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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血龙瓶(8)

海瑞用手撮起一些,仔细看了看,断定就是白玉屏风上落下的。他这才记起那日为何酒杯碎裂之时他产生的疑惑,原来一早便有粉末在这地上。可那时他并未注意。

他将那干办找来,喝问道:“这一天里可曾有人到过这屋子?”干办吓得有点心虚,但回答得却是很肯定:“没有。”海瑞怒道:“难道说这画是自己描上去的?”

那干办不敢再说,只低头不言语了。海瑞喝退那人,心底也觉得奇怪,干办自然没有说谎,他们二人一直守在门外,况且是自己的老部下,绝不可能骗自己,可这画到底是谁刻上去的呢?

另外还令他感觉奇怪的是,这画在雕刻时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如果有声响,门外的二人没有道理听不到,难道说……是鬼魂?陆光韶的鬼魂?

马上,海瑞又打消了这种念头。哪里来的鬼魂,他可是一个不信神鬼的无神论者,他如果认为天地间还有一个神,那么这个神也是自己的心神。

想到这里,他定定神,仔细端详着那几幅画,见画的是一座高山,山顶上白雪霭霭,仿佛高入云宵,山势雄伟辽阔,如一条擎天巨柱,撑住了将要塌下的天宇,令人望而生畏。而山下有一块碎裂的美玉。

这画画的极是生动,只不过寥寥几笔,就让人一眼看清山之伟,玉已碎。

第二幅画上也有一座山,却极是秀美,山下一人正在抱定一块石头,放声大器,而且那人竟无双足。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海瑞若有所思,转头来看第三幅,见那上面有三个僧人,一老僧独坐,一僧直立,一僧用手正在抚弄一座平台。

再看那半幅,只是上半截有画,画的是几个执戈武士,下半截还是一片白玉。海瑞心中一动,用手一摸,方知下面那片白玉已经松动,他一用力,将那块白玉竟整个取了下来。那画便完全露了出来。画的是一个宴会场面,几人围坐短几前,一人似疱丁样跪地,双手上举,托着一盘鲜鱼。

而海瑞却很是不解,在玉石之上作画,何以用墨浓淡相宜,恰到好处,而且没有一处有墨迹淌下?他走近细看,用手轻轻触了触,这才发觉,原来那画是画在白布绸上的,只不过在表面罩上了一层薄薄的白玉板,只要将玉板去除,那画就自然呈现眼前。

这屏风中原来竟还有夹层。

海瑞的眼睛亮如星火,他知道,陆光韶在玉间藏画绝不是一时心血来潮,这其中定有他的一番苦心。也许这库银之谜就要从这白玉屏风中揭开了。

他大声呼唤着海禄,那海禄急急的从外面进来,不妨脚下一跌,正撞在桌子上,将上面的那个木碗碰得一歪,里面的水泼出来,洒到了地上。

海禄站稳身子,与海瑞一起盯着那屏风,他看了半天,却是一头雾水,不明所以,便问道:“大人,你虽说没学过画,但这几幅画嘛,我看比陆大人画的还要高明一些。”海瑞哑然失笑,道:“你以为这是我画的?”海禄道:“只有大人一个人在这屋子里,还能有别人画画么?”

海瑞听了这话,不由得一怔,仿佛想起了什么,过了片刻,他才看到海禄来的极为慌乱,竟将鞋子穿倒了。不禁大笑道:“海总管因何今日左履右著乎?”海禄这才发现自己的可笑之处,也不禁莞尔:“方才来得太急,怕大人出什么事,所以左履右著了。”

海瑞微笑点头,道:“原来是来得太急……来得太急?”他猛的一惊,叫道:“不对。”海禄不知道他说什么,辨道:“是来的太急,我刚才方要休息……”海瑞摆手叫他不要再说下去,吩咐道:“立刻备马,我还要去杨真的住地。”

此时夜色已深,又加之无星无月,云暗风高,直是伸手不见五指。玉林街风吼尘飞,夜乌嘶哑,如同鬼域一般,与其它地方相比,真是判若云泥。

海瑞一行四人又来到杨真的住处,这一路上海瑞也没有说一个字,眉头间却隐藏不住那种发现端倪的激动之色。海禄与另两个亲随挑着灯笼,紧紧护在海瑞身边,六只眼睛警惕的望向四周。

