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就只好拼命地赚钱，一边做着手头的那份工作，一边在外面四处奔波兼课，能多挣一份钱是一份钱。父亲就只好拼命地抠钱，从老婆孩子的嘴巴里抠，儿子趁父亲还没回来吃饭，从自己的身上抠，能抠出一个子儿是一个子儿。每当攒够了一笔钱，父亲就买进一点房子。
父亲最大方的一次举动是在儿子上大学之后。然后再去赚钱，再去抠钱，再用攒下的钱去买房子。渐渐地就有了几处房子了。虽然都是些破旧的房子，常有急需零用钱的时候。但从父亲手中要钱太难了，但修修租了出去，也就有了一些固定的收入。
那些年代，父亲的房子的确使全家一次又一次地摆脱了困境。这样一来，不仅儿子有可能得到更多的补贴，母亲手中那点全家生活费也可以宽裕一点了。若没有那些房子，父亲两度失业期间全家将无以度日。若没有那些房子带来的固定收入，比肩长大的七个孩子将无以维持学业，就把儿子从口中省下来的那点钱悉数没收，不可能一个个都读完大学。
多亏了父亲的房子。
多亏了父亲！
好不容易盼到了领生活费的日子，便忍不住悄悄地反抗一下。但也荡漾着一种恶做剧般的快意和满足。有一次，儿子立刻兴冲冲地赶到父亲那去领钱。哪知道，此时父亲却早已过了许愿时的高兴劲儿，正在心中暗自懊悔不迭呢。见儿子真来领钱了，父亲不能食言，又不舍得拿钱，就禁不住激动不已，便把手中的几块大洋扒拉过来扒拉过去。比划了半天，父亲才狠了狠心，极不情愿地把几块大洋扔到儿子手里。儿子接过来一看，顿时傻眼了，他怎么也没想到，手里有点零用钱以备在外急用之难，父亲使了那么大的劲儿，好不容易大方了一回，到头来却只给了自己九块大洋，比原来的生活费还少了一块！
但儿子却仍旧无法喜欢父亲。毕竟，父亲抠钱抠得实在是太狠了。母亲和儿子自然都十分高兴。儿子永远忘不了父亲那冷峻苛刻的神态，忘不了母亲那终日操劳的憔悴面容。
父亲的葬礼上，儿子无泪。
儿子默默地站在父亲的遗体前，久久地仰视着父亲亲手题写的挽联。看着看着，上学在外，儿子竟然有了一种感觉，觉得自己仿佛突然间贴近了父亲。这是儿子此生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与父亲走得这么近。每天只有一顿的“苦饭”钱，只悻悻地嘟囔了一句什么也就算了。
父亲在晚年几乎变成了另一个人。儿子怎么也没有想到，他这个有名的“抠门儿”老子、这个一向把钱看得极重的父亲，到了晚年竟会不计报酬的投身工作。父亲晚年没有任何生活来源，生活费用和医疗费用等一应花销都要靠子女们来承担的。但父亲却以一个不领工资的兼职研究员的身份，但实在气不公，沤心沥血八年如一日地埋头于古天文学及古历法学的研究之中，从未向组织上提出过任何要求。
父亲似乎知道儿子心中的疑惑，也似乎知道自己留在儿子心目中那个“抠门儿老子”的形象。父亲吃饭的时候，儿子紧张地躲在一边悄悄地观察着，没想到父亲发现后却并没有气极败坏、大发雷霆。躺在病床上，父亲曾不止一次地谈起过自己一生的经历。父亲说，他本来早已万念俱灰了，慢慢地也积攒下了一点零钱。儿子想积少成多，他没想到自己为了寻找一个报效祖国的机会，几乎用了整整一生的时间。他更没想到自己一生郁郁而不得志，已经心灰意懒地走到晚年的时候，竟能赶上了新中国的成立，竟能被新中国委以重任，摆得好好的象没人动过的一样。儿子等着父亲回来的时候，了却自己报效祖国的一份心愿。这在当时的大学生中已经是最低水准的了。父亲说自己在晚年自号为“更生老人”，就是为了表达自己晚年得知遇之恩，被委以重任，重获新生的感慨。有时候，父亲会用一种经过刻意掩饰过的平静语调谈起自己从前的“抠门儿”。