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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任飘摇(2)

至于朱逢春眼下能不能收拾这疯子……温奇决定还是相信这位五舅舅——并不是什么人都有本事让母亲和舅舅正眼相看、郑重对待的。

因是赴宴,朱逢春身边并无兵器,顺手抢了一名仆役手中的枣木托盘,招架那武官粗重的拳脚,左支右挡,边躲边退,那武官的拳脚频频落空,走廊上的雕花门窗,被打碎了好几扇,好在枣木坚硬,托盘形制又简单厚实,一连挡了那武官踢来的十几次飞腿,外加数十拳,竟然也安然无恙。

温奇本可以闪进厢房中去,不过他牢记着母亲的吩咐,时刻紧跟朱逢春,因此也一路后退,碎裂的门窗在走廊中乱飞,温奇伸手格挡时,背后另一只手伸出来,将飞过来的碎片轻轻拨了开去。

温奇转过头,方攀龙正站在他身后,脸上神气有些迟疑不决。

若是换了另一个人,只怕会立刻将温奇远远拖到安全之处,而不会像方攀龙这样顾虑良多,不知道自己是否要顺着温奇想看热闹的心思让他留在这儿,也不知道眼前这孩子乐不乐意在大庭广众下叫他一声“师叔”……

温奇本以为自己会被强制拖走,及至见了方攀龙这神情,眼前不觉一亮:这个师叔,自己可以吃定,不用担心被管得贼紧!

温奇立刻仰着头一脸信任依赖地低声叫道:“小师叔!”方攀龙怔了怔。

温奇再接再厉:“小师叔,我明天去你家拜访行不?”

明天是休沐日,温奇觉得自己选的时间很好,既不会让小师叔不方便,又很能表现自己对小师叔的尊敬——他可是今天才刚刚到临安城。

方攀龙答应之后,温奇方才转过头去心满意足地继续看热闹。

朱逢春一直留神注意着温奇这边的动静,见温奇没有请求方攀龙出手帮忙打发掉那醉汉,方攀龙竟也就这样呆在后面看着,不免啼笑皆非,早知道方攀龙这人不喜欢多管闲事,可也不是这般袖手旁观的吧?

将要退到走廊另一头的拐角处时,谭主事匆匆奔到走廊上,怒喝道:“齐勇!你好大的胆子!”那武官呆了一呆,朱逢春趁机疾退数步,让从两头走道奔过来的四名别院家将接替自己拦住这武官。

那四名家将手执哨棒,在这丈许宽的过道上前后夹击,那名叫齐勇的武官,酒劲差不多已经过去,似乎意识到自己方才冒犯了顶头上司,且正好被认识自己的另一位上司当场抓住,行动之间,有了怯意,不多时便被四条哨棒压着跪在了地上,硬梆梆地向朱逢春磕了个头,口称“属下该死”。

朱逢春早先也听说过齐勇这人。这齐勇出身关陇西军,战功卓着,只是脾气不好,爱撒酒疯,所以无论上司还是同袍都处不来,得罪了不少人,官阶一直升升降降,现在还是个从七品。不过大家看他没脑子,又险死在战场上,如今处境不如意,多少让人过意不去,所以遇事也不太与他计较。

若说他方才受了训斥,一时不忿,所以使酒打人,倒也说得过去。然而朱逢春心中终究有些疑虑。齐勇不是会背后偷袭的阴险之徒,也有不欺凌弱小的名声,为什么方才竟会背后偷袭温奇这么一个小小孩童?

只是眼下,对方已经跪下磕头,自己这边又无损伤,关陇西军的面子,不能不给——西军威名太盛,靖康之变前夕,已经被拆得七零八落,但直至今日,余部仍是大宋倚重的精兵,禁军之中有不少出身西军的将领,前方几个重镇里,吴氏兄弟与另一位大将刘琦,也均出自西军——谁知道面前这个从军多年、不得志的从七品武官,背后牵连着哪些不便得罪的统兵将领?