杨真的住地一如平时般死寂,但大门上却已贴了封条。海瑞还让两个亲随在外守卫,自己与海禄扯开封条,又一次走进杨真的屋子。

屋里一团漆黑,静的可怕,人的鞋子走在地上,发出的慑人的声响,海禄将灯笼插在门首,又点起一支白蜡,这才看清了屋子里的情形。

没有变化,一切都如头一次来时一样,海禄不明白海瑞为什么还要来这里,路上他就想问,却没敢开口,现在只见海瑞一进得屋来,就举着蜡烛四下里乱看,边看边嘴里喃喃道:“好整齐,好清洁的屋子。”

海禄应了一句:“是呀,是很整齐干净,这又有什么不对?”海瑞道:“你曾经告诉我杨真不太注意仪表,对不对?”海禄道:“是的,我是对老爷说过。这是熟悉他的人对他的共识。”海瑞道:“而且兰香说他最后看到杨真的那天晚上,杨真看起来很急的样子,是不是?”

海禄道:“是的。”海瑞道:“这就对了,一个平素极不注意清洁的人,晚上出去的又很急,可屋子里竟这样整洁,明显是刻意收拾过了,他的院子里极乱,而屋子又是这样整洁,这说明了什么呢?”海禄跟着海瑞的话口说下去:“是呀,这又说明了什么呢?”海瑞道:“这说明有人来过这间屋子,而且是和杨真一起来的。为什么说是和杨真一起来的,单看门锁没有被撬过和窗台上没有任何痕迹就可以断定。因此此人必与杨真相熟。”

海禄道:“那便如何?”海瑞道:“这很关键,如果我所料不差的话,这屋子就是杨真受害的第一现场。”海禄睁大了眼睛,道:“老爷是说,杨真不是在城外遇难,而是死在这屋子里的?”

海瑞道:“也说不准,我现在也只是猜测。”突然,他兴奋的叫起来:“看,这是什么?!”海禄上前,见海瑞慢慢从床铺右侧靠近墙壁的地方拾起一小块东西。放在桌子上。

两个人在灯光下看得明白,那是一小片人指甲,从大小来看是人小指上的,几乎是齐根而断,海瑞兴奋的脸上发着红光,道:“看来我的推断是正确的,杨真果然是死在这屋子里。又被人挪尸到林中的。”

海禄道:“老爷肯定这是杨真的指甲么?”海瑞点点头,道:“杨真是个不修边幅的人,想必平时也不常修剪指甲,所以这片指甲才长而易断,想来是杨真死前挣扎时断落的。”海禄道:“可这屋子却不像行凶现场。”

海瑞道:“之所以不像,是因为这里很整齐,而且没有血迹,但这却恰恰证明了就是行凶现场。杨真一直是孤家寡人,没有什么知交,所以很少有人会来他这里,凶手肯定也是如此,并不熟悉这里的情况,所以才将屋子里收拾得很整齐,从而露出了破绽。”海禄道:“那为什么没有血迹呢?难道凶手会打扫得如此干净?”海瑞笑道:“杀人的方法有很多种,并不一定要让人流血,而且分尸是在林子里,这里只是杀人现场。”

他们一问一答,全神贯注于案情的分析上,并没有觉察到头顶屋梁上那双狠毒的眼睛正露出的凶光,和那支已放在嘴边的毒箭吹管。

那吹管已对准了海瑞的后颈。

突然吱的一声,屋门被推开了,海禄一惊,举头看去,外面没有人,想必是风将门吹开了,他只觉得眼前一黑,桌子上的蜡烛被风吹灭了,屋子里立时一片漆黑,海瑞由于吃惊,身子一震,头向外一歪的同时,夺的一声,有什么东西钉在了桌子上

海瑞只觉得脖子边上有什么东西擦过,来势甚急,像是弩箭一类的东西,不由得大叫道:“谁?”海禄也觉察到了危险,大呼:“来人,有歹徒!”门口两名亲随拔刀在手,冲了进来,就见眼前仿佛闪过一条黑影,撞破窗子,没入黑暗中。

两名亲随追出门外,海禄没有追,打火折子点起了蜡烛,他的手在发抖,等到他看见海瑞气定神闲的站在面前时,这才松了一口气。

海瑞脸上并没有失色,而是站在桌边,仔细的看那钉在桌面上的一枚小小的毒箭。

海禄吓得几乎要瘫在地上,他不住的对天祷告:“谢天谢地,谢谢佛祖保佑,如果不是那阵风将门吹开,将蜡烛吹灭,那老爷可就……可就……”海瑞淡淡一笑,道:“这人必是我们来以前就到了这里,还没有达成目的,我们就到了,所以出去不得,想不到这案子终于有了眉目,如果不是这一箭,我至今还不能完全肯定杨真的死因。”

