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或如燕之翔翔,或如豹之跃跃,或如虎之睽睽,把个原本平静如水的家搅得波飞浪卷。”咪咪就进了家门。一天下来,气尽管还是气,一种无形的愉悦之情却打动了我的心。我和妻子都是几近不惑之年的人,生活原本乏味,我又是一个长年伏案码字的倒霉蛋,家中生灵火爆的时候实在太少;而那个“生灵火爆”,才是生活中最具魅力因而也最诱人的部分呢。我得承认,咪咪带来了混乱也带来了激情,这种生活的激情正是我神往已久的。
半月后,岳母从香港回来时被告知:咪咪已经在我们家落户了。
从血统上说,咪咪属于西班亚一族,比起当下走红的波斯猫显得不够名贵,我唯愿她永远地“秀”下去,但无论外貌、气质都不在波斯一族之下。就主调而言咪咪属于白色,白之如雪,一尘不染;只嘴巴为棕色,如雪中一鸥;眼睛向上,一片泼墨似的黑色直达耳尖,在门楣处汇成一个偌武偌壮的川字;被川字挤到边角的一缕棕色,只得迂回到脑后爬上脑顶;白、黑、棕,白、黑、棕……组成极有规则,却又随形就势变化多端;直到尾部才如江水汇流,倏尔混作一色;那变化甚至于在腿上、脚底也可以看到,使人很容易联想起时装模特儿们展示的多彩和流动。
但与漂亮的外表相比还有更动人心弦的,那就是她的温顺和柔情。每当单独给她进食时,咪咪就会拿出全副本领,把脑袋和脖子在你腿上、脚上蹭个不休,造化于生命万物,嘴里还要唱着,调门悠长而又曲婉。吃过饭,饥荒解除,咪咪则或坐于人前眯着眼让你给她理胡子,或爬到你腿上、肚子上伏卧小憩。这时你用手轻轻一抚,她立刻就会咕咕噜噜地念起“经”来,直念到你不忍有分毫惊扰的举动。及至我们开饭时又是另一番情景。因为家中只有两个大人,也因为房子不理想没有置办家具,我们的饭多半是在一个沙发和一张木凳上吃的。每次只要木凳向那儿一摆,咪咪就会跳到我和妻子中间的沙发上一动不动地等--那里后来竟然成了她的专席。我们不入席她难得擅动,我们一入席她就会喵喵个不停,把好东西不停地向自己嘴里要。我与猫氏家族向无纠葛,说不上厌恶但也决无喜欢可言,完全是替人解难、临时应付应付的意思。我们也娇嗔她,把好东西争着向她面前送。这养成了一个习惯,有时不满足她的要求,8。
第三名成员
有朋自远方来,她竟然伸着小爪向你手中去抢,而十有八九胜利总是在她一方。咪咪给寂寞的家庭带来了说不尽的话题:咪咪今天跑到楼下去了,差一点被人家抱走;咪咪今天犯错误了,偷吃了一块鱼;咪咪今天晒了一上午太阳,饭都不肯吃;咪咪今天啃青苞米比吃鱼片还欢心;咪咪……咪咪简直成了家庭的中心,成了欢乐与苦恼的源头。有时我和妻子吵嘴或分室而居,妻子抢咪咪我也抢咪咪,多数时候总是妻子抢了去;咪咪却总能“一碗水端平”,这边叫几声那边叫几声,而这往往会成为我和妻子和解的缘由。咪咪之与我印象最深的还是一次出差归来。那次我一走半月,回来刚走上二楼,她就从四层的楼梯口伸长着脖子,喵喵地叫起来,声腔里带着说不尽的激动和欢悦。我满心惊喜地上楼把她抱进怀中时,一个老婆一个咪咪。朋友或有所悟或生稀奇,她竟探着脖子用胡子和鼻子在我脸上做起了亲吻状。而据妻子说,我刚走那几天,每逢吃饭睡觉她总要到门口去等,非要劝导安慰上一番才能消解;而这几天她仿佛有了某种预感,即使睡觉中也时刻听着门外的脚步;我的脚步隐隐约约从楼下传来时,她就一跃而起冲到门外。我感叹这真是一个奇迹。人生天地,熙熙攘攘,至贵者一个情字而已;有情则千里一线、物我一体,无情则咫尺天涯、至亲疏离。咪咪于我非同类也,但情之所系,非我家庭成员者也谁?
