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日
宿舍来了一位叫琴的小姐,年龄比我们都大,没有客人时,她便躺在床上,很少和同屋的我们说话。今早她没起床吃饭,我问她是不是病啦。她说是老毛病了,一来事儿就头痛,医生说是倒经。我说我过去也有这个毛病,后吃一个偏方就好了,偏方是我们家乡一位老太太出的,现在全忘了,等以后回去问一问,吃吃试试。她说偏方治大病呢!我们的话多了起来,闲谈中得知,她今年29岁,是位下岗女工,过去下岗期间领过一些失业保险金,后来就没有了。到劳务市场找活干,都没成,单位和街道做了几次推荐,最终因无单位接收,只好进了酒店。她讲了初进酒店的一次改变她一生的特殊经历:经人介绍,她到一家叫红蜘蛛的酒店当服务小姐。她不知道客人来了,老板把她们所有的小姐都叫出去,站在客人面前让人挑选,这场面她在一部描写妓院生活的电视剧中见过,嫖客来了,老鸨要唤来姑娘,任凭嫖客选中意的。同她站在一起的年轻小姐们,个个风骚轻佻,挤眉弄眼,故意挺着胸脯,而她哪会这些,很不适应这种受践踏和蹂躏的感觉,小姐们一一被挑走,最后只剩下她一人,没人要啦。老板叫她回房间去等,不多时,一个年纪不算轻的男人来了要找小姐,老板再次让她去坐台。客人见她进来,一脸的不高兴,她给他倒杯水他不喝,削个苹果给他,他也没吃,冷冷地问:你是小姐?
她点点头,那位客人忽然发起火来,喊着,你去把老板叫来。
她迟迟疑疑,老板是随便叫的吗?她看出客人对她不满意,知趣地说,您不喜欢我,重新换一位小姐吧。
扫兴,太扫兴啦。客人还是大喊大叫,老板恰巧从包房门前经过,以为出了什么事情,便进来,客人很挖苦地说:这人是你们酒店的小姐?啥层次吗?我要的是小姐,不是老妈子!
老板一个劲儿地道歉,示意她马上离开,她觉得自己的心被一支箭射中,很疼很疼。她曾试图将这支箭拔出去,只是没那力量。在这群年轻漂亮的小姐面前,自己是一只被同类打败的狼,要么离群索居而孤独死去,要么以实际行动拯救自己。她发狠,我要陪客人,男女情欢卿卿我我、缠缠绵绵这类事,我绝不照你们这些姑娘们经验少,决堤的水不可阻挡。从此她当上小姐,来青苹果也是坐台。
她还告诉我一个秘密:她有一个7岁的可爱的女儿。
7
×月×日
服务小姐必然经历的事,我从今晚开始经历。夏总是独自一人来青苹果的,指名叫我陪他,不过今晚换了一个包房--幼果。
夏总亲切地叫我小孩,其实他的年龄也不会超过四十岁,他问我不是汉族吧,我如实回答,母亲是汉族,父亲是蒙古族。他说:混血儿,好。唱一支歌吧。
我问他喜欢哪一首歌,他说他喜欢《靠近你,轻轻说爱你》,问我会不会唱,我说唱唱看,希望你喜欢。
这一个雨季分外想你/我和孤独在一起/听风声吹去/听雨声落地/点点诉说着秋意/为你擦干那发誓/让我靠近你说声爱你/嘴角带着你的甜意……
歌声中我注意到夏总用绢丝手帕揩眼睛,他鼓掌,夸我唱得好,评价我一定读过很多书,我说读过一些,还写过几篇小说发表了。夏总告诉我,他原是一家地市级文学刊物的主编,因为单位让职工搞创收,编了两期有卖点的,新闻主管部门给收缴了,说是太黄,他受到行政记大过处分,一气之下辞了职,下海经商,现做装潢生意。我们海阔天空地谈,谈到三毛时,我们彼此都很投入。浪迹天涯、浪漫无比的三毛是我很小的时候崇拜的偶像,她给我们这些追求浪漫、美,追求高品质生活的女孩,提供了一种理想的生存方式和尽善尽美的人本范例,还提供了一种经典的感情模式。
夏总说他在不惑之年读懂了三毛的美丽文字,更加读懂了三毛本人,他欣赏她的率直、顽皮、纯真和执着。不隐讳地说,我第一次被除二臣子以外的男人所吸引,三毛一生痴爱马,交织着雄壮、神秘又同时清朗的生命之极美。拥有这些很难。我的眼前,是一片撒哈拉沙漠,夏总便是一匹有诚实的眼睛和飞扬鬃毛的马,正如三毛所描写的那样,她要送给世界上每人一匹马,也送给我一匹,让它驮着我走出生存的狭窄空间,星月兼程别停下……我没拒绝伸入我衣襟里一只柔软的手,因激动而周身颤栗。他问:做不做?
