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艺术贵在创新,艺术的创新一旦停止作家的生命也就停止了。过去总讲要甘于寂寞,这用来说作家的心态是对的,如果说到创作本身我就不敢苟同了。创作创作,创新之作、创新才作,甘于寂寞、不敢标新立异怎么行呢?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开始,我先后涉猎过神话题材、古代历史题材、现实生活题材,尝试过浪漫主义、现实主义、大写意等多种手法。在经过了这一切和有感于每部作品、每种手法留下的缺憾之余,我经常思考的一个问题是:一部长篇小说应该和可能达到怎样一种境界?《过龙兵》可以说是这种思考的结晶。
问:这样说,《过龙兵》已经实现了你多年追求的一种艺术境界。
答:可以这么说又不能完全这么说。可以,是小说确是达到了预期的主要目标;不能完全,是作品离既定目标还有一定距离。为了缩小这个距离,小说发表后我在广泛听取意见的基础上又作了四次修改。这次出版的单行本,离既定的目标和境界应该说是更近了。
问:从单一的浪漫主义或现实主义到多种艺术手法的融汇贯通,不是一件轻易的事儿,这其中你经过了不少甘苦吧?
答:这是肯定的。坦率地说这条路我摸索了二十多年、跋涉了二十多年。这期间我阅读了大量中外名着,包括外国现代派的代表性作品,也进行了艰苦的创作实践。这里有唇干舌燥、满嘴血泡的时候,也有坐立不安、焦头烂额的情形。好像是略萨说过:创新,无论从哪方面说都意味着受尽煎熬。此言是也!
问:具体到《过龙兵》的创作,也有不少曲折吧?
答:《过龙兵》从最初设想到现在十几年了。1994年前后已经有了一个构思,准备开笔时一部《白鹿原》横空出世,我自知超越无望只得放下了。经过七八年的学习积累,三年前再次构思时,走的就是一条与《白鹿原》全然不同的路子。同是写阶级斗争、家族斗争,陈忠实写的是解放前五十几年,我写的是解放后五十几年,但人物、故事、风格、思想内涵都截然不同。
问:不少读者说《过龙兵》中有一种色彩斑烂、令人陶醉的感觉。电影电视剧中有色彩好理解,小说中也有色彩就引人遐思了。
答:道理其实简单,凡是艺术都有色彩,没有色彩的艺术算不上好艺术。《英雄》、《十面埋伏》很大程度上玩的就是色彩。可谁又能说一首好诗或者一篇好散文没有色彩呢!“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那是一幅多美的画。《泰山日出》、《荷塘月色》带给读者的又是多么绚烂的感受。小说也是如此,只是小说的色彩更多地体现在生活的斑烂独特,空间的辽阔高远,人物和性格的丰富鲜明上。就《过龙兵》而言还多了一个声音,即书中神秘莫测、可以直达人们心灵深处的雾号。
问:的确,过龙兵中的雾号的确挺有感染力和味道。
答:小说是由文字组成的,文字可以组成色彩当然也可以组成声音;声音的重复、灵化就会形成特殊的艺术符号。这就是读过《过龙兵》的人大多对雾号留下印象的原因。这自然也还是色彩的一部分。《过龙兵》以黄海之滨一个小渔村为中心,纵横千万里,绵延国内外,从普通渔民直到中央的大干部,从日常生活直到东方神话……这样读者打开小说,面对的就是一个丰富绚烂的世界。所谓色彩斑烂就是这么来的。
问:你曾经说过:独特的生活画面和立得起来的人物形象是长篇小说的两个基本要素,并认为“作家靠作品,作品靠人物,人物靠性格”是一个千锤百炼的真理。你现在还这样认为吗?有些评论家在评价一部作品时喜欢用“人性”这个词儿,你认为“人性”与性格之间有一种切实的联系吗?
答:真理什么时候也是真理,一部长篇小说没有独特的生活和立得住的人物、性格,无论如何是不行的。但那还不是全部,艺术形式的完美和创新也应该包融其中。这也许要算是我的新体会。至于“人性”和性格我看是分不开的,比方华云坚持要生下凯华,为此不惜远走天山的情节写的不就是人性吗?在人性光辉展示的同时,华云的坚韧与顽强不也出来了吗?
问: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过龙兵》中的好多语汇是直接来源于生活的,有些却是经过打磨的文学性比较强的。在这方面你的追求是什么呢?
答:语言之于文学如同色彩之于绘画。小说中的语言有叙述语言和对话语言,叙述语言当然应该文学性强一些,对话语言则越接近于生活越好。让叙述语言具有超越平凡的准确和精彩,让对话语言具有超越雕琢的通俗和生活化,这应该成为我的方向和目标。
问:你曾经说过渴望写出《骚动之秋》的第二部、第三部,渴望拉长镜头全面深入地透视中国的改革大业。那种强烈的责任感使命感,就像一团熊熊的内火会把人的胸膛照亮,把人的生活和前方的路照亮。时过多年,这团内火还健在吗?