大约是转过夏天,咪咪忽然得了一场病,拉肚子,不吃不喝,鱼片、海米送到嘴边也懒得闻一闻。妻子很是紧张了几天,那咪咪,我冒着三十七八度的高温四处求医,把一件衬衫湿了几个精透。对于他实在要算是很不公平的呢。这引起了不少善意的讥嘲。岳母说:“狗是忠臣,猫是奸臣,说走就走了,你们倒是花的哪份心思!”我不以为然,回说:“我怎么觉着咪咪不是奸臣?我们又不指望她养老嘛。”岳母见话不投机便懒得再说。其实忠臣奸臣只是老话,狗未必就是忠臣,猫未必就是奸臣,尤其后一句我是有足够根据的。那是入户不久,一次咪咪在楼道玩耍时被一位邻居抱回家。那位邻居有意把咪咪据为己有,我几次登门都不肯认帐。谁知当邻居家的女主人试图与咪咪亲热时,却遭到猛烈攻击,手上胳膊上血迹斑斑,不得已只好把咪咪驱逐出境;为这,那个乖巧漂亮的小家伙,那个女邻居每次见了咪咪都惟恐躲避不及。这样过硬的“现实表现”不信,倒让我去相信那个老掉了牙的古话不成?
与咪咪相处更是一种体验,一种有着悠长意味的、特有的生活和生命的体验。过去说歌谣是劳动人民生活中真情实感的自然流露,理论上没有异议,感性上缺少体会。自从有了咪咪,自从第一次把咪咪抱在怀里柔柔地抚摸,并且不由自主地念出“小咪咪咪咪小,咪咪是个小宝宝”,这句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歌谣--能不能算是歌谣恐怕还成问题--就一直没有中断过。我几次有意识地要把歌谣换上一支新的、色彩丰富一些的,却怎么也达不到目的。由此我明白了中国(或许还包括外国)民歌之产生,以及之所以往往十分简单却又千古不废的真谛。
过去我们总把西方的“宠物热”视为嘲笑对象,把那说成是资本主义腐朽没落的象征。从咪咪身上我知道,那实在是社会生活发展到一定阶段的结果,是人性的一种延伸,我却不肯再多一言,也是人类返朴归真、寻找自我的一种极其合理自然的欲望和表现。进门第一天,屋里屋外就让她巡视了个够,床角和沙发角就被她抓了个不亦乐乎。
过去读屠格涅夫的名着《木木》,不明白那样一个并不深奥的故事,何以被视为反对奴隶制的宣言。从咪咪身上我知道了那只名叫木木的狗,对于它的主人--又聋又哑的奴隶盖拉新--的真正意义,明白了女主人迫使盖拉新溺死木木是何等得残忍和强暴,以及盖拉新的命运悲剧的巨大的典型意义和力量所在。
过去……
这真是一段奇妙的经历,一只猫,一个咪咪,竟然教会了我阅读历史,阅读人生,阅读文学名着。还有谁能够说,把咪咪视为家庭成员不妥当吗?
