两万元,烫手!王锁荣接过大红信封的时候就觉得烫手。工程的装修还是太粗糙。还有这样那样的质量问题。
如果工程完成得笔挺笔挺,那他或许会捧着奖杯和红信封在台上来个定格。现在,对不起,一笑,一鞠躬,走了。真的,心里并不开心。还有下一步的X程怎么办?愁煞人呢!人要想开了,不如不当这个经理,免得有一天臭哄哄地下台!
开会、发奖这天,是1987年5月6日。我25日快离开常州的时候才偶然间知道,嚷嚷得满城风雨的两万元奖金,还未拨来呢。原来,那个大红信封是空的。
自行车和摩托车不是可以从一楼一直推到顶楼、乃至骑到顶楼了吗?
王锁荣走到我的跟前,他一边和我握手,眼睛却看着另一头。而另一头是墙。初次见面他怎么这样?
他高大的个子。衣服白是白,黑是黑。黑白分明。他方脸大耳,高鼻扁嘴,宽眉大眼。端正的轮廓上,偏偏那眼睛大而怪,好像反方向看人似的。
我当然得说明我此次来常州的目的。刚说了一句,他眼睛射向反方向,嘴里射来一句话:人家已经对我讲过了!上来就打断我的话,而且讲起话来急得微微喘息着。他大概太累了?我大概有点扫兴了?
不!正是他这急促的、伴着喘息的讲话,他这容不下一句废话的紧迫感,他这不求随和但求分明的棱角,他使得别人有意无意地也得用快速喘气法来讲话的威慑力,激起了我的决心:非得找机会和他坐下来好好谈一次。
非找他不可,还因为红梅新村。中国房屋建设开发公司的第四次会议所以选择在常州召开,原因之一就是要参观红梅新村。常州公司五年来提供商品房(包括补贴出售和全价出售等)一千二百多套,占建房总数的百分之八十二。这个公司一年建一个小。1986年1月破土动工,1987年1月交付使用的红梅新村,占地二十五公顷,建筑面积二十七万平方米。使我惊叹的首先还不是这罕见的速度,而是变出红梅新村的人们如此设身处地地为居民们着想。新村尚在图纸上的时候,常州公司就把已经预付了定金的购房者请来,按购房的型号分别开座谈会,挂上一块黑板,请居民自己划——怎么隔断好?居民自己最知遣自己的需求。854型大开间么?室内搞轻质隔段。后来我才听说,王锁荣过去在结婚后的十八年里,房子没变动过,十八岁的儿子和十五岁的女儿睡一张小床。现在房子大些了,也没个会客室,我一去,他的老父亲正好起床。我想,王锁荣深感在住房问题上,有办法的老百姓不多,没办法的老百姓是多数。新造的住房就得方方面面地为百姓们想周全。
王锁荣上医院时看到大门口那种像洗衣板似的倾坡,既可以让病人上下,又可以开车上去。那么,如果用这种平跑楼梯取代现代住宅楼的楼梯,自行车和摩托车不是可以从一楼一直推到顶楼,乃至骑到顶楼了吗?这种斜坡老人走起来也省劲儿。对,尝试一下。八层楼的住宅里用平跑楼梯。自行车、摩托都可以直奔顶楼,存放在家里了。
我们常常说中国特色。中国特色的家庭,老人和年轻夫妇可以分居,但总希望能分能合,互有照应。好,盖老少户型号的楼。每一个单元里,可以住老俩口一家和小俩口一家,乃至两对年轻夫妇和他们的老人。一个单元两个大门。两代人关系融洽,可以共用一进门的大起居间,共享一个彩电。若是希望更多的独立性,大起居间的中间可以随意隔成两间,各进各的大门。在这种老少户里,很可以老吾老、幼吾幼地各尽天职、共享天伦。
各家各户都在厨房、卫生间堆放一些东西,可是厨房、卫生间的门,按门宽六十厘米来算,一开一关一个扇面也要零点三平方米。往往怕门不能开关,门旁那个扇面大的角落就不能堆放杂物。市长说了,能不能换成拉门——日本式的住宅不尽是拉门么——那就可以省一个扇面的地方。住户等于多了零点三平方米的使用面积。按四百五十元买一平米算,住户等于少化了一百五十元。只是这种拉门,需要轻灵、造价低、没噪音。有关人员研制了七个月——为了一扇拉门。
还有,大开间框架结构的可变性房间,住户任选的装饰格局,地面卫星接收站与闭路电视,购物中心和文化站……还有,还有!
还有,我到底什么时候能和王锁荣谈会儿呢?住在红梅新村的人是幸福的。变出红梅新村的人么……当然,也……也会有幸福感。不过……
老是听好话有什么好?不错啊,很好啊,向你学习啊。官话听多了,没用。
建筑工人冬天乘风凉,夏天晒太阳。有的农村人不愿来。包工队的组织。工期能不能上去。该施工了没料。料来了又吃不了。五十多张设计图纸要改。不合格的墙要推倒重来。厕所地上的马赛克花纹拼错了,要铲掉返工。厕所还要返工?你们城里人也太讲究了!不就是个大小便的地方么!
王锁荣一天得和方方面面的多少人次打交道!声带振动频率过高,去年失声了两个月。那就把声带先撂下,用笔指挥。公司王医生到医院去联系用一种什么药来喷舌根。预约了五次。王锁荣去了。等了一刻钟。下次再不愿意去了。王经理,你去喷了吗?今天天好,可以喷沙了。王医生从王锁荣的表情和手势知道他讲的是工程喷沙问题。
终于同意让工地医务室打针。王锁荣前一脚跨进医务室,后一脚直想把他自己拉出医务室。一针打完,拉着裤子、系着裤子就走了。
如同他上医务室洗眼,也是用纱布按着眼睛就走。他的眼睛是外展神经麻痹。原先还有一线希望能治,中医院院长要给他治,他没去。现在是陈旧性的了。左眼的转动功能坏了,只能往里转,所以只能斜着看人,反方向看人。天天晚上还要看图纸、材料,眼睛发炎、出血,就这么上医务室洗洗,还不是安慰性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