我猛然惊醒,拽出他伸进我胸前的手,说,我不做,不做!
一切陷入了平静,音响依然低回着一支缠绵乐曲……夏总平静些的时候,自责自己都做了些什么,请我原谅他,他说他家资巨万,四口人都办了居住澳洲的绿卡,说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生活总不能十全十美,令夏总感到缺憾的是,他的太太生了两个女儿,他想要一个儿子。说时一脸的愁苦,富人那种因富足而苦恼的表情。这番话完全凝视我的眼睛说的。最后他提出个让我大吃一惊的问题:小孩,你愿意给我生一个孩子吗?
生孩子,生……我一阵脸热,天呐,二臣子我们相处那么长时间,两心早已相许,都没说到生孩子。这个夏总呀,到底怎么啦,他人好,我气恼不起来,权当他一时说走了嘴,或醉了酒,酒话。
不能再谈下去了,我不是怕夏总说得更多更多,恐怕自己控制不住自己,操起话筒唱歌,一首接一首,压在心头堵在心口的沉重,吐出为快。夏总是在我唱歌时离开包房的,几张百元大钞放在我身边,是打的小费。
对于夏总的求爱,我冷静、理智地报以一种感动。爱与被爱都是无法阻挡的,那么这算不算是一份爱呢?
我与夏总相处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他向我倾诉,我用什么去解开他心中的结,用什么去安慰他,又该不该去安慰他呢?或许,他的那个温馨幸福的家庭出现阴影,他与美丽可人的妻子感情出现裂痕……这些都是我的想象和推断,真实情况如何便不知晓。
×月×日补记:见到夏总我心中便涌上一种莫名的感觉,我说不清,最近这次接触。我竟变得慌乱不安,十分的慌乱不安。
夏总是不是想包二奶,让我当二奶?诚然,给他当二奶吃穿不愁,用不了几年可得10万或20万巨款,家里盖上房子,回村再嫁二臣子,稳稳当当地过上富人的日子。但我不打算这样做,可怎样摆脱夏总再纠缠呢?我不愿承认也必须承认的事实,男人的眼泪大都缺乏真诚,夏总亦如此,瞧他那样动情让人为之动容。可是,终了还不是攫取我的同情,偷去我的情感,骗得我的献身,男人啊,男人!
的确,那个夜晚,在我的生命中是值得记住的,即使让我回首往事,我也不会为那夜付出的情感而后悔,相反,我该珍藏它。我们(是不是现在的夏总并不重要)沉浸在令人陶醉的忘情之中,虽然那夜我们走得太远太远我也不后悔!我的情感世界,是一片空旷和荒漠,没有一片生命的绿色。
正是夏总在那个夜晚走进荒漠,使这里终于有一行脚印,一种生命在此蓬勃,填充着空荡,改写着苍白……我珍惜那段瞬间的真情,尽管它很快被残酷的风卷走,我毕竟曾经拥有过--那片飘向远方的云。
×月×日
小慧来电话,约我到小乐园吃饭。我连日来失眠,蔫蔫的打不起精神,没一点胃口。小乐园是本市较好的一家酒店,消费层次比较高,小慧和我说话是很少客气的,直来直去,她说:别给我拿身份,撒得扔(快的意思)来吧,好像谁愿意请你吃饭似的。
小慧提前赶到那里,定了个小包房。小慧消瘦了,左眼青紫了很大一块,我问怎么弄的,挨打啦?
