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黄总长叹一口气,说:你安姐是个难得的女子,善良、漂亮,有才气……都是我耽误了她的前程,她原本有很好前途的。
黄总敞开了心扉,讲述起他与安姐的故事:安姐从吉林省西部,紧靠内蒙古叫大壕甲的小村子,考入本市的师范学院中文系读书。大一的最后几天,乡里来了一名民政助理,给她带了噩耗:与她相依为命的寡母,因烧炕炉子煤烟子中毒而死……她成了特困学生。当时,市电视台播了安姐的事,黄总从电视节目中,从播音员那极富感染力的语调中,坚定了资助这个特困生的决心,承担她大学四年的全部费用。
在人生最艰难的时期,孤独无援的安姐,见到黄总握手时,怦然心动,她所见到的不是她猜测的那种大腹便便、言谈没有个人思想、极其浅薄的私营老板,而是一表人才。他为面前这位女大学生天生美丽、聪颖、快乐的性格、矜持的气质所吸引,他觉得拥有她,才真正拥有爱情和拥有了整个世界。
四年大学时间里,他们成为知己,成为爱与被爱。他们的爱是自然的,不是勉强的。大学毕业,她被分配到另一个城市,但她毅然留下来,完全为了爱。黄总希望她留下来,又不能不为她的前途着想,何况因种种原因,与老婆离不了婚,与其苦苦相恋而没果、俩人备受折磨,不如早忍痛割爱。他劝她走:让我们的这段情爱留在生命中,刻在爱的玫瑰花上。
安姐终没走,放弃了进机关的机会,来青苹果……蓦然,我见黄总眼里含满泪水。他十分伤感又十分动情,凝注的眼神向我诉说着一段段难忘时光。我想说点什么,说不出来,喉鲠着、心堵着。
一瓶洋酒喝光了,我只喝了一点点,黄总许久才从痛苦的境地中回到现实,他买了单。打的回青苹果的路上他一句话都没说,到了青苹果我下了车,他没下车,直接回家。
我想起谁说过的一句话:爱情是生命中的诗歌和太阳。
12
×月×日
阿琴的女儿是一个老乡带来的,女儿叫甜甜,她进屋一下扑入母亲的怀里,哭着喊:妈,我好想你呀!妈,你怎么不回家啊?
甜甜!阿琴紧紧把女儿揽在怀里,脸贴在女儿的头发上,泣不成声。这一幕,我们都看见了,都落了泪,最先哭出声的是玉萍,她抱着小猫哭,阿佳显得刚强些,狠抹一下眼泪,挨着嫂子坐下,手搭在她的肩头,说:嫂子,你哭得我好心痛,小强在家有妈照看,冻不着饿不着,你不要想他嘛。
玉萍还在哭,啜泣中,呼着一个男孩的名字--小强,我顿然明白,玉萍为什么那样疼爱那只小猫,原来把对遥远地方的儿子小强的爱,转移到小猫身上。
母女相见,悲喜交加,阿琴心情很复杂。在逐渐懂事的女儿面前,她很自卑,怕甜甜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一旦完全明白母亲在酒店当小姐,孩子的心灵要受到很深的伤害,使她难在同学面前抬起头来。
甜甜睡在阿琴的怀里,她太累啦,坐了近一夜的火车,又是硬板儿,那位出差的老乡是甜甜爸爸所在造纸厂的同事,如今也下了岗,过去他在厂供销科做采购员,厂子倒闭后,凭自己多年跑外,联系的单位多,认识的人也多,现在自己做买卖。他见到阿琴只简单说:森林(阿琴的丈夫)说你给他打了两次电话,知道你在这里,甜甜想你,顺便带她来看看你,森林说啦,你这里不好混就早点回家。
阿琴问:甜甜怎么办?
