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说好画展一结束,轻松一下去找Antiques。但是,我又提议还是先回家一下,我今天为了这个开幕式也穿得人五人六,我觉得好难受。这种硬挺的衣服早一分钟脱下都好!冲进家门,我以最快速度从连裤袜、皮鞋里脱颖而出,套上白线袜、运动裤、T恤衫,呵,这份躯体的自由人生的自由!我走下楼,不觉笑一一玉琪也已经从西装革履里脱颖而出,便裤线袜,一看就是“世界文化穷人”。玉琪笑:怎么样?我说好看是穿给人家看的么!
我们对“足球”进行远距离“按摩”。再累也只好由他来开。他说:我是个永动机。
九八年十月二十二日
我记下今天的日期时,我们三人在小路、小镇上一路走,一个栅栏、一个信筒、一个标牌,都叫我的眼晴瞪得大大的,好像拍大特写似的要把这些局部拍下来。小镇的房子,小镇的橱窗,小镇的局部,我觉得,好像人家随便一做,都是艺术的、古雅的。这种全民的Antiques化,0M我这样地感动!
墓地也Antiques化了。每次经过墓地,也要瞪大了眼晴尽可能多看一眼,就觉得那些小块错落的墓碑,和墓碑上的鲜花、干花,看上去好像田野里的Antiques集散地。我还发现,有大片墓地的附近小镇,往往有更多的Antiques,既有古人,就有古物。记得H“―月十九日,在一大片“Antiques集散地”近处,有一个叫PortHope的小镇,我们找到的Antiques店有四家。后来从一份材料上,发现这个镇专卖和兼卖Antiques的店,有十二家!
这个小镇的街上,常常看见老夫妇相偕相伴地散步,两头银丝,两张历史书一般写满了故事的脸。小镇的店里,也最多老年人。年轻人得去城里工作,退了休,不用上班了,才能到小镇安居。小镇上的居民,有充实的人生经历和殷实的经济积累。小镇的品味、氛围就远在大城市之上。
那学生很快就返回了。橱窗里几瓣枫叶,两扎秫秸,几段原木,几个花束,洋娃娃,蝴蝶结。咖啡店、冰淇淋店,也都兼卖工艺品。不知道是买工艺品兼吃冰淇淋,还是喝咖啡也买工艺品。谁来欣赏谁来购买满街的工艺品、洋娃娃?就是那些迈着历史书一般沉重的步伐的老人们。
我们随便走进一家快餐店,中等的餐厅里,惟一的服务员也是历史书一一位老年妇女。但是她有少女般的身条和少女般的轻捷,小鸟般地在餐桌间滑行。店也美丽,菜也迷人。我禁不住问这位“历史书”能不能送我一份菜单?她少女般地欢乐着,说问问后边的厨师有没有多一份的。一会儿厨师来了,又是“历史书”,一位年长的男子,也是青年般地鲜亮欢乐。他可掬地笑着,把一份装着硬塑胶套的菜单送给我,还让我留下北京的地址,说以后如果换了新菜单,好再寄给我。
我才注意到这里有个厚厚的留言本。我写下我的名、址,写了两句感谢的话。我笑:一百年以后,这个留言本也是Antique了。
走出餐馆想看看店名,哦,叫Olympia,奥林匹亚,那是诸神去的地方。
一个美丽可爱的小镇,又一个美丽可爱f的小镇,安静地、默默无闻地坐落在一条条I小路旁。好像童话里安睡的公主,等待有一天,来了一个王子,一个甜美的亲吻,公主才能醒来。玉琪笑:以后这些小镇要挂牌,上边写:杨玉琪发现的小镇。
今天我们来回约二百八十公里。玉琪说:“才一百多公里一趟,等于没走。”我坐在这辆车的后座上,大咖啡瓶放在车的前方,这样,这辆车开了一万来公里了。
一路走,自己也笑,一路要上洗手间,咖啡店、快餐店、加油站、卖农机的店,我们单刀直入地往洗手间去。一家加油站,洗手间在商店外边的侧面,洗手间平时锁着,钥匙挂商店一角的墙上。我每次进商店去取洗手间的钥匙,熟门熟路的好像取自家的钥匙。一家卖农机的店,我们经过了三次,也去了三次洗手间。离去的时候,店主还友好地挥手向我们道再见。我真觉得很不好意思。自己也不买人家东西,对人家一无贡献。如果有钱的话真想买他一台农机!这一万公里的路上,真是做尽了不好意思的事,又阅尽了太有意思的事。
又想,一百年后,有人翻开Olympia餐馆那个留言本,会想,这么蹩脚的英文是谁写的?哦,一个中国来的外国人。这是个男人还是女人?怎么会找到这个小镇上来的?这个中国人写的都是我们怎么怎么,那么,一定不止一个中国人。他们为什么这么喜欢我们的小镇呢?