小慧说是自己打的。打自己的原因是彭三欺骗了她。彭三认识小慧时说只喜欢她一个人,他们相爱,小慧为爱什么都给了他。忽一日,彭三和别的女人厮混被她发现,她悔恨交加,狠狠地打自己--打得乌眼青。
折磨自己又有何用,还是想个补救的办法,我建议说。小慧无望地摇摇头,她说失去的情感还能补回来吗?我说要么离开他,她说,不,那样便宜了彭三,也对不起自己。小慧发觉我眼里有泪,刚强地一甩她的长发,忽然挺拔起来,说九花来咱们喝酒,那些不愉快的事让他妈的滚开吧。一杯接一杯干花生露,一脸的兴奋,我深为她的情绪所感染,陪她干了几杯。
小慧问我青苹果一楼装修这段时间,都干些什么,缺不缺钱花。我挑些不至于引起她不痛快的事说了说,像彭三的事我再未提及,小慧的精神负担够重的,别向她瘦弱的肩头加分量了。离开小乐园,小慧近乎绑架似的将我拉上出租车,一直开车到“服装大世界”,她挑选一套黑色晚装短连衣裙,问也不问我,就往我身上比量。这件衣服领口饰有精美的金丝花边……她接着又选一件吊链长裙,付款后直接扔给我,设计起我来:短连衣裙再搭配晚装更显经典完美,你的头发要剪短,那样你才更靓丽自然、风采照人。
出租车上,她向我介绍她的吊链长裙,说这种露背设计,后中开有叠门衩,既具性感又易活动。性感,小慧呵你还受害不够吗?红颜+性感=什么呀?
小慧给我买的晚装短连衣裙,我只在没人的时候偷偷试穿了一下,觉得很漂亮,我把它装进箱子,什么时候穿我不知道,晚装短连裙的确很美很美,我真心喜欢。
穿,将来一定穿上它!
8
×月×日
井东市突发一起杀害小姐案,两名歹徒夜间待舞厅散场后跟踪盯梢,摸清小姐的住处。次日上午,选择小姐熟睡之机,持电警棍、尼龙绳、手铐、胶带纸、匕首,冒充公安人员,闯入居室,连打带恐吓,疯狂打劫,劫手机、金首饰、现金等总价值达6万余元。
琴小姐向我讲述她听说的惨案,当时她正在那家舞厅做服务小姐。说起那个惨案,至今她还心惊肉跳。三名歹徒共谋生财门路,认定抢服务小姐来钱快,又不容易出事,因为服务小姐都来自外地,钱来得也不光彩,把她们弄死,抢了钱,再把尸体处理掉,就没事了,没人会在意一个外地来的小姐的去向,连小姐的亲属也羞于开口打听;三名歹徒遂将两位贵阳小姐诓来,劫得现金、手机、手表、皮夹克、储蓄卡,之后分别用绳子勒死,用被子捂死,再将尸体投入装有强酸液的大缸里溶化掉。
残害服务小姐案件在本市发生,消息足以让我们心惊胆战,大家相互提醒忠告,我特意给小慧打电话,把本市发生的小姐遇害案告诉她,要她万分小心,轻易不要一个人上街,晚上尽量不出门。
小慧听后哈哈大笑,她说你怎么听风便是雨,小姐多着呢,遇害的才几人?我们怎么就那么倒霉,被歹徒盯上,你把心放在肚子里吧,没事的。
但愿没事儿,挣多少钱另当别论,可别出什么意外,人财两空,还不如在金兔村种地,嫁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权衡利弊时这么想,真的让我们放弃做小姐回村去,谁也不会干。
×月×日
莎莎走了,谁也没招呼一声,我见床空了几天,方知她离开了青苹果。实话实说,莎莎吃青春饭,自然要趋利而走。本市是计划经济时期北方重要的工业城市,现在大部分工厂已停产,倒闭或出售了……没钱的地方,嫖客也少。莎莎发现了哪里生意好,必然要到哪里去,即使在本市也不仅仅是青苹果一家酒店,经常转移是形势所迫。许多嫖客宿娼喜新厌旧,一个暗娼在某个场所活动过久也会跌价,也容易成为警方注意的对象,而流动起来,既有利于保护自己,又能稳定较高的身价。
我觉得莎莎离开青苹果还有更鲜为人知的缘故,莎莎连续多日遇心黑嫖客,先是一个嫖娼老手,从嫖友言谈中得知青苹果有个叫莎莎的川妹子好玩,便来青苹果占了个包房,没做什么铺垫便和莎莎谈价,久经磨练,莎莎眼力极佳,断定面前这位嫖客钱夹很鼓,但有一点她失误了,嫖客性情极其残暴,最后以500元包住一宿成交。