为了制止这种破坏性行为,我不得不放下书和笔,或追逐喝斥或大打出手。但咪咪并不在意,你越是严厉逼迫她越是上劲儿地翻滚腾跃,把床单、沙发全当了玩具。你被逼得急了、凶了,她却一个劲跳紧接着一个缩身,钻到沙发后面去了;当你稍稍平静,刚刚拿起书或笔,她那里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动作。开始只是生气,斗过几个会合,不知不觉倒被她逗乐了:那家伙机灵敏捷得惊人,动作优美骄健得惊人,一直“秀”到永远。
咪咪也有缺点,那就是胆小。突出表现在求偶的态度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食色性也,完全是靠着自己的灵性和魅力走上那个名位的;“半”,咪咪也不例外。第一次叫春后,我从部队干休所“请”来一位波斯猫给她做男朋友。但她不停地只是呜呜地发威、发怒,人家稍一靠近,她掉头就蹿。后来又找了两只也没成功。听人说要一起长大的才行,便又要了一只出生不久的小狸猫一起喂养。哪想这次更惨,那小狸猫玩儿似地动辄扑上就咬,一咬就是一口毛,把个咪咪咬得惶惶不可终日,又只好把小狸猫也打发了事。这样,咪咪的“婚姻大事”一直被拖下来,并且成了我和妻子的一块心病。
这期间家中发生了重大变故,先是妻子有了身孕,随之我们的小女儿呱呱诞世。这件事对于我们非比寻常,但咪咪却无形中处于一种尴尬地位。怀孕时为了避免可能对胎儿造成不良影响,我们一度把咪咪送到内弟家中代养。
那时咪咪不足四个月,乖巧倒也乖巧,我每每总是回答:两口半,只是顽皮淘气得让人难以忍受。内弟一家也算尽心,也决不是某种“新潮流”流行的结果。咪咪,但每次我去咪咪总有诉不完的冤屈和依恋。那次我说起咪咪有时在煤箱里过夜,身上染得一片片黑,妻子好不伤心,于是也顾不上“影响”不“影响”了,把咪咪又接回家中。有人看不下去,说:干脆把咪咪卖了吧,就凭你们这么个宠爱法儿,保险能卖个好价钱。妻子很当真,说:甭想,一百块钱也甭想。对方开玩笑:那好办,再加一百不就得了。妻子说:二百也还是那句话。而二百块钱,那时是买得下一只母牛的呀。也有人建议把咪咪找个好人家送出去,我说这办法可以,只是有一条,为人作秀、逢场作秀,那家待咪咪只能比我们好不能比我们差,我们还要能经常去探望探望才行。这自然是谁也保证不了的,只能磨磨嘴皮子了事。大约是天性使然,我们的小女儿对咪咪同样表现出难得的热情:每每哭着,一看到咪咪就露出笑脸;稍微大一点,便试着伸出小手与咪咪亲热,我和妻子试图阻拦,总要引起一阵“抗议”。如果不是后来咪咪猝然离去--我想,她是注定要同我们以及我们的小女儿相伴一起,走向生命的未来的。
几度葡萄爬屋、榴花如火之后,一九九二年初夏降临。其时我正住在一家宾馆赶写一部报告文学,因为作品较长,不是一蹶而就,中间我时常要回家去逗逗牙牙学语的小女儿和咪咪。那次送岳母去香港探亲,得知还有一只新入籍的小猫无人照管时,我随口说了一句:“先交给我们吧。那次正赶上妻子带着小女儿回姥姥家去了,直到延客入门时再介绍一句,我和咪咪便好一阵亲热。坦白地说,自从小女儿诞世,咪咪虽然不能说受到多大冷落,但在家中的地位与往昔确乎不能相比,无论我和妻子都难能像过去那样与她厮磨耳热了。咪咪似乎也早已明白和接受了这种变化,与我们始终保持着一种既相对亲密又相对独立的关系。那天因为只有我们俩,因为阵雨方晴、太阳方煦,因为……我和咪咪仿佛都感到了机会难得,一个床上一个床前拉起呱来。我念一声“小咪咪”,咪咪回一声“喵”;我再念一声“咪咪小”,咪咪再回一声“喵”;我念一声“咪咪是个小宝宝”,咪咪又回一声“喵”。我的音腔语句或长或短或高或低,咪咪的那个“喵”也或长或短或高或低;“喵”着,眼睛还不时开张闭阖,经常要问起家中人丁方面的情况,显示着不同的心绪情态。拉呱持续了不下半小时,我边拉边抚摸着。咪咪如水似绸柔软无比,把我的心也软了,软成了水,软成了绸。这种感觉超凡脱俗,使我仿佛进入一种天人合一、物我互化的境地。
