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校原名北京女子师范学校,附设国文专修科。我于一九一七年考入该科肄业。当时北大、北高师、清华、燕京等校都不招女生。一九一九年教育部将我校改为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将我级国文专修科改为国文部,这是当时全国唯一的女子高等学府。“五四”运动把这座学府搅得天翻地覆。从五月开始,学校罢课,我们整天开会、游行、演讲、印传单、办刊物、宣传罢市罢工、驱逐阻挠运动的校长,忙得不亦乐乎。长期禁锢在红楼铁门里出入不能自由的女学生,才初步接触社会,过着“人”的生活。
红楼共有四排房,第一排是校长、教务长、各部门职员的办公室。第二排是教室。国文部的教室在楼上左边的第一间。开学那天,当我们走进教室,同学都坐齐了。铛、铛、铛,九时大钟响了,班长走上讲台,大声喊“别讲话了,欢迎三位新来的同学。”教室顿时鸦雀无声。三位新同学中舒畹荪、苏梅(雪林)首先作了简要的自我介绍,接着,庐隐也站起来了,微笑地说:“我叫黄英,福州人,二十一岁。我是新生,也是老生,原是本校前身初级师范毕业的。教了两年书,增加了一些见识。没什么可说,完了。”她的发言,立刻引起同学们的注意。她身材短小,面容黄瘦,使我不禁产生一种莫名的“身世飘零”之感。
几天住下来,经过同学们的互相介绍,比前更加熟悉了。她特别喜欢接近我,拉着我的手说:“你最小,最天真!我最喜欢天真。天真,最可贵啊!哈、哈!上帝!”我欣赏她为人爽朗,对友诚恳。作文一气呵成,不加藻饰,字迹遒劲,确有才华。古人以才力超人训“英”,她可能是一位出类拔萃的人,是我的良师益友,从此,我也主动地找她请教或闲谈。她好代同学抱不平,自名“亚洲侠少”,特别对同学中有恋爱婚姻问题者,必挺身相助,故被同学所敬重。
我级同学约四十人,年龄相距甚远,长者已四十余岁,次者三十余岁,有的已经抱孙。庐隐、世瑛、定秀和我四人年龄相仿,她们三人都是一八九九年生,二十一岁,我十九岁。陈定秀是苏州人,我们三人都是福州同乡。有抱负,有志气,有毅力,这是四人相同的,所以很快就成了好友。庐隐说:“我们四人不但志同道合,而且都懂得人生真谛。我们四个人就像战国时代的四公子,我是孟尝君,他有狡兔三窟。我的三窟是教师、作家、主妇。
”从此,我们四人无论是上课、自修、寝食、外出,都形影不离。又自制一套衣裙,上面是浅灰布的罩衫,下面是黑绸裙,裙的中间横镶一道二寸宽的彩色缎花边。每逢假日便穿它到中央公园或北海、陶然亭等地去玩。不仅班上的同学叫我们为“四公子”,就连他校的人也这样称呼我们。后来庐隐写的短篇小说《海滨故人》,其中的故人,主要是四公子。
二庐隐说的“人生真谛”,主要指反对封建包办婚姻,主张恋爱至上,婚姻自由。所谓抱负,现在看来也是非常狭隘,只想学得一技之长,自食其力,不甘心寄人篱下,靠丈夫吃饭。但在当时来说,是知识界妇女共同追求的愿望。对于国家的命运如何挽狂澜于既倒,虽然也随着“五四”的新潮加以考虑;但在感情上,注意得很不够。总想靠自己奋斗努力,满足这些愿望。庐隐的写作动机、写作题材,多从这种思想散发出来的。