九八年十一月十二日
后天,一年一度的玉琪师生画展开幕,今天要布展。来了五六个学生取画,一片嘈杂:“西母(师母)!西母(师母)!”学生不管多么高龄,一律管三十多岁的丽君叫师母,对玉琪的尊重波及丽君。我们终于可以去了。学生们的车一开,玉琪的车子马上就开,他不能让学生等他的。但是,玉琪在门外叫起来:怎么回事?这是怎么搞的?
玉琪开车。有什么办法,他开车开得好,百货店、眼镜店、服装店、理发店,一路喝水喝咖啡,电话已经打通了么。这个PortHope,不知怎么就写上六月二十二日,乍一看都是工艺品店。丽君冲上去抢过电话一一她知道这时候杨老师一开口,准得把学生吓死。纤纤玉手本托不住伟岸夫君,但是爱本是一种托举,一种使双方都提升的托举。他问我:你说,世界上肖像印得最多的是谁?我一时答不上
玉琪一下大怒,像充足了气的足球,每一声吼叫都像一记射门。
丽君赶紧说,那学生有手机,给她打电话让她赶紧返回来就是。玉琪嗵嗵嗵地穿着大皮鞋就往客厅地毯上走一一平时我们光着脚在地毯上又坐又躺。好心的丽君生怕刚才吓着了她,这对于玉琪,玉琪的春色朦胧,舞了一个多小时。
我们对玉琪说,别着急别着急,明明是一月二十二日。不过,跑出客厅,双脚伸进玉琪的一双大皮鞋就冲出门去招呼她一一如果穿自己的鞋,还得用手提那鞋太慢了。
终于玉琪开出自己的车来。丽君拎上几瓶矿泉水就往外跑,今天给我们开车的是只“足球”,谁敢动作慢?突然,丽君叫起来了:
啊呀!我穿了你的鞋了!
“足球”掉过脸看坐在他一边的丽君的脚,小小的美丽的脚套在他那又大又难看的旧皮鞋里,“足球”笑了。
丽君咕咚咕咚地套着大鞋奔回家。家里还有位客人,走前说好谁按铃也不用开。客人当然不会想到是丽君按铃,自然不开。铃声响了又响,客人坐不住了。走到门边,拎开上边的门帘一看是丽君,这才开门。他慢悠悠地说:幸亏我看上边,如果我看下边,看到一双男人的大皮鞋,我就不敢开了。
展厅外已经停满了车,学生无一敢迟到的。有的学生带丈夫来帮忙,有的带儿子。杨老师真的很“凶”:“你把包放下来!”“你把手插口袋里很难看的,你把手一插,人家就会有看法!”“你在这里做无用功,不算你的工作量,看看谁还在做无用功?”
我很吃惊。他批评的学生,年龄都比他大。我听说办画展的头一两年,玉琪真发大火。头一年,有些学生只顾挂自己的画,把自己的画先挂上好位置。玉琪一看大怒,把几幅挂在好地方的画拿下放到近洗手间的最不好的地方。完了吼吼地骂:像这样自私还能学画?先有人品才有画品!我们要把正气培养起来!只顾挂自己的画,一盘散沙!中国过去搞不好,就因为一盘散沙!有几个人明天开始不要到我这儿上课了!