那位老乡摇摇头:森林没有交待。
一道难题摆在阿琴面前,带着个小孩陪客人吗?酒店这种环境怎利于孩子身心健康和成长。阿琴对我说:你不了解我家那口子(森林),说不准他病了,照料不了孩子,才托人将孩子送来。
从阿琴的介绍中,我基本了解了她的丈夫森林,一个憨厚老实的造纸厂工人,一辈子任劳任怨,多年被评为先进生产者。现在下岗啦,心里压力比别人大,到街上摆小摊,他怕原来的领导、同事、熟人看见,又没有什么技术可发挥,憋在家里,一年多的时间头发几乎全白了。他感到惭愧和不安,说挺大的老爷们靠老婆养活,真砢碜(丢人)。那时阿琴的厂子还可以开80%的工资,200多块钱在消费不高的小县城,一家三口日子终能勉强撑下去。后来阿琴厂子停产了,她也下了岗,家庭生活出现了困难。阿琴理解丈夫,不能逼他去挣钱,那实在难为他。阿琴是个懂事又能干的女人,她心一横,外出挣钱,起初的想法是给人家当保姆,洗洗涮涮,接孩子做饭,伺候瘫痪病人也行。她说苦是人吃的,罪是人遭的,算不了什么。事实并不那么顺利,合适的人家当保姆没成,她心一横当小姐。
我试探着问她,你丈夫知道你当小姐吗?
阿琴说:他肯定知道。我第一次寄钱给家,我怕收不到,打电话给他,他在电话那头哭啦,他说是他自己不中用,害了我。九花你还没成家,夫妻间的事你不懂得,森林一直和我感情很好,说来不怕你笑话,他离不开我,总像一只小猫似的围在我的身边,像有说不尽的话,唠不完的嗑。可现在,一分开就是很长时间,我快一年没回家啦。
说到这儿,又一行泪落了下来。尽管我不能完全理解身为人妻的阿琴的全部心理,至少我懂一点,感情很好的夫妻不能分离得太久太久。森林这样老实巴交的人,总不会因妻子不在身边去找走夜女(暗娼)吧!
阿琴说:怎么说我没停地接触男人,可森林他呢?唉,真苦了他。本来他该亲自来送甜甜,然后再把她带回去。
甜甜依偎在母亲的怀里睡了一个下午,我和阿佳上趟街,买了一大包小食品,什么果冻啦香肠什么的,总之是些小孩爱吃的东西。刮甜很懂事,说了很多句谢谢阿姨的话,她又不时地把吃的东西塞给我们,她太高兴啦,活泼得像只小鸟。吃了一些东西后,她挽上袖子说要帮助妈妈洗衣服,说妈妈太累啦,甜甜要帮助妈妈……
甜甜终归太小太小,还不谙世故,将来长大她知道了母亲都做了些什么,该怎样想?我读过一篇外国小说,一个上大学的儿子靠母亲来供,他只知道母亲很辛苦,他因此很尊重她很感激她。一次,他被同学拉去看脱衣舞表演,他看见舞台上表演的正是自己的母亲,他顿觉羞愧难当……我不希望阿琴有个像小说那样悲惨的结局。
×月×日
接到小慧电话已是午夜时分,我刚送走客人,很疲倦的。小慧要我立即到市妇婴医院见她。起初,我犹豫,她挂断电话时最后一句话使我下定决心去医院,她说:天下雨啦。
雨是我陪客人唱歌时悄然飘落这座城市的,匆急而訇然。或许是一种巧合,我今天唱了冬季的雨、呼风呼雨……或许这些带“雨”字的歌,感动了上苍!
出租车停在我面前,我说去市妇婴医院,司机借着路灯疾迅睃下我的腹部,用意很明显。为反击他判断的错误,我故意挤在副驾座位上,腰板挺得笔直,收腹收到了腹部空荡。司机极聪明,赧然苦笑,起步时说:英雄大街修路呢,要绕行一下。
喧闹的城市突然哑了,雨模糊了路灯,灯光朦胧闪烁,隔离带的松柏在雨帘中呜呜咽咽,肃穆得像迎灵车似的。我产生一种无名的悲哀。
市妇婴医院是一家专业性很强的医院,以治疗妇女、婴儿病患出名的,内设北方不孕症治疗中心,是和北京一家大医院联办的,市区内90%以上的婴儿在这里出生。医院临街,霓虹灯醒目闪烁,变幻着缤纷色彩。
小慧电话说得很清楚,是后楼住院处的三楼,妇产科病房就是生孩子、治疗妇科病的地方,现在也分了高中低档,像宾馆的房间,供不同层次的消费者选用。如今有钱人可谓随心所欲,火车设有茶座,连候车也分普通和优质两种,优质优价。小慧的病房属高档的,单独一室,室内彩电、冰柜、沙发,起居用品一应俱全,与其说是治病,不如说住星级酒店。
在我进屋后,半倚半靠在病床上的小慧撵陪护的一个女孩,从衣着我看出是洗浴中心的小姐。
小姐说:彭老板叫我陪你一夜。
叫你走你就走!小慧凶得很,她说:明早把饭送过来。
小姐起身要走,问小慧:明早你吃什么?