朱逢春暂且藏起心中的疑虑,摆出宽宏大量的模样让齐勇起来。那边自有人去寻了齐勇的主官来将他领走。葛院的仆役很快将走廊收拾干净,挂上于旁边的门窗色泽相近的织锦帷幔遮住了碎裂的门窗,寿筵继续。

寿筵至夜深时方才结束,各人寻了自家的船只回去。

谭主事与朱逢春的住处,一个在南一个在北,吴持很遗憾不能邀请温奇与他同路,约定了后日去朱逢春府上拜访,方才上船离去。

船只自西湖徐徐驶入城内河道,虽是深夜,河道两旁的游廊之中,仍有三五成群的行人来往,游廊之外多有店铺尚在营业,行人连灯笼都不需提。

朱逢春的宅第紧邻河道,故而引了一条小小水道通入侧院,一行人在大门附近的埠头泊了船,自有家仆将船划进侧院水门内。

朱逢春带着温奇拾级而上。

经过游廊时,右侧游廊中,一个倚栏而坐、自饮自酌的汉子,忽地将酒壶往石阶上一掷,抄起藏在廊柱后的一根铁钎便刺了过来。朱逢春拉着温奇急忙闪避,却不料那酒壶砸碎后流出来的竟是清油,青石阶滑不留足,朱逢春立足不稳,险些摔倒,紧跟在身后的两名家将,抢过来时步子迈得太急,狠狠摔了下去,而铁钎已到温奇面前。

温奇毫不犹豫地仰天倒下,一边大叫“救命”。

铁钎走空,那汉子手腕一抖,迅速变招刺向温奇的胸口,满心打算着就算这一刺不中,温奇这么仰天倒下去,只怕也会在青石阶上摔个头破血流,又或者直接掉入河中冻个半死。

但是方才摔倒的两名家将,早已应声滚了过来,堪堪接住倒下来的温奇;而游廊顶上,一个黑衣人飞鸟般扑下,扬手便是三颗铁蒺藜,逼得那偷袭的汉子收回铁钎格档暗器。而在此同时,偷袭者身后的廊顶,又有另一个黑衣人沿了廊柱悄然滑下,手中剑暗黑细长,轻轻递出,仿佛黑夜里的游蛇,出招并不快,却正等在那偷袭者的后心处,偷袭者为了收回铁钎格档铁蒺藜,上身略略后仰,便如同将自己的后心送到那柄无声无息、也无反光的长剑之上一般。剑尖一触到偷袭者的衣服,那黑衣人骤然挺剑,若非朱逢春及时喝了一声:“留他性命!”长剑便要直刺入他后心之中了。

因着朱逢春这一喝,剑尖在入体之际上挑了一分,一触即走,连刺那偷袭者七处筋脉,转瞬之间,已让这刺客软瘫在地,动弹不得。

温奇从那名家将身上爬起来时,两个黑衣人已经重新消失在黑暗之中。温奇叫了起来:“喂,怎么又走啦,好歹让我看个脸吧,免得认错人!”

朱逢春微讶:“你不认识他们?”

温奇立刻摇头:“不认识。又不是我找来的人。”他家那个神通广大的舅舅,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帮惯于隐迹潜形的杀手,硬生生变成他的保镖。真同情那伙不走运的家伙,怎么就得罪了自家舅舅,折腾来折腾去,总也跳不出一个套一个的陷阱,不得不低下头来做牛做马。

朱逢春看看一脸无辜的温奇,再想想他背后那两只神通广大的狐狸,决定还是不去追根究底比较好,转头吩咐自己的两名家仆过来,将地上这个倒霉的刺客送到大理寺去。

安安静静地回到住处,朱逢春亲自看着温奇躺下,正待离开,温奇忽然说道:“五舅舅,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想杀我?”

朱逢春自然明白,他说的“他们”,不但包括埠头上那个刺客,也包括借酒撒疯、形迹可疑的齐勇。想了一想,朱逢春说道:“令堂与令舅当年得罪的人挺多的。”

温奇撇撇嘴:“就算是这样吧,可他们不是更应该抓了我去要挟我家里人吗?”朱逢春语塞。

温奇又嘀咕着道:“再说了,又不是什么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犯得着往死里得罪我家吗?”他又不是不知道自家母亲和舅舅大人的手段。

朱逢春大为头疼。这小祖宗不好糊弄,该说些什么呢?