在多伦多,教画的决不是玉琪一个。但是敢这么骂学生的,只有杨老师。这里一般的概念里,老师是由学生供养的,再说白了,老师是靠学生吃饭的。但是玉琪的学生们知道,玉琪不是靠这吃饭的,玉琪拼死拼活地教,把这些英国、日本、美国、香港的名牌大学的硕士生、双学位生当小学生来教,今天太阳这么旺,是一种大忖出,是对中国文化的薪传。
玉琪还在吼:我们中华民族,要的就是团体的凝聚力!
听说第二天,那几位被批评的学生又来上课了,一个也没少,说:老师你讲的是对的。
第二年,画展结束收画的时候,有几位学生没到。还剩十来分钟的时候,那几位学生的丈夫到了,把各自妻子的画收下。玉琪又变成一个足球面孔:说几点到就是几点到!如果都像你们这样,像打败仗的样子!
丈夫们满脸通红,往前走一步不是,往后走一步也不是。
“足球”继续射门:我不要这些学生!明天起不要来我这儿上课!
明天,学生还是一个不少。
越来越多的人要投奔很“凶”的杨老师。一般都找“西母”,“西母”好说话。“西母”的小本上,总有很多学生等着“拿位”。
画展办了八年了。今年布展玉琪不用变足球了。他“凶”名在外,学生训练有素,只有新学生可能有点差错,被杨老师“凶”几句。
两三百幅画,只用了一个多小时就错落有致地布好了。有一位男士站在一张折叠桌上挂字,不知怎的那桌自己折叠起来,把翩翩男士摔倒在地下。男士依然翩翩,把桌子拉开了又站了上去。我看到那幅书法是四个大字:“乐在其中。”又一位丈夫来当义工,站在高桌上。妻使劲伸直手臂托住丈夫的臀部。我不能想象在中国美术馆展厅里会出现舞狮队,八岁。
有两个人一边挂画一边说:“我是先看英文,再在心里译成中文,我本来已经不会中文了。”“我本来毛笔都不会拿,我从小去南洋,就想学国画,没想到直到六十岁才开始拿笔!”
我好像听到了中国画的世界语,我看这些字画,有的景是多伦多的,船是中国的。好像一幅书法:“海为龙世界,云是鹤家乡。”不少画我乍一看一惊,好像看到一个个长得像玉琪的人。玉琪的点彩,玉琪的小鸟,好像春来了,玉琪的雪压巨松,玉琪的月圆月缺,玉琪的飞瀑直泻;玉琪的孤鹤傲立,须发飘拂;玉琪的对鸟冥思,饱经沧桑。当然,再看,不是玉琪,没有玉琪的气势和风骨和才情。但是终究一看就像玉琪的孩子,玉琪、玉琪、玉琪,面对展厅两三百个玉琪。我明白了这个很“凶”的杨老师,在用自己的生命做爱的托举。
花鸟泄天机一一我又想到,玉琪,将又会是一个新的玉琪。当很多很多人在学杨玉琪的时候,当别人重复他的时候,他不能不再一次地走出自己。
我想起他一幅画上的款:“花非花,雾非雾,来去如春梦。”玉琪会做梦,所以他活得很丰富;玉琪会做梦,所以他活得很痛苦。
我在想,什么是他的下一个梦,多伦多之梦?国画的世界语之梦?