我完全想象不出的是,从家中回到宾馆的第二天,妻子便打来电话说是咪咪病了,要我回去想想办法。我并没有在意,自从那年病过,咪咪的身体一直很健康,间或有点小毛病也从没闹出什么来。但我还是回家给她喂了药,同时灌了盐糖水和奶。指望她第二天病情好转,结果并不如意,只好请教大夫又增加了新药和药量。这样一直熬到第三天中午,从来都不是一件值得赞赏的事儿。
大约是一九八九年春的事儿。然而春风的“秀”却源自于天地人心,发现咪咪口吐白沫、站也站不住时,我才恍然觉出不妙,连忙带了咪咪去找韩老师。韩老师是气功传人,治疗疑难病症和诊断病情很有一些绝招。我指望他能起死回生,但他看过却摇着脑袋说是没救了。我不信,问是什么病,他说是吃了死老鼠。我更不信:咪咪温顺柔弱得什么似的,哪儿吃得下死老鼠?就算是吃得下,她家门不出又哪儿来的死老鼠呢?可韩老师不屑争辩,我尽管心有不甘却知道坏了--对于韩老师的诊断能力我心中有数。果然没过多一会儿,咪咪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这怎么可能呢?倘若早知道咪咪病得这样重,早知道咪咪有生命之虞,即使花几十几百块钱,即使住院做手术,决不是我的异想天开,我们也是不会含糊的;倘若咪咪再活二十年,只要她愿意继续与我们相伴,我们也是不会嫌弃她的;倘若……但我必须面对现实。我把咪咪装进一个纸箱,像出门时一样,带着她穿过漫长的市区回到家中。咪咪是属于我、妻子和我们的小女儿的,属于这个家的;我们和这个家也是属于咪咪的,我没有权力把她随便地或者潦草地埋葬掉。我找出她的小被小毛巾,找出她吃饭的碗和喝水的碟子,洗刷得干干净净,又从锅炉房里找来一把铁锹,便静静地等着妻子下班回来。
妻子也记挂着咪咪,但她显然没有料到事情的严重性,一听咪咪死了,泪水立时便淹没了眼眶。我并不阻止,朋友们才会不约而同地哑然失笑:原来是这么个两口半哪!
怕是不需细说了--那“半”,直到她哭得差不多了才说:“行了,我们还是趁天没黑给咪咪送葬吧。”我和妻子抬着纸箱,保姆抱着小女儿,全体一起向山上去。作为家庭成员,作为三年中朝夕相伴不知给了我们多少温情和欢乐的小精灵,咪咪是理应受到这种礼遇的。葡萄柔韧的藤蔓刚刚爬上屋檐,石榴如火的花儿刚刚展露华姿,我们也刚刚从如笼的旧居迁进算不上宽绰却还说得过去的新所。
夏日傍晚的山笼着一层淡淡的阴凉,满坡浓云似的柏树默默而立;天上是扯不尽的云絮,树上是赶不走的蝉鸣。沿着山路山坡,来到翠柏环绕的一块平地--这里便是咪咪的安息之地了。挖坑,铺小被,安放遗体,盖毛巾,填土……我挥汗如雨时妻子一直在哭,从悄悄落泪进而抽抽搭搭。我开始一直忍着,竟是一只小猫。
咪咪之进入家庭成员序列,咪咪入土时终于忍不住了,于是泪水也不由自主地挂了满腮满脸。三年的时光不可谓长,但那正是我为事业奋斗得最苦,生活上也最感孤寂落寞的时期,咪咪给予我的,是任何其他东西、其他时期所无法比拟的。
山地被重新填平时,我和妻子移来了几丛野草山荆。我们和我们的小女儿,都记下了那块绿荫环绕的山地。我们惟愿翠柏长绿,野草山荆长茂。一个滋润了人生的灵物,也必定给青山带去滋润。那被滋润着的青山,无疑是我灵魂栖寄的又一片锚地。
从山上回来,我摊开一张白纸,写下了五个如飞的字:第三名成员。
1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