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问:“这是谁说的?”
泓泓说:“刘玉亭婷说的。刘玉婷说:讨厌的宋江,有病的宋江,神经的宋江,恶心的宋江。”
爸爸说:“好,写了半天演了半天,宋江成了最让人恨的了。”
第二天泓泓又说:“高俅这个名字我都不愿听,他太坏了。我要是有这么个爸爸,非把他剁成肉浆不可。”
爸爸说:“他要真是你爸爸你就不说他坏了。”
泓泓问:“为什么呀?”
爸爸说:“向着你爸爸呀。”
泓泓不语,片刻却又自言自语道:“他要是我爸爸,我就把他撕成肉浆,包起来吃!”
一部电视剧给予孩子们的影响竟是如此强烈,实在令人叹为观止。文艺作品的作用实在是太大了,教会人们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电视里连日播出违法分子以制造销售假酒危害群众的节目,那引起了泓泓和爸爸妈妈的一致谴责。
那天泓泓边看电视边问爸爸:“对这些造假酒的什么办法处理最好呀?”
爸爸说:“你说呢?”
泓泓说:“把他们关到牢房里,什么也不给他吃,只放几瓶假酒让他们喝,还省了几颗枪子儿呢!”
爸爸说:“哎,你这个办法好!”
泓泓说:“那电视里的叔叔怎么没想到啊?”
爸爸说:“你比电视里的叔叔聪明呗。”
泓泓很高兴说:“要是我,就让他们自己喝自己造的假酒,看他们还造不造啦!”
晚上,泓泓边看电视边给爸爸讲幼儿园的故事,说:“XX家里生了一个龙凤胎。”
爸爸说:“你还知道龙凤胎?龙凤胎是什么意思?”
泓泓说:“龙凤胎就是一个男孩一个女孩的意思呗。”又说:“可是生下来营养不良,缺点微量原素。”
爸爸说:“啊,缺点什么微量原素啊?”
泓泓说:“还缺点细胞。”
爸爸说:“你这都是哪儿来的理论?”
泓泓说:“是科技博览上说的。”
“科技博览”是中央电视台的一个栏目,很受泓泓欢迎,几乎每天看过焦点访谈之后,她都要坚持看完这个节目。
宝宝、贝贝是一对同胞姐妹,在幼儿园里与泓泓是好朋友。那天泓泓说,宝宝贝贝要跟她爸爸妈妈去美国,幼儿园里的老师同学都给两人送礼物。
爸爸问:“你送了吗?”
泓泓说:“没。”
爸爸说:“准备送吗?”
泓泓说:“嗯。”
爸爸说:“送什么呢?”
泓泓找出一张贺卡,说:“我送这。”
爸爸说:“上面得写几个字吧?”
泓泓说:“写送给宝宝贝贝。”
爸爸说:“那有什么意思呀,得写点有意思的才行。”
泓泓说:“我以后到美国找她玩呗。”
爸爸说:“光是玩啊?长大了,说不定你还到美国当大学者呢。”
泓泓说:“大学者是什么呀?”
爸爸说:“大学者就是……你就这样写,等你长大了到美国当大学者时再去找她玩。”
泓泓说:“嗯!我不当大学者。”
爸爸说:“那你当什么呢?”
泓泓说:“我当和平大使--电视上都是这么说的。”
爸爸说:“当和平大使更好。你就写:等我长大了到美国当和平大使时再去找你玩儿。”
泓泓果真一笔一划地把那话写到贺卡上,并且送给了宝宝、贝贝。
这是一种憧憬还是一种预言?但愿真的会有那么一天。
泓泓的钢琴弹得越来越好,尤其妈妈患病住院那段时间里,她完全是自己认谱、自己练琴,受到了林老师的多次表扬。那次林老师又布置作业后,她回家摸了几遍,第二天就能够自己弹出来,到礼拜四时那个长曲子就能背下,并且弹得有滋有味了。爸爸看着好不高兴,哪想到老师面前一弹,出现了几处明显的错误。
这一来林老师不肯了,把泓泓好批一通,说:“表扬了你几次就不知道怎么好了!谁让你弹这么快的?都给我弹错了有什么用?以后要慢慢练,没让快的时候不准快!”
