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环路拆迁民房最多的恐怕要数郑玉珑一家。大儿子十六间拆了十一间,二弟二十间拆了二十间,三弟十四间拆了十间,四弟十一间拆了七间;他和小儿子住的老房没拆,厂子又拆得不轻。一家人被这样巨大的损失压得抬不起头来,叫着嚷着,要郑玉珑去向上级要“特殊政策”。那四十八间房是用几代人的血汗建成的,是一家几十口子老小安身立命的地方,郑玉珑自然心痛得不行。但他沉一沉心,一字一板说出的是这样一句话:“损失用到正地方就是牺牲,过去革命不少人骨头没留下一把,为外环路,我看咱这一家子也算值了!”
迁房不易迁坟更难,房是现世人的,坟还牵联着祖宗。“祖宗要是没了地方,咱们还有脸吗?”第一次听说外环路要从万灵山公墓经过,金汉元说的就是这句话。
祖坟祖坟,那是关乎百代兴衰败发的大事,对于回回就更多了一层意思,是万万疏忽不得的。可细算起来,修外环路金家要迁的祖坟就有十一座。十一座,那是一件小工程吗!金汉元与本家的几位老人商量好各家出多少钱、多少人,买好新茔地,请好阿訇,这才带领老老少少上了坟地。念经、挖坟头通气、捡骨装棺、重新入葬,迁一座坟至少要一百元,而补偿费只有三十。“这也太不象话了,咱们得到市政府找去!”孩子们嚷嚷着。“说这个话的,我看就该挨耳光子!这是为子孙造福的事儿,祖宗也不会计较呢!”金汉元一声喝,喝得孩子们好一阵喝彩。
外环路拆迁任务最重、难度最大、损失也最大的要算窑头和甸柳庄。窑头二十六个村办企业拆了二十二个,八十亩菜地全部征用,一群种菜妇女每天跟在村干部屁股后边要工作、要补偿。甸柳庄四家企业停产,三百五十名职工待业,单是这部分职工的生活费,村里每年至少要支付三十几万;偏偏为盖公寓安排拆迁群众进行二次拆迁时,又碰上了钉子户。但两个村的干部谁也没说一句熊话。“外环路损失大机遇也大,三年之后甸柳没有个大发展那才算是怪啦!”甸柳集团副总经理胡永贵信心十足。窑头支部书记陈庆泉则是另一副模样:“你可千万别采访我!再采访我就没法活了!我正要求辞职呢!”他梗着脖子朝我嚷。可当我走进另外一间屋时立刻笑了:那里一座刚刚完成的《窑头远景规划》模型赫然入目,使人顿生振翅青云之慨。
扳倒井地处深山野坳,相传汉光武帝刘秀下南洋路过此处时扳倒了一口井,才解了人马之渴,村中那口古井旁至今还留下一个硕大的脚印。外环路从村边飘逸而过,占去了三百多亩农田和一个山场。那天我听村里介绍过情况,想重点了解一点拆迁方面的事儿,正讲中进来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站在旁边听了一会儿便插上言说:因为修外环路下雨排水不畅,她家两千斤蜂窝煤泡了汤,找过几次都没有解决。我示意让她去跟别的同志谈,她却显然把我当成上级来的大干部,心奋不甘地问:“我这个事你怎么就不管呢?”我指指工程指挥部的同志说:“他们管。”她说:“不修外环路蜂窝煤能泡汤吗?”我说:“这是你的损失,也是你对外环路的贡献,损失就是贡献哪。”没想这句原则得不能再原则的话竟然把她说笑了:“哎呀同志!有你这个话什么都有了!行了行了!”径自出门回家去了。
外环路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些的群众。济南幸甚!外环路幸甚!
六字方针只剩下两字--
一个遗忘了金钱的地方
在槐荫区采访,区建委主任和养护所所长对石青岩村支部书记马希水赞不绝口。石青岩与槐荫区没有隶属关系,听说区指挥部要设到村里来,马希水同几位村干部一商量,立马把村委会的房子腾出了几间。工地上运来了水泥、电线、塑料管,马希水说就放院里吧,村委会院里就成了仓库。村里刚买了一辆大头车盖了一个车库,眼看天要下雨,马希水说把车开出来把水泥搬进出,汽车库于是成了水泥库。
工地上用水量很大,有的单位用拉水车从二十里外的市区拉水,马希水说咱这儿村里包了,用多少拉多少、什么时候用什么时候拉,水电费每天按五块钱就行。青苗补偿,别的村讨价还价,马希水说凡是外环路需要的一律按规定办。这使指挥部的同志感动不已,村里却招来了不少猜疑:马希水这小子八成是得了好处啦!天知道,马希水连青茶也从没拿回家去一两!“真有人告,什么时候我们也给你做证。”指挥部的同志说。马希水风趣一笑:“外环路还没通,石青岩的地价已经翻了几翻,我得的好处还算少吗?”
