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是蓝色往红色过渡,张四端就过渡出几十种颜色。群青、紫罗兰、湖蓝、玫瑰红……后来我看到张家挂的静物画,满以为是买来的,竟都是他的作品!我想这也许就是色谱的效应?张四端偶尔听到徐、杨这边锅呵碗呵的发出快乐的碰撞声,他问一句吃什么好的啦。杨玉琪说过来过来。问者明知没什么好吃的,答者明知他本也不是为了来吃,只是画到眼晴一闭全是色谱的时候,不能不小别一下那没有穷尽的色。在这种凌晨时分,归云堂院子里除了颜色就是他们三个面无血色的“神经病”。而且杨玉琪各种带有神经病色彩的想法总能使另两位神经病患者“同病相怜”。杨玉琪1985年想去深圳打开路子但是身无分文,盘缠钱哪来?张四端亮出他结婚以来攒积至今的全部的私房钱。天!担愿我这篇文章不要让他的妻子读到。这笔一千元的私房钱是靠一次次值班费、加班费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攒起来的。杨玉琪说他一定要写个借条。张四端说你要是写借条我就不借给你了。1986年杨玉琪办画展,张、徐二位为他设计制作展标,布置会场,招待来宾,从开幕到闭幕天天来服务。这次杨玉琪占用的不是他们的加班费是调休假。他俩忙到半夜还拎上糨糊桶满城去张贴杨玉琪画展的海报。
后来杨玉琪知道徐彭城可能要把女友带到归云堂来,悄悄地又找到另一个住址:成贤街。徐彭城一发现杨玉琪要搬走好半天不说话,然后悲苦地说,女友是没有把握,而杨玉琪是实实在在的。徐彭城和张四端自然遇见过王丽君。既然杨玉琪不介绍,他们就不问。男子汉之间,无须问。然而他们越不问,杨玉琪心里越不扎实。不知他们是怎么看他和丽君的?杨玉琪离开南京回泰州的前夕,张四端说了一句:你们早点把大事办了。你一一们?这位四端兄长心里是什么都清楚的了?这样的理解,还有比这更可贵的吗?我让杨玉琪带我去南京归云堂看看他的四端兄和彭城弟。一进徐家,只见地上洒着水,一尘不染。没有一个桌子或柜子的平画上有一样乱放的物件。我以为是为我收拾的,杨玉琪说这是徐彭城的洁癖,一直如此。而徐彭城竟然能容下杨玉琪那’一大堆画纸、画笔的“垃圾堆”。
杨玉琪往组合柜上一靠,我感觉他好像伸了个懒腰。他并没有伸懒腰,但他那种好似到了家的惬意感,不知为什么使我感觉他如同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徐家外间放了一张小床,是专为杨玉琪随时来南京好住的。杨玉琪身上也一直有这家的钥匙。我在里间沙发上与徐、张聊着,张四端出去看一下又进来抱被子,说杨玉琪在小床上睡着了。这些日子,怪我把他谈累了,昨晩他到徐家,杨玉琪睡里间大床,徐彭城睡沙发,俩人谈到几点了?拉开灯一看,一个说钟的短针在12,长针在2;一个说是长针在12,短针在2。最后达到一种共识。2点。睡吧。睡醒后徐彭城说昨晩你在哪里吃的饭?杨玉琪说没吃。过去他就是一过了钟点就把晩饭从略了。徐彭城觉得杨玉琪好像从徐彭城,黑边眼镜黑眉黑眼,整个人如同一个浓重的黑色的惊叹号,活得极认真,所以才会有深重的失落感,所以才又会执着地追求起来。说话间脑子里涂满了意识流般的活跃的思维,脸上总是溢着从心底流淌出来的笑。那个墙上钉个钉子都要反复十来次的怪人哪儿去了?张四端,白净清秀修长温文,从面孔五官到品性都展示出南方男性的特征。杨玉琪呢?说他在厨房为大家下面条炒肉丝呢。徐彭城有事先走,临走对杨玉琪说你走之前把门都锁好。