爸爸担心泓泓受不了,说:“老师批评得对,不能浮燥,要慢慢练才能真正学会。”
泓泓不言语,但看得出来还是接受了批评的,以后练琴时就再也不那么贪多求快了。
妈妈从腊月一直病到四月中旬,先是在省立医院,后来转到千佛山医院,什么都检查了,结果仍然是一个炎症消不下去。爸爸在省里开政协会议期间,泓泓每天下午和姥姥一起到千佛山医院给妈妈送中药。
政协会结束后,爸爸要去北京参加茅盾文学奖颁奖大会,临行前一天到医院看望时,爸爸告诉姥姥和妈妈说,会上还有一个发言要准备一下。
晚上泓泓忽然打来电话说:“爸爸,我给你打电话就是告诉你,你到北京去的发言不用准备了,就把妈妈的那个炎给发了吧!”
爸爸先是没听明白,听明白后哈哈大笑说:“这是谁告诉你的?”
泓泓说:“是妈妈说的。”
爸爸说:“不对,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吧?”
泓泓说:“不对,是妈妈说的。”
后来爸爸问清楚,那话确是出自妈妈之口;尽管这样爸爸还是很高兴,因为孩子绝不冒功自好。
妈妈的病越来越重,从千佛山医院转到省立二院又转到省胸科医院、省中医医院,进行了多种治疗仍然不见效果。爸爸几乎每天都在医院里照护,多亏家里来了一个小静姐姐,泓泓才算是有了一点依托。妈妈每天高烧不退,那天医生实在没有办法,只得用了一种“栓”剂,结果烧倒是退了,人却眼看要不行了。妈妈开始向爸爸交待后事:一是要带好泓泓,二是不要断了与娘家的联系,三是家里橱子里还有一笔存款。前面爸爸应了,说泓泓也是我的孩子,我当然要照看好;后边的就不让妈妈说了。
经过三个多小时的抢救,妈妈终于转危为安。但不久妈妈的病又加重了,只好再次转到省立医院进行抢救。那些日子,爸爸经常是早晨八九点钟走,夜里三四点钟回。但每个星期天总要让泓泓去医院看望妈妈一次。那天泓泓去舅舅家,晚上睡觉中忽然哭了起来。舅妈问怎么回事,她说做了一个梦,妈妈被毒蛇给咬死了。舅妈好一阵宽慰泓泓才又睡着了。
这是妈妈病危后,泓泓也是全家人的第一个不详的预感(另一个预感是一群乌鸦,在妈妈去世前几天,每晚都要到泓泓舅舅窗外的一棵树上乱叫),但愿那不会变成现实。
泓泓最后见到妈妈是七月十八号下午。那时妈妈每日高烧不退,医院里每天注射的全是国外进口的升白剂和抗生素,但炎症没能消下去不说,白血球也越杀越低,以至于几乎检测不出来了。
前一天晚上,妈妈已自觉不久于人世,说是想见一见女儿,爸爸赶紧把泓泓领到病床前。但泓泓并不知情,与妈妈说过几句话后,就只顾玩起来,直到临走时才让妈妈摸了摸小脸蛋。妈妈一直说的只有一句话:“你可一定要好好学习呀!你可一定要好好学习呀!”
谁也没有想到,这就是泓泓与妈妈最后的诀别。
晚上,妈妈对爸爸说:“我枕头底下是不是有三百块钱?”
爸爸说:“有。”
那是区里领导看望妈妈时留下的。
妈妈说:“这三百块钱就给泓泓过生日吧。”
泓泓的生日眼看就要到了,爸爸本来打算让她到病房与妈妈一起过的。但二十号上午,妈妈的脑血管突然出现破裂,造成左手五指失控,随之眼底出血、胃出血,到夜里十一点时,病情已经到了危急时刻。
爸爸安慰妈妈说:“明天让泓泓给你弹琴。”
妈妈不解,说:“怎么……”
爸爸说:“家里不是有个小录音机吗,让她录下来,拿来放给你听不就是了。”
妈妈高兴地点了点头,可当晚爸爸回去得太晚,加之录音机没有电池,只好等第二天再录。可第二天早晨六点大姨便打来电话,说是妈妈不行了,让爸爸赶紧去。爸爸为了满足妈妈最后的愿望,赶紧去买来电池,告诉小静姐姐,泓泓起来后让她赶紧弹琴和录音,然后送到医院去。然而万万没有料到的是,爸爸赶到医院时妈妈已处于昏迷状态,过了不到一个小时就离开了人世。其时离妈妈的四十四岁生日不过十几天,离泓泓的七岁生日不足两天。而那天早晨起来,不知是因为已经有了某种预感还是什么原因,不管小静姐姐怎么说,原本挺听话的泓泓就是不肯弹琴和录音了。妈妈由此永远也没能再听到女儿的琴声。但在为妈妈换衣服和合上眼睑时--妈妈平时睡觉也总是半睁着眼睛--爸爸反复说的一句话是:“你女儿正在为你弹琴哪!你女儿正在为你弹琴哪……”
的确,妈妈是带着对泓泓琴声的记忆,驾鹤西去的。
妈妈死了,按济南的规矩应该第三天火化,但第三天恰巧是泓泓的生日,爸爸便力主延后一天。这期间,因为不想让泓泓知道事情的真相,爸爸明确提出不希望有人到家里来吊唁和送花圈,但前来吊唁和送花圈的人还是络绎不绝。
第一天晚上泓泓就觉出不妙来了,问爸爸:“他们这是干什么呀?我妈又没死!”