有一天饭后,我和庐隐到操场散步聊天,谈到冯淑兰(沅君)家已代她和一个素不相识的男子订了婚,正在嗟叹不已的时候,庐隐忽然告诉我“我也订婚了”。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使我停步不前,呆住了,不禁问:“你未婚夫是什么样的人?是你看中的吗?”“他名林鸿俊,我姨母的亲戚,和我们都住在舅舅家西斜街,现在北京工业专科学校读书。他喜欢看小说,我们是同好。我将我们恋爱的经过写成短篇小说——《隐娘小传》。”我更加惊讶地问:“你已经会写小说了,真佩服!我想拜读拜读。
”她点点头,说:“不必与外人道呀!”晚上,我们趁同学还没上楼就寝的时候,庐隐从她的床底下箱子里拿出《隐娘小传》的手稿。这部手稿,约半寸来厚,用直红格的毛边纸写成,我把它藏在枕头底下。第二天早上,下课铃响了,我悄悄地躲在资料室里,从头到尾细细地读了两遍。吃午饭时,庐隐对我耳语说:“这里面写的全是真事。”我从此才了解她初恋的经过。
原来庐隐自幼就不为父母所喜,因为她爱哭,性格倔强。父亲原在湖南长沙当知县,全家都住在那里。庐隐六岁那年,父亲因病死于长沙。母亲带着几个孩子到北京,投奔自己的胞弟,同住在西斜街一个四合院里。那四合院是个杂院,庐隐的姨母和其他的亲戚也住在那里。姨母是一位喜欢读书的妇女,旧社会不要求女子读书,可她总是努力自学,读些《四书》、《五经》一类的古书,希望自己的女儿也读书。庐隐的母亲身体虚弱,好静,讨厌庐隐哭闹,就托妹妹管教。庐隐得到读书的机会,加上聪敏警悟,比别的孩子读得多学得快,深为姨母所喜。庐隐的哥哥很欣赏妹妹的聪敏,帮她制订每日的课程表,照此学习,学业大进。到了暑假,考进女师范附小。毕业以后,又考进女子师范学校。当时的师范学校,学杂费、膳宿费均免,不累家了。初入学时,她虽然只有十四岁,但好阅读古今小说,为林黛玉、崔莺莺不知洒了多少眼泪。
当庐隐在女师范读书的时候,西斜街杂院里忽然住进了一位姨母的亲戚,名林鸿俊。《隐娘小传》中化名为凌君。庐隐描写他身材魁梧,体魄壮健,谈吐文雅,待人谦虚,已近二十岁,既无父母,又鲜兄弟,是一位无依无靠的青年。他上不起学,整天在院子里晃来晃去,大家都叫他做“野孩子”。他闲得发慌,借姨母的书看,借亲戚的小说看,看书成了他的癖。有一天,庐隐从学校回家,看见他手里拿着一本书,不禁问:“是什么书,借我看看,好吗?”“好,《玉梨魂》,你拿去吧。”说着就溜走了。从此,他们二人就以交换小说为名,在一起谈话。接触的机会渐渐多了,彼此都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感情。有时在跨院小花园的葡萄架下,互诉衷情;有时在宣纸的小笺上,交流仰慕。这些蛛丝马迹,早被表兄弟们所识破,一传二,二传三,传得西斜街满城风雨,不免传到庐隐的母亲和舅舅的耳朵里。
旧社会上层人物的门第观念非常严重,当官的女儿,一定要嫁给门当户对的子弟为妻,才算光彩。当隐母和舅舅听到隐娘和凌君恋爱的消息,不禁火冒三丈,认为丢脸。但如何处理此事,却束手无策。因为他们都了解隐娘的性格非常倔强,说一不二的。隐母只是整天板起面孔,默默无言,冷淡地对待他们,凌君和隐娘也觉察到了。有一天,凌君对隐娘说:
“这几天,妈妈和舅舅都不开心,不理我。的确,我无家无业,没有进学校,寄人篱下,是野孩子,西斜街有谁看得起我?我配不上你。”“别管这么多,我看得起你。等我毕业以后,到别省工作,我们就可远走高飞了。他们越反对,我越要这么干,谁也管不了。”第二天,庐隐就写了一封信给妈妈,表明心迹。