九八年十一月十四日
两三百幅画,一二百个人,第八届杨玉琪师生画展开幕了。学生们三五成群地在各自画下合影,好像在照毕业照。玉琪成了“名模”,被学生们蜂拥着在这儿那儿照相。香港学生正在说:多介老西(多谢老师),多介打伽(多谢大家)。七年前,九一年五月,玉琪在市政厅举办个人画展。举办个人画展对市政厅也是第一次,后来也没再举办过。那时玉琪刚来加拿大,一下面对好几百的参观者,面对不少国会议员,玉琪也搞不清谁是谁。当年十一月,又在列治文山市举办杨玉琪个人画展。四大排的花篮更叫玉琪吃惊一一多伦多的花篮很一般的都要一百多加币。从不问津的花店也给玉琪送花篮了,大概太多人在花店订花篮,感动了花店?这是不是国画的世界语?世界上做蛋糕最好的人,一?位连续几年在世界蛋糕比赛获第一的先生,特意送来一个大蛋糕。蛋糕面上是用奶油、糖仿制的玉琪的一幅画。这是不是国画的世界语?
还有一个舞狮队,从展厅外舞到展厅内,春来了。春意朦胧中,越是海外,越是中国。
九五年开始,加拿大电视台的国家多元文化台开辟一个栏目:杰出人物专访。分几部分。中文部分的片头,就是玉琪的镜头。前几天我在客厅里打开电视机正好看到这个镜头。我已经鼓动玉琪淘汰客厅里太一般化的柜子桌子,从Antiques里买来古旧家俱、烛台,自己油漆、打理,客厅古雅气派。我笑玉琪:现在,一走进这客厅,就觉得是走进世界文化名人的家了。
玉琪说:什么世界文化名人?我是世界文化穷人。
玉琪当然不穷,不过他平时的穿着也常常像文化穷人。第一不愿去服装店买衣服,第二买衣服也绝对不肯试穿,打死也不试穿,宁可袖子长了裤腿长了回家让丽君改。
今天画展开幕,他自然得西服领带。不过谁也不会想到,他只有三两根领带,而且还是莱斯理出生前在深圳买的。在玉琪看来,名人名家,不过尔尔。她学画最早。他笑:肯德鸡!一一国内都把肯德基家乡鸡简称为肯德鸡。那位发明家乡鸡的老人印在多少招牌上快餐盒上!
这次画展他不想再展出自己的画了。任何重复性的事,他从心里不愿做,譬如展出。昨天午夜,丽君好歹说服了他。学生的画都用崭新的画框。玉琪自己只把一些旧画框里的画取下,放上今天他要展出的画。玻璃里边的灰也不吹掉,有的画也没放正,露出白边。倒是很像他这个“世界文化穷人”,对自己有足够的自信,所以不修边幅。
展出也很低调,不拍录相(以前年年拍),不给记者新闻稿。他上台讲话,说我们是自拉自唱,用作品说话。说宣扬中华文化,不用请名人剪彩、捧场。
不过画展开幕式还是隆重。玉琪的学生,大部分是中年人甚至老年人,但是在玉琪跟前,在画展上,一个个小学生似的兴奋。他(她)们的家属又如同家长,陪着学生看画。这些学生有一位大师姐,好像树梢朦朦地绽出绿来了。,画得又好,五六十或七八十的学生都管她叫大师姐。九三年的画展上,有一位长者要买大师姐的两幅画,他以为这样的画一定出自老先生的手。他找到玉琪,说要买老先生的这两幅画。玉琪笑:我不卖画,把大师姐找来。长者肃然起敬地迎候大师姐,一看那小女孩,笑死。小女孩也不会卖画,拉来了她的爸爸妈妈。
后来大师姐在画展上年年卖出一两幅又一位老人,认识玉琪后每天吃两顿饭画十六小时一一虽然完全不懂玉琪的话。画了四年多,直画到脖颈坏了,不能画了,能来看画展。
玉琪这些年,用他的话讲,以亦中亦西之身,作亦中亦西之画。画里多了宁静多了编纷。我一直以为是因了加拿大的枫和加拿大的多元、平和。我这几天看到的,是学生们反馈给他的对中国文化生生不息的热爱。越是海外,越是中国。
他那浑厚雄壮的男中音这么一吼,我知道出大事了一一个粗心的学生搭了另一个学生的车走,把自己的车停在玉琪家的车库跟前,玉琪的车怎么出来?学生从各自的家都按时去了,老师不去怎么布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