1988年底,香港印刷、人民日报出版社出版的《杨玉琪画集》发行了。杨玉琪拿着这本画集当即就想送给冯天培冯先生。这是一个他从小认为是全世界最瘦的老人。清癯、黄白如骷髅的脸,枯枝般的手指,皮里的骨骼一节一节可以看得出。走路如幽灵飘忽,了无声响。说话声音喑哑如气声,稍一激动就气急。瘦而不驼,体轻而精神。从不咄咄逼人,但超然之气、傲然之气如仙风道骨!解放前在上海新华艺专毕业后,在南京最大的商场挂牌刻金石图章,斋号叫凌云堂。刻的章如艺术品。解放后回泰州当中学美术老师。1957年当“右派”。叫人吃惊的不是他当“右派”,而是他当“右派”后以体弱为由辞职不干了。当时的“右派”哪里敢、甚至哪里敢想辞职呢?他不干了。虽然他四个孩子中只有一个在外地工作,月薪20多元。妻在手工小厂工作,月薪也是20多元。穷自不待言。
杨玉琪在他的第一个老师王述尧被打成“右派”投入监狱后,如病急乱投医般地找老师。他常背着画夹上泰州的美术讲座、画像店、裱画店等一切与画有关的地方,希望能找到一位老师。这天他看到画像店挂着几幅很好的画。店主已经与他熟悉了,告诉他这是请冯天培老先生画的,挂这儿撑门面。杨玉琪当即去找冯先生。凡有寻找老师的机会就不能失去。冯先生说你胆子不小,没人介绍自己来了。杨玉琪说他太想找老师了,什么也不管了:冯先生看杨玉琪画夹里的画,不错,不错,他说。他进里屋拿出两本16开的风景画,讲画的基础知识。两本画册七八十幅画。杨玉琪从来没见过正儿八经的画册。他真不知他捧的是什么样的圣宝!居然冯先生让他带回家慢慢看。他捧着画册走出门来,怀着一种神圣感:他又有老师了!从现在开始,上路了。这两本画册就是他前边的路。对,从现在开始,上路!他要把这两本画全印到他脑子里。他也想表现一下自己,让冯先生知道他实在是真正要学画的。他要给冯先生一种信任感,他不能没有这个老师。这一周里,他几乎夜夜不睡。一周后他上冯先生家还画册。借的时候是两册,还的时候是四册。他用铅画纸把每一幅画都临荜下来了。每一幅画下也标着页码,只不过没有装订。另外,铅画纸比画册的纸厚得多。
冯天培那孤寂的心从此向杨玉琪敞开了。他是个最穷困又最富有的人。他家那一间屋用齐屋顶高的柜子隔成里外间。柜子门都朝里间。外间只一张方桌两把椅子。里间除了床全是到顶的柜。柜里是冯天培积攒一生的画册、印谱乃至单篇的画页。每每过不多天,他就说玉琪呵,我又弄到一本好东西,你不要看这才一点点钱,这是好东西呵!每和玉琪谈起不管哪个朝代,哪种风格的哪个画家,他就搬只凳子进里屋。杨玉琪估计里屋除了柜子和床,顶多放只马桶,平素连放只凳子的空裆也没有了。他听见冯先生爬上凳子摸黑沙沙沙地一会儿拿出一本《张书菥画集》,还是解放前精印的珂罗版的;一会儿拿出一本张善好、张大千兄弟合作的山君真相。从来没有拿错过。沙沙沙的声音像老鼠,然而这声音从那黑暗而神秘而无奇不有而无比绚烂的屋子传来,于杨玉琪是太具诱惑力太令人神往令人陶醉令人按捺不住了。冯先生很少直接指出他的不足,往往讲各家的画让他自己比较。开始冯先生还给他的画补补景改改毛病,后来不动笔了,说:我不把你的画弄坪。