隐母接到女儿信后,双泪涟涟,对弟弟说:“实在没办法,我想对他们提出一个条件,等凌君大学毕业,才是我的女婿,你看怎样?”弟弟点点头,表示同意。过几天,他就将隐母的意见告诉了隐娘。凌君经过一番应考的准备,到了暑假,果然考取了北京工业专科学校。开学前,隐母在西斜街自己的房子里办了几桌筵席,举行隐娘和凌君订婚的仪式,请西斜街所有的亲戚参加。席间,有一位亲戚站起来敬酒致贺,并自告奋勇地说:“凌君很有志气,努力自学,居然考取了大学,但你双亲去世,我愿意拿出两千大洋,作为你四年的学费和膳费。”他从身上掏出两千元的票据摆在桌上,笑嘻嘻地望着凌君,“请收下吧,自己亲戚,别客气,请收下吧!”凌君涨红了脸,站起来,向他鞠个九十度的躬,“谢谢!我一定好好读书。毕业以后,一定报您的大恩。”从此以后,他们心满意足,来往更加亲密了。常背着家人在跨院小花园里谈天,彼此都认为对方是世界上最完美的人,有朝一日能共同生活,那真是进入仙境。隐娘说:“愿作鸳鸯不羡仙,我们俩就是仙!”“我不但爱你,更感激的是你对我的提携,如果我不上大学,那现在还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者。”“这是庸人之见,我真不在乎什么大学不大学,只要谈得来,我就感到幸福了,上帝!”《隐娘小传》全文大约有七八千字,给我印象最深至今记忆犹新的就是这些。由于年老,有的记不清了。现在看起来,她的初恋确实不计门第、地位、金钱等条件,是纯洁的爱,这本小册子的可贵就在此。但它的笔调,不免受徐枕亚等鸳鸯蝴蝶派小说的影响。庐隐这部处女作,后来自己撕毁了,真可惜!
作为特立独行的女性,庐隐对于恋爱有着自己深刻的见解,她曾写《恋爱不是游戏》这篇文章来表达自己的观点。
《恋爱不是游戏》没有在浮沉的人海中,翻过筋斗的和尚,不能算善知识;没有受过恋爱洗礼的人生,不能算真人生。
和尚最大的努力,是否认现世而求未来的涅槃,但他若不曾了解现世,他又怎能勘破现世,而跳出三界外呢?而恋爱是人类生活的中心,孟子说:“食色,性也。”所谓恋爱正是天赋之本能;如一生不了解恋爱的人,他又何能了解整个人生?
所以凡事都从学习而知而能,只有恋爱用不着学习,只要到了相当的年龄,碰到合式(适)的机会,他和她便会莫名其妙地恋爱起来。
恋爱人人都会,可是不见得人人都懂,世俗大半以性欲伪充恋爱,以游戏的态度处置恋爱,于是我们时刻可看到因恋爱而不幸的记载。
实在的恋爱绝不是游戏,也绝不是堕落的人生所能体验出其价值的,它具有引人向上的鞭策力,它也具有伟大无私的至上情操,它更是美丽的象征。
在一双男女正纯洁热爱着的时候,他和她内心充实着惊人的力量;他们的灵魂是从万有的束缚中,得到了自由,不怕威胁,不为利诱,他们是超越了现实,而创造他们理想的乐园。
不幸物欲充塞的现世界,这种恋爱的光辉,有如萤火之微弱,而且“恋爱”有时适成为无知男女堕落之阶,使维纳斯不禁深深地叹息:“自从世界人群趋向灭亡之途,恋爱变成了游戏,哀哉!”苏雪林:总是充满了悲哀,苦闷,愤世,嫉邪,视世间事无一当意,世间人无一惬心。在庐隐的作品中尤其是《象牙戒指》,我们可以看出她矛盾的性格。……庐隐的苦闷,现代有几个人不曾感觉到?经验过?但别人讳莫如深,唯恐人知,庐隐却很坦白地自加暴露,又能从世俗非笑中毅然决然找寻她苦闷的出路。这就是她的天真可爱和过人处。
茅盾:庐隐作品的风格是流利自然。她只是老老实实写下来,从不在形式上炫奇斗巧。
在小品文中,庐隐很天真地把她的“心”给我们看。比我们在她的小说中看她更觉明白。她不掩饰自己的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