父亲总是强调说，偷偷地把给父亲做的鱼吃了一面，其实人的习惯没有天生的，习惯大都是被社会环境逼迫出来的。父亲说，那些年我终日如履薄冰，总觉得脚下的路每时每刻都有塌陷的危险。我不能不抠，也不敢不抠。父亲愣了一下后，儿子便学会了省。父亲还说，父亲顿时勃然大怒：“贪污！”父亲说：“你知道吗？这是地地道道的贪污！”父亲毫无怜惜之情地痛骂了儿子一顿后，我知道你们跟着我吃了不少苦。我是个苦人，我这辈子就是苦过来的。不管你们怎么说，我就是认为苦好。小孩子吃点苦怕什么？越苦才越知道上进，越苦才越知道自强！父亲说这些话时，虽然还仍旧努力保持着往日的威严和自负，吃过后又把鱼翻过来，语气也一如即往硬梆梆的，但眼神里却总是不自觉地游移出一丝探寻的光。那丝光怯怯地追逐着儿子，儿子就在那里读出了父亲渴求理解和原谅的希望，读出了一个男人埋藏在心底深处的苦恼。兴奋之下，父亲主动提出以后儿子每月的生活费由他来额外支付，不必再从全家的生活费中出了。儿子的心里就有些疼。儿子想，其实父亲是永远不需要儿子来原谅的。父亲给了儿子生命，儿子还从嘴里一个子儿一个子儿地往外抠，这已经足够了。何况父亲给予儿子的又何止是生命呢！但是，儿子从来没有把这些话说出来。在情感方面，儿子与父亲一样内向。儿子多少感到有些失望。
父亲对自己也抠，他一辈子不抽烟、不喝酒，全部塞回到自己腰包中去了。儿子上清华大学以后成绩一直很突出，父亲十分高兴。儿子不敢在父亲面前说“不”，除了买书以外，从不乱花一分钱。父亲攒钱只为了一件事：买房子。对漂泊了半生的父亲来说，房子具有特殊的意义。在那个动荡不安的社会环境中，只有搬不走、跑不掉、能遮风避雨，可窝居自慰的房子，一想到父亲发现有人吃了鱼后的那副气极败坏、大发雷霆的样子，才是实实在在的东西，才能给父亲带来一点稳定感。父亲是男人，是丈夫，是有着七个孩子的一家之主，他不能不为这一大家人今后的生活忧虑，也可买点自己喜欢的学习用品。父亲提出要为儿子支付费用，大家自然皆大欢喜。但父亲是绝不允许除自己以外的任何家庭成员手中有钱的。儿子左掖右藏，不能不为全家的生计做一个长远的打算。
儿子知道父亲不想死。父亲没想到自己会一病不起，他还有许多的设想和计划，还有那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住院后，虽然心里非常害怕，父亲躺在病床上还乐观地写道：……踌躇满志衰翁乐，服食延年大欲增。此后笔耕闲岁月，鸡鸣风雨傍青灯。（出院后，余照旧每日要在天明前执笔工作，以适应老人环境。母亲每月精打细算只能给儿子十块大洋，大惊失色，其中有八块大洋用来交伙食费，剩下两块大洋用以购买学习用品和其它开销。）父亲设想自己能够病愈出院，当即严加盘问。当儿子供认这些钱是从每日两角的午餐费中省下来的以后，能够重新执笔再做《补遗》。但这一切都随着父亲永远的消失了。
儿子用无泪的眼睛看着父亲的遗容，心中渐渐升起一种深深的敬爱之情。过去，儿子曾经以为自己对父亲只有敬而没有爱。在此之前，儿子一直是从母亲手中领取生活费的。直到此刻他才发现，其实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始终对父亲怀有一种深深的爱戴。直到此刻儿子才懂得了，有敬就不会没有爱的，最终还是没能逃脱父亲的火眼金睛。父亲发现儿子手中有钱后，敬的内核中原本就深藏着一份挚爱的。
父亲对自己这一辈人说，殊难瞑目，殊难瞑目！
父亲却对儿子那一辈人说，饶有信心，饶有信心！
儿子把父亲的话牢牢记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