屋门一响,那两名亲随回来了,从他们的脸色看,并没有追到凶手,所以一脸愧色。海瑞摆摆手,叫他们仍回门口守卫。海禄道:“现在我也肯定杨真是死在这屋子里。可能凶手就是方才那人,因为我们进来许久,但凶手却并没有攻击,而就当老爷发现线索,肯定杨真的死内有隐情后,那人才下了杀手,由此看来,老爷的猜测是对的。”

海瑞想了片刻,道:“你天亮后去一下四城城关,问明白最近几天夜间,有没有人拉着大箱子或装东西的器皿出过城,尤其是县衙里的人,更要注意问明。”海禄点头。海瑞又在屋子里走了一圈,道:“那个凶手在这里找什么呢?难道是在找那些失盗的库银?还是另有他图?”

他最后来到桌子前,用手轻轻拔起那支毒箭,仔细看了半天,才淡淡一笑,将它小心地收入怀中,然后举起蜡烛看了看方才那人撞破的窗子,微微点点头,然后四个人便一起离开了吴宅。

天上仍旧低云压顶,大地一片漆黑,可海瑞眼睛里却有了一丝希望,就如同那天边亮起的第一绪光线般,虽然微弱,但毕竟表明黎明就要到来。

第二天一大早,海瑞着了一身便服,头戴一顶员外冠,罩了一件青丝绿线团花袍,足踏牛皮软履,又是颔下粘了几绺假须,看上去真是一位富态外溢的绅士。他没有带随从,一个人信步上了大街,仿佛在逛街景一般闲情逸致的样子。

走过几条街,眼前是丽水县最繁荣的丽水大街,两边店铺鳞次栉比,一片热闹景象。海瑞走了一会儿,终于见到了丽水县最大的首饰金铺,碧琅居。

海瑞端详了片刻,举步入内。一名掌柜正在整理店面,见到有人来了,忙上前招呼:“这位员外,恐是想选点什么饰物?”海瑞一笑,道:“后日乃是拙荆生辰,想买一件高贵的饰品送与她,也好讨她个欢心,以后也少些争吵,落得耳根清静。”

掌柜也笑了,道:“既然如此,那员外可是来着了,不是小人夸口,本店的饰物是全丽水县最有名的,别处再无一店可以比肩,员外尽可以选取喜欢的样品。”

海瑞点头,便饶有兴味的一样一样看起来。

突然间,他用手一指,道:“那个。”掌柜顺着他手看去,见在一方白玉底座上放着一件晶莹润泽的玉器。掌柜一伸大指,喝彩道:“员外好有眼力,这件首饰最是名贵,正可配员外夫人。”

他将那首饰取下,海瑞拿在手中,装做漫不经心的掂了掂,摆出一副精明生意人的样子,问道:“多少银子?”掌柜陪笑道:“不打折扣,足银十五两。”

海瑞眼睛一抬,道:“就这一个小小的玉器,你也敢要价十五两银子?当我是小孩子,可以随便唬的么?”掌柜一下子红了脸,道:“我哪敢唬员外,这物件可是应天府集宝斋定做,玉质极佳,手工精细,再加上这四串米粒般的珍珠,光手工也不下十两银子,要价十五两,已算很公道的了。”

海瑞大怒,道:“少来骗我,前几日我的朋友,本县主薄杨真才刚刚从你这里买走同样的一支,告诉我说做价七两四分,怎么说十五两银子?”那掌柜仿佛受了天大的冤枉,道:“不可能的,杨大人从我这里买时,也同样做价十五两,一文不少,员外不信,这里还有票据为证。”

他说着,从书箱里翻出一张票据,那上面正写明了:买出玉步摇一支,做价十五两。海瑞看了看票面,突然眼睛一亮,道:“你这件首饰真的是买给了杨主薄?”掌柜道:“绝对是的,杨大人对玉器方面极为内行,我想骗他也骗不到,他一看到这支玉步摇,就猜测最少也要十五两银子。”

海瑞点头,道:“那好,我再去问问他,回头再来光顾。”说着将首饰塞给掌柜,急急的出门便走。

他刚出门,迎面正碰到海禄,那海禄也是步履勿勿,从海瑞面前急急走过,竟没看出海瑞,海瑞跟着他走了几步,扬手拍了拍他,海禄一惊,回头见是海瑞,大喜道:“老爷,是你?”