温奇固执地道:“我想知道为什么,免得死了还是个糊涂鬼。”

朱逢春略一犹豫,便简洁地解释道:“有些人不希望看到宋金和议。”

所以要刺杀质子,激起统兵大将对金人的仇恨,从而对官家执意许和的旨意,阳奉阴违;再配合金人那边的主战将领的有意挑衅,这一战很可能会持续下去。他几乎可以确定,今晚被擒的刺客,一定会让大理寺将线索追到某位或者是某些主张一直打下去的金人将领头上去。

温奇追问到底:“哪些人?”若是一个谜就摆在面前,而他又没能追究出谜底,他会一直睡不着觉的。朱逢春答道:“伪齐是最可能的主使者。金人之中也有不少人不愿议和。其他人恐怕不过是被利用罢了。”

金人初入中原时,人情地理皆不熟悉,又兼本族之人太少,放到中原的人海之中,深恐被淹没掉,所以立了张邦昌为伪楚皇帝,又立了齐豫为伪齐皇帝,打的便是以汉制汉的主意。不想金人一退出东京城,做了三十天皇帝的张邦昌便将避居佛寺的哲宗孟皇后请了出来垂帘听政,此后更郑重其事地尊当今官家为帝,只留下伪齐替金人镇守中原。这些年来,伪齐一直是金人南下的先锋,如今宋金议和,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伪齐惶惶不可终日,想方设法要让这场战争延续下去,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至于金人,原本便对议和一事颇有争议,如今岳飞已死,金人之中主张一战而灭宋的呼声越发高涨,想方设法要挑起战事。刺杀各家质子,只怕也是这些人的主意。岳飞已死,是战是和,如今竟全操于金人之手,每每思及此处,朱逢春都要费尽力气才能压下心底的怨忿与恼恨。

温奇想了想,又道:“那个叫齐勇的武官,也是被利用的吗?”

朱逢春叹了口气。像齐勇这样不甘议和的武将为数不少,只是本朝制度,以文统武;本朝军制,将不专兵。陈桥兵变、黄袍加身之祸,固然得免;武将出征,诸多掣肘,也在所难免。将不知兵,兵不知将,同僚之间相互猜忌,便是临敌应变,也须得听命于监军宦官乃至千里之外的官家,是以本朝虽号称养兵百万,靖康之变时却每每一战即溃,奋勇者再如何孤师血战,也难挽大势。如此情形下,齐勇诸人只能空有豪情壮志,徒留得满腔怨忿不平。

齐勇这些人难道就不明白,就算是质子死在临安城中,哪怕他们的父兄是镇守一方的大将,也无法孤师北伐?何况,不是每一个人都会为了某一个子弟之死而押上整个家族甚至全军的性命前途的。

更何况,金人与伪齐挑拨齐勇这样的武官又或者亲自派刺客来刺杀质子,为的多半还是要离间这些质子的父兄与朝廷的关系,以便于从中取利。齐勇这些人,怎么就想不明白这一点利害关系呢?

只是这些话,朱逢春觉得还是不要对面前这个小小孩童说出来为好。

不过温奇觉得自己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也就不再追问齐勇为什么会被利用,将被头拉到下巴底下,笑眯眯地道:“五舅舅,今晚多谢你了。”

朱逢春本想谦让一下,温奇身边跟着那样一群人,的确用不着他多事出手;但是想到那些人的身份和出手的狠辣,若真个在长公主的别院中冒了出来,倒是温家的不是了。

温奇这番道谢,他的确是当得的。

当下只笑一笑,拍拍温奇的头,转身离去。门外守着的邢嬷嬷,带着两名侍女,向他躬身施了一礼,目送他出了小院门,方才示意两名侍女随自己进去,守在外间,邢嬷嬷就在里间的罗汉床上打坐守夜。

朱逢春看看小院的院墙与房顶。那些惯于夜行的杀手保镖,想必正潜藏在某个地方看守。温奇此次入京,阵势可真不小。姬瑶光派了这样一群保镖暗中保护,八名温氏家将轮班明里跟随,姬瑶花则另选了四名嬷嬷八名侍女轮流守夜,还要将温奇扔到自己府里来,估摸着方攀龙也会被牵扯进来,哦,方攀龙已经被牵扯进来了,今晚他可不就及时站到了温奇身后?