小慧略微寻思寻思,说:水晶饺子吧,弄些竹节虾,要酒醉活吃。再带一瓶人头马,酒在我的床头柜子里。
我大惑:病在床上,还要喝酒。
小姐走后,小慧笑笑,说:哪个馋猫爱吃竹节虾?她让我脱鞋上床来,像过去一样盖一床被子说话唠嗑,我没那样做,医生也不准陪护人员那样,拉把椅子坐她床前。她说:今晚不知怎的啦,我就想你。说着孩子似的嘤嘤地哭起来。
我伸手轻捏下她的肩胛,嗔怪道:小慧呀,你越来越孩子气,眼窝子这么浅。
就你总说我!小慧撅起嘴,生气装得破绽百出,最后噗哧一声笑啦。但我觉得她笑得不真实,眸子里藏着忧伤,苍白的脸色没被脂粉类、霜蜜类、护肤类、增白类、营养类掩盖住,眼角何时爬上浅浅的皱纹,是拙劣的美容师没给展平还是技术不佳没把脸皮抻平展?
医生怎么说?我知道小慧的底细,从小睡凉炕落下妇女病,一着凉就犯,犯了拧不净湿布似的,我问:还那么湿吗?
这回不是那病。小慧手向小腹部比划一下,说:医生说,宫外孕。
宫外孕!我听罢便跳起来,吃惊不小。
小慧却显得出奇地平静,与彭三同居那么久,怀孕乃属正常的事。未婚先孕、婚前性行为,在我们这一代人心里,如天要刮风下雨一样平常。
假若是在金兔村,时间倒退回去十几年,小慧麻烦可大啦。至今,金兔村老辈人教育子女保持贞节,都要这么说:一辈子可别学刘桂香。刘桂香是大队的赤脚医生,家住金兔村。她当赤脚医生时19岁,其实她不是医生,只是个测测血压、量量体温、打打静脉针什么的护士。大队还有一位医生,是刚从部队卫生队复员回乡的卫生兵,年龄25岁。他有家室,护士刘桂香没有。赤脚医生要经常巡诊,夜间有时也要出去,刘桂香胆小不敢走黑道儿,医生主动陪着,朝夕相处,男女间便有了人们常说的那种事,作为医护人员,懂得无论如何不能怀孕。那时候,安全套还没广泛使用,医生负责保管村计划生育器材,他近水楼台先用上,却出了问题,安全套掉进……取又取不出来,赤脚医生技术极有限,加之刘桂香的紧张,取出更困难。怎么办?只好到公社医院去,请比他们高明的医生取出来。此事不胫而走,传扬则有些幽默:赤脚医生帽子掉井啦。
沸沸扬扬,医生和护士的隐情尽人皆知,刘桂香已没脸上班。她爸火冒三丈,女儿给他丢了大脸,抡起扁担就打,打折一根扁担。遍体鳞伤的她在一个月黑夜,一头扎进村中那眼百年老井中……懂得医疗知识的刘桂香,药箱里至少有几种可以自杀的药物。她没用药,反而选择跳井这一死法,至今是个谜。刘桂香背着“不正经女人”的恶名走的,成为金兔村的反面教材。如果,把刘桂香和常大香一些女孩比,那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对医学知识了解特少,什么葡萄胎、宫外孕只在电视上看新药特药广告时,听到这些名词。我问小慧:宫外孕,怎么治疗?