答:当然健在,只要我这个人健在这团火就会健在,这是没有疑问的。但随着生活的前进和眼界的拓展,那火应该变得更加明亮更加持久。比方原先我关注的更多的是改革自身,现在我关注的就要深入得多、广阔得多、长久得多了。从某种意义上说,《过龙兵》也可以说是《骚动之秋》的续篇。
问:你一定是读了不少书,从中外名着中吸取了不少营养,并在自己丰富的知识积累下才写出这部书来的。
答:前面说到,除了一般的名着,近十多年来我特别研读了外国现代派和拉美“文学爆炸”时期的代表性作品。至于知识积累,可以说《过龙兵》差不多把我几十年的库藏给掏空了。
问:我听说你在个人生活中过得很不轻松,很清苦,是一个苦行僧式的人物。
答:不不,千万不能这么说。轻松不轻松、清苦不清苦要看愉快不愉快。我的生活还是蛮愉快的。至于创作上的辛苦,也应该算是愉快的一种。一个愉快的人,是无论如何不能与苦行僧划等号的。
问:较之诗歌、散文、随笔、短篇小说,长篇小说更像是一艘航空母舰,它需要一个宏大、精巧、复杂的结构,《过龙兵》是怎样一种结构?
答:结构的核心是人物关系及其主题思想的展开,三个家族、三代人的命运纠葛,就是《过龙兵》的结构,如此而已。
问:你如何看待山东作家群体?它的优点和缺点?
答:对自己之外的作家我从不妄加评论。我希望山东作家有更大的胸怀、更高的眼界,不要陶醉于所谓的山东作家群云云。
2005,6。
人间传奇的魅力与生命体验
--答齐鲁晚报记者倪自放问
问:这部小说的名字叫《过龙兵》,你能说说其中特别的意蕴吗?
答:过龙兵是胶东沿海的一大景观。许多年以前,每到春天,海上都会有大群鲸鱼经过,老百姓称之为过龙兵。那是鲸鱼洄游,是一种自然现象,但过龙兵的气势非常宏大,场面十分壮观,在当地老百姓心目中就带上了神秘甚至于神圣的色彩。小说以此为题,除了展示海域特色之外,更多寓意的是生活的气象万千和浩渺磅礴。
问:《过龙兵》面世后,大家的普遍感觉是好看耐读。这样一部四十多万字的作品,很多人都是几天之内读完的。一位画家说,这是他多年来读完的唯一一部长篇小说。有的人因为读得入迷忘记了下公共汽车,还有的人甚至于因此而导致痔疮复发。这种情形多年难得一见,个中奥秘在哪儿呢?
答:小说的经典性集中体现在好看耐读上。一部长篇小说,如果不好读,或者读过之后品不出什么滋味来,就很难说得上成功。有人把小说的好读耐读说成是通俗和水平不高的一种标志,这实在是一种偏见或者悲哀。依我个人而言,好看耐读应该成为判断一部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好坏优劣的首要标准。
问:有人认定《过龙兵》是一部人间传奇,你怎么样看待这种评价?
答:人间传奇是一种很高的评价。不过应该强调的是,《过龙兵》不是历史上曾经发生过的或者一般性的人间传奇,而是当代现实生活中确确实实发生过并且正在发生的人间传奇。这样的人间传奇,更具有现实和历史的意义,也更具有文学的意义。
问:考察近一二十年的中国长篇小说,我发现这样一个现象:很多被称为史诗的作品,都是以中国近几十年、上百年社会发展的标志性事件为着眼点的,比如土改、新中国成立、反右、文革等等,围绕这样一些大事件去写几个人或者几个家族的恩怨情仇。一些评论家认为这样的史诗作品未免简单化了。现在有的评论家把《过龙兵》称为“源于生命深处的乡土史诗”,人民文学出版社则干脆将作品说成“一部地覆天翻、惊人魂魄的雄奇诗史”。你认为《过龙兵》与那些简单化了的史诗作品有哪些区别?
答:你说的这种情形的确存在,一段时间内,在文坛上甚至于形成了一股“主潮”,没有人能够逾越。《白鹿原》在这方面应该说有重大突破。《过龙兵》最初构思时,我寻找的就是一种更新更合适的路子,当时就搞得非常苦闷。一次登上济南南郊的龟山,面对无边的旷野和茂密的市区我问自己:半个多世纪,中国社会最重大最深刻的变化在哪儿?答案是人、人性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比如五十年前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的地主、资产阶级分子,五十后大多成了受人尊敬的社会精英;而五十年前被视为神圣崇高的某些观念、行为、人物,五十年后却成了人所不齿的笑料。看一个社会表层的变化是很容易做到的,但能够真正反映社会本质的变化的还是要看人、人性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所以与同类作品不同的是,《过龙兵》从一开始就避开了重大历史事件,而选择了从人和人性切入,着力于通过人性的细节构筑小说的情节、人物,构筑属于自己的宏大叙事和艺术世界。《过龙兵》中虽然也写到解放战争、文革、改革开放,但都是作为背景出现的,都是为小说中的人、人性和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发展、演化创造条件和氛围的。你看,作者并没有刻意追求所谓的“史诗”,评论家和出版家们却从作品中读出了“史诗”和“诗史”。这不是一种奇怪的现象吗?王蒙说:作家是吃人性这碗饭的。作家写的历史与历史学家写的历史不同,原因就在于作家是从人和人性切入,而历史学家则从政治经济文化等切入。
问:从艺术上说,《过龙兵》与你过去的作品有很大不同,比如《骚动之秋》《羊角号》《八仙东游记》等等。这是不是说明你的创作已经进入一个新的境界?