为了不惊扰泓泓,第二天一早,爸爸就让姥姥把泓泓接走了。第三天晚上,为了给泓泓过生日,全家人聚集在泓泓老舅家。傍晚,为了给泓泓打点预防针,爸爸领她去齐鲁宾馆买东西时,告诉她妈妈太累了,已经睡着了;睡在鲜花和绿地中间,很美很美的一副模样儿。
泓泓似乎意识到什么,却什么也没说。
爸爸说:“妈妈虽然睡了、不回来了,爸爸却永远是你的爸爸和好朋友,姥姥姥爷也永远是你的姥姥姥爷,大姨三姨老舅也永远是你的亲人,大家都会永远地关心你、爱护你的。”
在进宾馆大门时,泓泓忽然说:“爸爸,我就是不要你给我找那个。”说着,用手指在空中比划了一下。
因为妈妈去世前,幼儿园里有的小朋友就给泓泓说过如果妈妈死了,爸爸要给她找后妈的事儿,爸爸看她这个样子立刻就明白了,却故意装作不懂的样子问:“什么呀?你说的什么呀?”
但泓泓只是用手在空中比划着,说:“就是那个,那个!”
爸爸无言以对,只好反复告诉泓泓说:“孩子你要相信,爸爸永远是你最好的朋友,不管到什么时候都是你最好的朋友!”
晚上的生日宴席,姥姥姥爷也来了,本来气氛凝重,泓泓意外地兴奋--到底是孩子,到底她也没有真正明白妈妈到哪儿去了--这一来把整个晚上的气氛都改变了。
这倒让姥姥姥爷暂时忘记了悲痛,说:“只要孩子高兴就什么都好。”
妈妈单位--市中区妇联的八个阿姨,每人送来一百块钱,说是泓泓的妈妈没有了,她们都是泓泓的妈妈。那让爸爸很受感动。
泓泓就这样渡过了第一个没有妈妈的生日。
为了给妈妈选一张告别仪式上的照片,爸爸翻遍了所有相册,最终选中的是五年前的一张;照片上的妈妈又漂亮,又有神韵。
照片放大后泓泓看到了,说:“我妈可真漂亮!”
的确,妈妈年轻时是相当出色的,即使进入中年,也还是风韵犹存;与之相比,爸爸则要逊色得多。为此,泓泓曾几次朝爸爸嚷:“我妈妈都是怎么看上你的!”
爸爸问:“跟你妈比,是你漂亮还是你妈更漂亮啊?”
泓泓说:“我妈漂亮!”说过又补充道:“我妈说我比她漂亮。不过还是我妈更漂亮!”
对于妈妈的死,泓泓时而明白时而糊涂。妈妈火化的前一天晚上,爸爸拉着她在妈妈的遗像前合影,她不高兴说:“我妈又没死,这是干什么呀!”
火化时,爸爸原本不准备让泓泓去,但不少阿姨和奶奶都说应该让孩子去,否则会落下埋怨,爸爸也就同意了。到火化场后,泓泓表面上蹦蹦跳跳,什么事儿也没有,实际上心里紧张得很,不敢与妈妈单位的阿姨靠近,生怕别人提起妈妈来。
临进灵堂时,泓泓伏到爸爸耳边说:“爸爸,我害怕。”
爸爸说:“不是告诉你了吗,妈妈睡着了,咱们看一眼就走。”
即使这样,爸爸领着泓泓进到灵堂后泓泓还是捂着眼睛,不敢睁开。爸爸反复劝说,她才勉强看了几眼。
爸爸问:“你看那是不是妈妈呀?”
泓泓点点头。
爸爸又问:“妈妈是不是睡在鲜花和绿草丛中呀?”