外环路资金短缺,苦了一线负责施工的同志。井家沟村工程队队长陈德华是二月十号动员大会当天,第一个走上外环路工地的,屈指半年,他没有领到一分工钱。本来是车队队长,大小十二台车,一年挣个四五十万一点不成问题;偏偏要建外环路,挣不到钱不说还要倒贴;去年赔了二十四万--那是市中区结合城市综合开发干的,是东南外环会战的前奏曲--原想可以歇口气、养养神儿,哪想年一开头任务就压上了:一千三百二十三米,比去年多了两倍还出头儿。一百三十多人开上工地,大大小小十几台机械开上工地,可钱只够买茶水喝的。民工的工钱非发不可,村里说我垫上了;汽油钱、石灰钱、石子钱非给不可,村里说我垫上了;这一垫两垫好大一个数目进去了,村里五个公司几年的家底进去了。外环路要修,村办企业也得发展,村支部书记对干部们说:咱们的工资先停一停吧,德华盯工地,他做例外。干部们都赞成,陈德华却说:“要停就来个干脆统一的,我也不搞那个特殊的。”于是便一分钱不拿,照样早晨五点起,晚上十点归。有人不信,说现在是金钱社会,那小子不是想捞个一官半职就是个二半吊子。陈德华听过,黝黑的面庞上泛起一层好不动人的灿笑:当官这一辈子是没指望了,那就认准当一回二半吊子吧!
如果说陈德华还因为有职责在身,王继忠则完全是另外一种情况。他今年二十五岁,早年跑运输时,活揽得多了就找人一起干、领着人家干,没多久就把车卖了,专门干起包工头儿。包工只包土方,挖运填推,从经七路开始,到处都能看到他和他的队伍。外环路一上来他就拉上二十几台车和机械,有私人的有集体的也有国营单位的,两个工地同时开花,白黑连轴转的事稀松平常。但钱没有,两个工地资金都非常紧张:而没有钱车是开不动的,开车的人也难以打起精神:又恰恰麦收临近,一切突出一个“抢”字。指挥部找到玉继忠面前,王继忠几乎是连沉吟也没沉吟便回家去了。当他再次出现在工地上时,十几万个人存款被摆到人们面前:“够不够吧?需要我再回去拿!”天桥区、槐荫区提前一百多天顺利完成任务,那其中何曾没有王继忠和他的同伴们的一份功劳啊!
东外环路自北而南,越过燕翅山东麓之后忽而向西南径直奔去,地图上的这个西南路段山高峪深、峰峦重迭,正是东南外环工程的咽喉地段。咽喉地段的咽喉,是从平顶山弯向扳倒井的那二百米路段,是山东矿业学院爆破公司承建的那二百米路段,是年初投标时赵锦桥一眼就选中的那二百米路段。作为矿院爆破研究所副所长兼爆破公司经理,赵锦桥手下可说是人材济济,二百米路段一下子拉上五个硕士研究生、一个高级工程师。工程再艰难、技术再复杂都不是问题,问题在于必须赚到钱--公司刚刚创立,还是一穷二白。但外环路恰恰没有钱。赵锦桥拈量来拈量去,着眼于创牌子和打开市场还是接下了任务。他提出的六字方针是:保本、微利、奉献。尽管这样,资金的困难还是大大超出了他的想象。打洞要民工,民工要发生活费;钻机汽车要开,钻头汽油要花钱买;洞打好了要装炸药,炸药价钱居高不下;可钱在哪儿?赵锦桥向院里求援,工资、汽油费和日常花销全部由学院包了。即是如此,打好了洞也还是经常要等钱买炸药;好不容易等来了炸药,碰上天气不好不能拌不能装,晚上赵锦桥和五十八岁的高级工程师杨中华还要彻夜守护,不敢有丝毫懈怠。“六字方针现在只剩下奉献两个字了。我们学院在泰安,泰安人理应为省城建设做点奉献。”赵锦桥说。这可不是玩嘴皮子,七月三日一声巨响,赵锦桥和他的爆破公司,为济南乃至山东省的市政建设史写下了辉煌的一页。
一位哲人说:金钱是世间一切考验中最难通过的一道关口。金钱的确时时在考验着外环路的建设者,可如果认为外环路建设者奉献的仅仅是金钱,那也难免简单化了。工地上的生活相当艰苦,风雨不说,一个酷暑一个蚊子就足够让人受用的。市政公司的女工们,包括一些年青漂亮的姑娘们,也经常是在蚊群成阵的简宜工棚里度过难熬的夏日之夜的。那次在市政二公司工地,我正同几名女工交谈时,一个旁听的男工忽然插上说:“咱这三十二岁了还没个媳妇,算不算是问题呢?”我说总得有个理由吧。他说:“还用什么理由,干市政、工资低。”我说二公司这几年不是挣钱不少吗?他说:“不是都挂在账上吗。我开十几年车一月才一百二十来块钱,谁跟哪?”我说找个农村的行不行?他说:“行啊。同志,你可千万当个事,给咱费费心儿!”他的那副急切诚恳的神情,逗得我和女工们一阵大笑。但笑过心里并不轻松,仅二公司,象这样的大龄青年就有十几名,他们对济南的市政建设、对外环路的贡献,应该怎样计算呢?他们是理应得到姑娘们青睐的啊!
一度阳春一度夏,千佛山、燕翅山后的鞭、炮还在一阵紧似一阵地轰鸣,兴国寺内的古树枝头却早已结满了青绿的果子。那果子是要不了多久就会变红、变甜,在踏着现代节奏却颇具古道热肠的济南人的生活中,增添一种新的情愫的。
199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