小慧说:手术。
治疗宫外孕要手术,做多大的手术?手术复杂不复杂?有没有危险?这些我都一无所知。
哎哟!小慧肚子疼起来,疼痛持续而剧烈,她捂着肚子,在床上翻滚,额头一层汗珠。她叫我快按床头紧急呼叫按钮。
医生进来,让她先躺平,接着给她量血压、摸脉搏,医生说:还好。
小慧近乎央求道:救救我,大夫,疼死我啦。
刚给完杜冷丁不久,不能再给啦。医生有他的用药原则,他说,忍一忍吧,一个小时候后再不缓解,给她注射一次。后一句话说给值班护士的。
小慧一声叠一声痛叫,有些夸张,或者说有点儿娇气。但也确实很疼,她痛得厉害时紧握我的手,爹呀妈呀地叫,汗水湿透了她蓝白条纹相间的病员服。疼痛稍微一缓解,她骂医生是冷血动物,见死不救;间或骂彭三,干吗朝里留东西,还骂自己长着惹是生非的玩意……
我责备她:整个医院都让你给污染了,控制点嘛。这句话挺当事,她咬紧下唇,鲜红的东西涂红了嘴角。
小慧说:九花,我真的有点受不了了。
13
×月×日
我向黄总告了一天假,说小慧生病住院我得陪护她,黄总问病得重不重,他能帮什么忙。我感谢黄总的热心,说女孩子病,住几天院就好啦。
小慧今天病情稳定,术前的准备已完毕,手术室护士推车来接她,洗浴中心至少有四五个小姐在场,彭三老板命令她们护理好小慧,分工很细:负责喂饭的,负责看滴流的,负责上厕所的,还有一个专门负责联络的。这样一来,我倒无事可做,小慧牛得很,同服务小姐们说话很不客气,有时连眼皮都不撩一撩。小姐看上去习惯了,毕恭毕敬,怎样说都是面带微笑,大概是她们懂得病人心焦,原谅她。
小慧叫我到她跟前,咬着耳朵说:九花,我要下不了手术台,你帮我办件事。我说,问过医生,宫外孕是小手术,比做阑尾炎还简单,相当于割个疙瘩、疖子,你别怕。小慧说,我有一个存折放在皮箱内的隔层里,和身份证放在一起,凭密码支取。密码是我的生日,这你是知道的,送给我家,盖房子差不多够啦。
车子推走小慧,我送到电梯口,手术室在五楼,医生不准我们上去,待在病房里等候护士的通知。医院的规矩要遵守的,我向小慧点点头,用眼神鼓励她,她领会了,微微翘一翘头。
人一辈子什么都能改变,只是性格难改变,家乡人说这叫生就骨头长就肉,改不了。小慧遇事总是想得很细致,做这么小的手术,她胡思乱想到手术出意外、甚至可能死亡。手术家属签字栏里是我签的字,医生按惯例说出宫外孕手术可能出现的意外,最严重的那条也不是死亡。
小慧上手术台,小姐们像解放了似的又说又笑,她们直白地大谈洗浴中心的事:一个小姐问:那个小白脸还找你吗?另一个小姐说,昨天还来了呢。你们猜猜他有多大?一个小姐猜:18岁。还是先前那个小姐说:才16岁,高中生……她们议论的是位本市职高的学生,常来洗浴中心接受异性按摩。别看他年纪不大,却有了两年以上性生活史,开始缠绵同班一女生,尝了禁果,此生被学校开除,因父亲是局长(正处级干部),轻而易举给儿子转到市职业高中读书。职高与洗浴中心只一街之隔,出出进进的小姐吸引了他,便来洗浴,嚷着要异性按摩,带班的以为他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大男孩,婉言告诉他异性按摩是怎么回事,不料,他说:我就是冲着这些来的。带班的仍将信将疑,给她安排一个小姐按摩,这学生很老到,对小姐说:做不做呀?小姐摇摇头,说:俺只陪陪客人。学生发怒了:不做,找你们老板。小姐原以为这小子犯了神经,动起真章儿来,小姐脑筋转得快,急忙说:我逗你玩呢,做做可以。小姐暗自高兴,对付一个雏儿还是轻松加愉快,其结果,这高中生比一些大男人行。这件事,小慧给我讲过,与那高中生“每周一歌”(做爱一次)的小姐就在面前,她看上去,至少也有二十七八岁,对付一个怎么说也是孩子的高中生,绰绰有余的。
彭三挺关心小慧的,一个小时内来了两次电话,询问手术做完没有,负责联络的小姐用手机详细汇报医院的情况。
小慧手术很顺利,因是局部麻醉,没有到苏醒室去苏醒,直接送回病房,神志清醒的小慧,眼角挂着几滴眼泪,我给她擦了擦,她说她挺好。刚下手术台,还需监护,医生见病房人太多,就说:你们留下两个人陪护,病人需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