海瑞一摆手,叫他噤声。两个人并肩而行,走了一会儿,见到路边一个卖水的小贩,海瑞走上去问瓦子巷的路径,那小贩翻了翻眼睛,见是一位有派头的员外,虽然没好气,但也不敢不答,勉强说了。海瑞赏了几个铜钱,与海禄急奔瓦子巷。

此时正是上午,瓦子巷是卖春的地方,所以人丁稀少,鲜有过客,整条巷子冷冷清清,只有一个卖水粉的妇人在街边挂摊。

海瑞已从潘华口中得知兰香住在瓦子巷西边第五家,可来到门前一看,竟是铁将军把门,无人在家。海瑞眉头一皱,对海禄道:“你去向那妇人打听一下本宅的情况。”海禄会意,到了那卖水粉的妇人前,做了一揖,道:“大姐请了。”那妇人因为没有什么生意,正没好气,只是哼了一声,海禄见状,先取几个铜钱向她买了几盒水粉,那妇人才欢喜,招呼起来。

海禄道:“我是个卖首饰的,前些时日这里有一位小姐,见了我的首饰,极是喜欢,一下子买走多件,我见她出手大方,便打听着她的住处,又带了几件极品,想再买与她,却不料人去楼空,大姐可曾知道这位小姐是许了人,还是搬了家?”

那妇人道:“不知客官问的是哪家的?”海禄道:“就是第五家那个宅口。那小姐叫兰香的。”妇人哦了一声,道:“是她呀!哼,人家交了运,与县里主薄大人有来往,这几日八成是被主薄大人娶了去吧。”

海禄知道,杨真的死一时并未传开,所以市民还不知道,他问道:“这位主薄大人你可曾识得?”那妇人道:“他是个怪物,谁不识得?说走来还很有意思,有一天下大雨,我看他从街上走过来,没有带伞,身上浇得透湿,可他却一点不急,还是慢吞吞的走,后来我问他干什么不快点跑,他竟然说‘前面也在下雨,跑又有什么用?’你说这人可不可笑?是不是个怪物?”

海禄也哑然失笑,他随后又问道:“大姐近日可曾看到兰香小姐?”妇人想了片刻,才道:“没见到过,已有四五天了吧。这门一直上着锁,没见她出入。”

海禄问明情况,向海瑞一讲,海瑞点点头道:“好的,这案子想必快要水落石出了。”二人出了街口,回到县衙,海瑞想起一事,道:“你可曾问明近几天夜间有谁出城过?”

海禄忙道:“我那时急急回来,就是向大人禀报的。几天以前,可能是四五天以前吧,西城的守卫说,陈山班头曾经出城,赶着一辆马车,上面拉着一口棺材,说是城外几十里处饿死一名老乞丐,要去收殓一下。”

海瑞眼睛发出了光,道:“那后来这口棺材运回县城没有?”海禄道:“没有,想是就地掩埋了。”海瑞一下子跳起来,叫道:“原来是这样,快,叫。几个人拿着铁锹铁铲,带上一辆车子,立刻随我乘马出城。”海禄还想问明,海瑞一摆手,道:“快去快去。”

不一刻,七匹马便出了县城,直奔城东那片猛恶林子。马快如飞,没半个时辰就到了。海瑞来到发现杨真尸体的那堆乱草边,喝令五名干办立刻动手,向下挖掘。

海禄站在一边,不明白为什么海瑞还要来这地方,可就是他的疑问刚要说出口时,一名干办叫了起来:“下面有东西。是一口棺材。”海瑞道:“将棺材打开,看里面是不是有个女子尸体?”几名干办又向下挖了一阵,终于将棺材完全挖了出来,一名干办用铁锹将棺材盖子撬起,看了看道:“不错,大人,是个女的。”

棺盖已放在一边,那女子的尸体已完全呈现在眼前。由于时间不短,那棺材又没有合严,已经有水渗入,所以有的地方已经腐烂,发出一阵难闻的恶臭,令人直欲掩鼻。海禄不解的看着海瑞,那眼神中大多是佩服与惊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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