答:从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开始,我先后涉猎过神话题材、古代历史题材、现实生活题材,尝试过浪漫主义、现实主义、大写意等多种手法。《八仙东游记》是神话,纯浪漫主义;《骚动之秋》写农村变革,是纯现实主义;《羊角号》勾连古今,却因为现代派气味太重,以至于不少读者感到不解。在经过了这一切和有感于每部作品、每种手法留下的遗憾之余,我经常思考的一个问题是:一部长篇小说应当和可能达到怎样一种境界?《过龙兵》可以说是这种思考的结晶。小说中既有严酷的现实生活描写也有崇高的理想主义闪光,既有浓烈的传奇色彩也有深厚的历史内涵,在艺术手法上也达到了融现实主义、魔幻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大写意等于一体的境地。
问:如果把你获得茅盾文学奖的《骚动之秋》,与现在这部《过龙兵》加以对照,你会怎么说呢?
答:《骚动之秋》是我五十岁前的代表性作品,《过龙兵》是我五十岁后的代表性作品;五十岁前是五十岁后的铺垫,五十岁后是五十岁前的继续和发展。从这个意义上说不仅《八仙东游记》《羊角号》《海猎》《岳飞》等是铺垫,《骚动之秋》也是铺垫。自然了,换一个说法会更恰当一些:《骚动之秋》是一棵大树,《过龙兵》则是一棵更大的树。
如果敞开来说,《过龙兵》也许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部长篇。这当然不是说到此为止,不再有新的追求了,不,不是这样的。就总体而言,《过龙兵》所达到的水平和境界决不是轻易可以超越的。这是一位颇有名气的评论家说的,不是我说的。就我而言,至少到目前为止,还不具备超越的雄心和能力。
问:我注意到这样一个现象,就是近一二十年在胶东这片土地上成长起一批很有影响的作家,除你之外,还有王润滋、张炜、矫健、衣向东等,这批作家用很多成功的作品反映了胶东的乡土生活。你怎样评价这一现象?
答:其实不仅仅是这一二十年,胶东很早就有一批成功的作家,如老一辈的曲波、冯德英、峻青等。这些作家用自己的笔描写自己熟悉热爱的土地,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因为那里隐藏着他们最本真最深刻的生命体验。这种生命体验,是成就一部好作品的基本要素。说实话,创作最缺的不是好故事,而是最本真最深刻的生命体验。你看现在报纸上、网络上什么千奇百怪的事没有?那其中就不乏好故事。可单凭好故事是写不出好作品尤其是大作品来的。以新近上演的两部电影为例,《无极》故事玄而又玄、场面大而又大,但空洞乏味得要死;《千里走单骑》故事平平常常,作品中的情感和人性的展示却打动了不少人;这背后起作用的就是编导的生命体验。小说则更是如此。《老人与海》看起来没多少东西,读者为什么从中能够感受到心灵的震撼?海明威就是用自己的生命体验,拨动了亿万读者的生命琴弦的。同样的道理,《过龙兵》中如果没有融进我的最本真最深刻的生命体验,无论如何是写不到现在这个样子的。
问:能否谈谈你下一步的打算?你还会把眼睛盯在农村题材上吗?
答:完成《过龙兵》后,我的农村生活积累差不多掏光了,下一步要盯到城市了。十九岁离开农村,三十多年的部队、机关、文艺圈中的生活可以说是积累丰富、体验深刻。但生活和体验并不等同于作品,关键还是要找到一个独特的切入点和构思。而这是急不得的,需要一个学习和思考的过程。
我不赞成简单地用农村题材、城市题材来划分作品。有的人一说农村题材似乎就是种地、打鱼,顶多再加上一个打工什么的。其实农村早就不是原来意义上的农村,有的比城市还要城市化了;那里的人们,无论观念、眼界、工作、生活都早已超出了家门、村门甚至于国门。比如《过龙兵》写的是一个渔村,可从黄海之滨到天山草原、太平洋彼岸,从普通渔民到镇、县、市乃至中央级的大干部,从传统的渔耕生活到缤纷绚烂的都市景观纷至沓来,用一个农村题材如何概括得了?而这又是真真实实的存在。在这样的情况下再说农村题材、城市题材不是挺可笑吗?何况决定一部作品能不能受到读者欢迎,能不能在文学史上留下印迹的并不是题材,而是作品的成就和影响。
200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