这天冯先生兴起,说到你家玩玩。杨玉琪第一次与冯先生一路走着,觉得自己有一个最了不起的老师,老师还上他家去!他太得意太骄傲了!他突然想起那个成语:趾高气扬。娘一看冯先生来了,一定要留先生吃饭。没菜,对了,拍个萝卜用酱油拌拌。一拍,萝卜溅得哪儿都是。冯先生说教你们一个办法:用毛巾包起萝卜,再用小板凳一拍就行。娘觉得亏他想得出这个办法,直笑。冯先生自己笑得呵呵的。杨玉琪好像没有听到过冯先生能笑出声音来,也许就这一次?这种近乎调皮的、童稚的笑声。
冯先生这么喜爱他,他也想对先生有点表示了。娘肝病还没好,每月可以买配给月干炎病人的2斤白糖。玉琪家里烧菜从来没有一次买过成斤的白糖,常常是一两一两地买的。这白糖既是给病人配给的,一定是很好的营养品了。看病人一般买水果,真正的水果玉琪是买不起的,荸荠也算作水果了吧。他买3角多钱1斤的白糖,再买三五分钱1斤的荸荠。他攒了很长时间才攒出这笔钱,这两样东西送去冯先生家,自己觉得很不少了。见了冯先生,竟又不知道怎么说,只说冯先生,买点糖。冯先生说唉唉唉,干什么事。
玉琪作为学生的一个大心愿,是自己的画长进以后能帮助先生画完百蝶图。先生好几次对他说要把百蝶图画完。先生收集了几百种蝴蝶一一包括标本、印刷品、画等。他想都画出来,不是画挂图,是画艺术品,前后各种风格穿插,总对后人有点用处。他巳经画了百十种了。玉琪总觉得那一只只毛茸茸、粉扑扑的活物,一摸就会沾上粉。然而冯先生身体已经太差,画画停停。何况,一个“右派”的画集能给出版?现在杨玉琪想来,如果冯先生当时认为画集有出版的希望,或许就能把百蝶图画完。
冯先生家里有一只镜框,里边是先生自署的篆书“凌云堂”三个字。他编了好几本《凌云堂集印》。每张宣纸打上框,上有他一手集来的印章,都是他自己在印后装订成册,和古装书一个格局。自然也没有出版的机会。先生拿着这几本集印,说他想有所成就。十几岁的杨玉琪看着先生枯枝般的手捧着那沉沉的集印,于是明白一个人一旦立志追求,再难再难也要终生不渝。后来杨玉琪更明白先生至死心也没死。先生最后忧郁而死也不是因为心死,而是因为凌云之志不得实现。虽然他从未听到过先生任何一句怀才不遇一类的埋怨。
人们说冯先生是饿死的、瘦死的、闷死的,冯先生悄悄而去如同一盏油灯耗尽熄灭。他的血脉里流着民族文化的油膏,他的心灵里燃着民族的精神之光,但是这盏灯没有点亮,就熄了。
当时的杨玉琪从来没有想到先生会死。总以为先生会一直这么教他下去。有一天他正为高中同等学历在补习班上课,听说冯先生去世了。他拔腿就往先生家跑,先生家里成了灵堂。先生头朝南脚冲北地躺着。苍天塌陷了,躺倒了。杨玉琪扑通跪下,大哭着磕头。叩击大地,叩问大地!有谁在说,昨夜冯先生弥留之际,留下遗言说借给玉琪的画册,不准家人向他去要,留给他作个纪念。玉琪大哭着磕头。
杨玉琪1960年认识冯先生,到1963年先生就匆匆离去。再过3年,杨玉琪眼睁挣地看着抄家的人踩着书、踏着书走来走去,把留在他家的冯先生的纪念全部抄走。此时他想,先生没有活到3年后或许竟是幸事。
1989年10月28日下午,杨玉琪兴冲冲地对我说,中午他突然感觉到,是的,是感觉到冯先生在那边笑,在那边高兴呢。因为上午他和我谈及把他的《杨玉琪画集》送给了冯师母,谈及如果没有冯先生或许他永远不会与我在此长谈,他可能是另一个杨玉琪,譬如在工厂做一份技术工作。而我认识的这一个杨玉琪,是从冯先生这里起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