方攀龙的宅第就在余杭水门附近。朱逢春带了温奇一路乘船前往,到了门前,登上埠头,就有方府家丁接了船只驶入侧门内去停泊,朱逢春与温奇径直去正门,门前早有管家候着,迎了他们进来。

这宅第自外头看去,也只寻常,及至进去,方知庭院深阔,房舍轩昂,大不同于平常人家。此处楹栏平直简洁,无雕梁画栋。庭前房后,一色尺许见方的青石板平平铺展开去,只在廊脚处种了各色高不及膝的花草,河道畔种了两行垂柳,越发显得这庭院开阔明亮。

方攀龙匆匆迎出来,朱逢春也不与他客气,拱一拱手,约略说一说昨晚遇到的刺客,提醒方攀龙注意温奇的安全,之后笑道:“方兄,小世子我可是交到你手上了,在下还有公务在身,还请方兄到时拨冗送一送小世子。”

他得亲自到大理寺去问一问,昨晚那个倒霉的刺客究竟是何人。

方攀龙还没回过神来,温奇已经被扔在他家里了。

温奇自来熟地扯着方攀龙的衣袖往正厅走,方攀龙怔了一怔,想起正厅中还坐着一位客人,急忙拉住温奇,低声向他交代叮嘱一番。

早一步前来拜访的客人,是莲溪寺的住持法昙,由方攀龙熟悉的一位工部主事尹离陪同到来,不过尚未谈入正题,温奇便已来了。

莲溪寺规模并不大,但是年月悠长,信徒颇众,法昙禅师又素有佛法高深、心地慈悲之名。南渡以来,法昙禅师主持莲溪寺,倾力救济背井离乡的中原百姓,那些有幸挣扎过最初的艰难困苦、在临安城中安身立命甚至于功成名就的南渡之人,无不对莲溪寺及法昙禅师感激涕零,年年供奉尽心尽力。因了这些财力丰厚的新信徒,莲溪寺更有余力济贫救苦,这十余年间,声名日上,便是方攀龙这样不问世事的人,也略知一二,慎重以待。

入了正厅,温奇恭恭敬敬地向须眉花白的法昙禅师施礼问好,之后乖巧地坐在一边,听法昙禅师向方攀龙说明来意。

原来禅师此来,是因为莲溪寺后院的佛塔,年深日久,倾斜欲倒,日前请了鲁班行的老匠人来看过,都说如此倾斜下去,不出一年便会倒塌;而若要拆除的话,七层高塔,也诚为不易,一个不好,与佛塔离得太近的藏经阁以及后墙外近几年新建的两条小巷中的数十户人家,都要受池鱼之殃。这等活计,他们不敢下手,因此都劝他来找方攀龙,若是方攀龙肯接手,就算扶不正那座佛塔,至少拆塔时不会出岔子。

以方攀龙的本意,是想让温奇安生呆在自己家中的,至少在刺客和幕后指使者伏法之前,不要乱跑——估计还没有不长眼的刺客,胆敢闯进他的庭院来行刺。但是温奇听了法昙禅师的这番话,两眼放光,一心想去看看方攀龙是如何大展神威。方攀龙拗不过他,只得破例多带了几个家仆一道出门。尹主事尚有私事,就不再作陪了。

方攀龙的座船,外表普通,然而温奇一坐上去便知道,这艘船比起朱逢春的船来,要轻便灵活许多——以朱逢春的身家地位,他的座船已算够好的了。温奇拍拍船舷,凑近了仔细辨认木质,确定只是普通的杉木,再抬头望向方攀龙时,脸上的神情更为热切,就差明晃晃写上“佩服”二字了。

河道中正是繁忙时候,他们的座船驶得飞快,一路轻松超过大大小小各色船只,绕过武林坊,拐入招贤坊的河道,不多时,莲溪寺佛塔赫然在望。

法昙禅师引着方攀龙一行人,穿过后院水道,径直到了佛塔前方的埠头,在桥下泊了船,拾级登岸。

佛塔果然是年岁悠久,塔身青苔斑斑,藤蔓缠绕,这深秋时节,藤蔓大多枯萎了,密布在塔身上的巨大枯藤,令得这佛塔平添了几分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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