泓泓又点了点头。
绕着灵堂走过一圈,出门时泓泓的脸却变了颜色,爸爸立刻把泓泓送上汽车,送回老舅家里去了。
告别仪式结束,爸爸担心泓泓出什么事儿,赶紧打电话询问,得到的回答是泓泓一直没有哭。
爸爸说:“要是哭了倒好了,得想办法转移转移她的情绪才行。”
过了半个小时,爸爸又打回电话,得到的回答是泓泓正在院子里骑小自行车。爸爸的一颗心这才放下了。
泓泓到底还是太小,舅妈告诉说妈妈到北京治病去了,要好长时间才能回来,她竟然就相信了。
泓泓,我天真而又苦命的孩子!但愿希望的火光在你心中永远闪耀,永远都不要熄灭!
泓泓对妈妈的死,一直处于一种似信非信、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状态。那天小静姐姐领她在院子里玩,医务室一位大夫问她知不知道妈妈到哪儿去了,泓泓回答说:“回归大自然啦。”
在姥姥家,舅妈领泓泓出去玩时,她忽然说:“我长大了以后,要把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东西都制成药片。”
舅妈问:“干什么呢?”
泓泓说:“死了的人吃了,就能活过来啦!”
爸爸听说后很难过,眼泪都差一点掉下来。孩子心灵中的创痛天知道有多深哪!
那次爸爸去青岛开会,顺便带泓泓去玩了两天。那天晚上泓泓忽然问:“爸爸,我是不是以后就跟你过呀?”
爸爸说:“那当然啦,女儿是爸爸的小宝贝呀!”
泓泓放心地点点头,又问:“那是不是永远都跟你过呀?”
爸爸说:“等你有了自己的家就行了呗。”
泓泓嚷道:“我不要自己的家!”
爸爸说:“你总得长大呀,长大了总得……”
泓泓又嚷说:“我不要长大!”
爸爸十六岁丧母,深知孩子失去母亲的创痛。泓泓却比自己还小,还要不幸。因此爸爸多次告诫自己:一定要对得起“爸爸”这两个字,一定要让女儿有一个幸福快乐的少年,一定要让女儿健健康康地长大成人,一定要把女儿培养成一个有用的人、大写的人!
星期天泓泓去姥姥家,姥姥问她说:“怎么这么长时间不去看妈妈了?”
泓泓说:“妈妈在北京治病,不让人看,只有爸爸一个人能够去看。我都快想疯啦!”
姥姥说:“你妈妈永远都不会回来了,你也不用想她了。”
泓泓伤心地哭了。晚上回家一见爸爸就说:“妈妈永远都不回来了,是姥姥说的。”
爸爸说:“不对,等你长大了,有出息了,妈妈就会回来看你的。”
泓泓这才安静下来。爸爸的意思是泓泓还小,没有必要扑灭她心中的幻想和希望。但平时,泓泓很少在爸爸面前提起妈妈,爸爸也很少在泓泓面前提起妈妈,这似乎已经成了一种约定。相信随着年龄的增长,泓泓什么都会明白的。
泓泓自1997年2月开始学弹钢琴,一年半来花了不少气力,爸爸妈妈也费了不少心血。开始林老师很满意,多次表扬,并表示要重点加以培养。妈妈病重住院后,没人陪练和督促,泓泓每次都是自己识谱自己练,使林老师很是惊讶。但随着课程深入、难度加大,泓泓心浮气燥的毛病时常出现,一连几次上课林老师都不满意,再加上前卫文工团整编,林老师没有办法再带那么多学生,那天便建议让泓泓先休学一段,待长大一大再说。
这个念头爸爸其实早就动过,妈妈住院时就提议说:“把泓泓的钢琴停下来吧?”但因为妈妈反对只好作罢。妈妈去世后,爸爸无论从时间上还是精力上都难以支撑,停下来按说是顺理成章的事儿。但真正事到临头,尤其是由林老师提出来,爸爸还是难以接受。因为在爸爸心目中泓泓始终是最棒的,起码也应该是最棒的,因此希望能够放慢进度,让她继续学下去。但林老师坚持说不行,爸爸就如同受了一次沉重打击,心里十分沉重,身体也明显觉出不适来了。
爸爸一心要为泓泓再找一个钢琴老师,让她继续向下学,泓泓却再也不肯练琴了。那个星期天,爸爸吼着、踢着、逼着,泓泓就是不练,还哭着说:“我不好音乐!”“我永远都不学音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