夜里,客人点燃一支烟,也给莎莎点了一支,俩人挤在沙发床上,他突然将烟头烧向莎莎的下身……莎莎一边哭一边给我讲述,还脱下裤子让我看,真是叫人不忍睹,下身处伤痕累累,可见烧痕和刀痕、牙印……我鼻子一阵阵发酸,我们抱头痛哭了一场。莎莎咬牙切齿地骂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服务小姐遭性虐待和摧残常见诸报端,我亲眼所见的莎莎,应算是这些受害者中的一员。莎莎离开了青苹果,并不意味她再不做小姐。怎么说,莎莎走了,或许离开这座城市,向南走,那样离家就近啦。
×月×日
昨天下午夏总来酒店,常大香来叫我开工,说夏总指名要你去陪。
我怕他再提让我做二奶,态度坚决:不去。
拒绝客人怎么好呀?常大香说,万一他去找经理,经理再叫你去,你躲得了吗?常大香说的是实话,哪个小姐敢违经理的命令,安姐催莎莎开工去的情景我记忆犹新,拒绝客人的邀请是不容许的。
我把不开工的理由和常大香说了,希望我的这位老乡能帮我一把,她毕竟在酒店干的时间比我长,像夏总这样的事大概经历过。她思忖了一会儿,说:你不愿做,也不能太难为你。
我担心地问:夏总那里……常大香打断我的话,你甭管了,你好好呆着,装病,装小肚子疼,咱俩口径必须一致,安姐来问你一定说病了陪不了客人。至于夏总,你交给我好啦,他不就是钱冲(多)嘛!
我感激地说:大香姐,真的谢谢你啦。
常大香风风火火地走啦,我立即钻进被窝,假装生病的样子,没什么难的。小时候,我和小慧为骗得疙瘩汤吃而装过病,小慧妈的白面疙瘩汤做得好,均匀的麦穗状,下在炝着葱花的清汤里……至今回忆起来,还有点馋呢!现在人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生病再也不把疙瘩汤当作最好的东西,大鱼大肉是过去过年才能吃到,现今许多人都吃腻了,精明的商人便在饭馆的食谱上增加了疙瘩汤、小米粥、玉米面窝头、菜团子之类,农家的菜馆颇受欢迎,人们在这里可以吃上杀猪烩酸菜、白肉血肠、水豆腐、干灰菜、干苋菜。
两天前,小慧说三马路头上新开张一家农家菜馆,很有特色,约我去撮一顿。我们去的时候正赶上进餐高峰,菜馆满员了,小慧是个想干什么非干成的主儿,她坚持等先一拨食客倒出桌子,饭在这里吃定了。
这家菜馆按典型东北农家设计装修--远离城镇、交通不便,接近原始落后的偏僻农村,而且还是七八十年代的风貌:满墙挂着农家用的车马用具和绳绳套套,玉米吊子、蒜辫子、辣椒串,屋正中央的显眼处,挂着毛主席画像,两旁还贴有语录什么的,服务员一律穿草绿色军服(像似那种的确良布),腰束造革皮带,胳臂上扎红袖标……“文革”后出生的我们,只听人们讲过那个时代如何如何,因此对这样打扮穿戴不仅觉得新奇,而且觉得滑稽可笑。
来农家菜馆吃饭的人,年龄大都在40岁以上,和我父母年龄相仿的人,他们吃得满头大汗满眼泪光,还有人哼唱起语录歌,敲着碗碟唱,不失雄壮和激昂。我还注意到,食客们都在随着唱,不时有人在揩眼角……那是怎样一个年代呀,他们充满着真挚情感回忆着。我见爸爸这个年龄的人聚一起,多是谈那个年代的人和事,哼唱那个年代的歌子,也总有人落泪……我有时想,当有一天我们也成为父辈,大家坐在一起,那么我们回忆什么呢?唱什么歌能使人眼里含着泪水呢?
×月×日
又有两个人住进来,现在宿舍是5个人,我,常大香、阿琴和新来的玉萍、阿佳,还有一张空床,基本住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