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若枫见状一笑,不再解释,纵身跃到崖边,以凤鸣刀演练出一套刀法来。劲风拂过刀面,触动乌弦,顿时鸣奏起来,宛转悠扬,沁入肺腑。加之佟若枫身姿蹁跹,婀娜动人,手中刀法却又不失刚謇浑重,令人耳目皆旷。
佟若枫边舞边道:“这是我派绝学,叫燕歌刀法。战国时,燕太子丹命荆轲入秦刺秦王,至易水上,高渐离击筑,荆轲慷慨作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我派祖师依据这一典故,创出这套刀法来。但因曲调繁复,寻常曲刀施展起来必然会崩断刀弦,唯有凤鸣刀才能驾驭,所以这刀法只传授给掌门人。”
梁郁秋点头赞道:“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临颍美人在白帝,妙舞此曲神扬扬!”
佟若枫舞得更急,曲调也更为铿锵有力,刀法赏目,乐曲悦耳,可曲至中途,她脸色一凝,突朝斜上方连劈了三刀,凤鸣刀上发出了一阵鬼啸。
梁郁秋不禁脸色一变,顿时回忆起她斩杀盛彬的情形。佟若枫收刀伫立:“这是燕歌刀法中的一式‘悲歌易水’,听来便如鬼啸一般。”
梁郁秋道:“我正要请教,当日你如何查知盛彬是杀玉珍的凶手?”
“你可听说过同音相应之说?”佟若枫突然问。梁郁秋皱起眉头。
佟若枫道:“几十年前,曲刀派的前辈们便发现,我曲刀派弟子演练刀法时,常能引得同伴曲刀上的刀弦颤动,若是有琴瑟放在一旁,时而也会震颤,前辈们说,这是刀中的乐神显灵了。因此当我发现尸体旁的古筝上有三根弦振动过时,便猜想凶手是曲刀派弟子。”
“乐神?同音相应?”梁郁秋不禁陷入了沉思。
佟若枫继续道:“我仔细查看过,那三根弦对应的音律,应是中吕商、应钟羽与亡射徵。曲刀派弟子大多能用刀发出这三种音律,但因每个人的刀刃不同,内功修为不同,所发之音便会不同。而古筝颤动的那三根弦上,胭脂粉抖落的数量也各有差别,这便恰好印证了凶手是曲刀派弟子的猜测。案发之后,我闭门拒客,在古筝上倒满粉末,尝试如何以凤鸣刀引得那三根弦发出一样的颤动。”
“原来如此。”梁郁秋恍然道,“你若能以凤鸣刀引得那三根弦发出相同的颤动,便能引得凶手的曲刀以同音相应。”
佟若枫连连点头:“我苦心专研,终于在三天前发现,当我催以三分内力,以‘悲歌易水’这一式斜向上连劈三刀时,刀中乐神顿时显灵,那三根弦随之颤动了起来,抖落的粉末数量与玉珍受害时相差无几。我那时便松了口气,心知凶手再也逃不掉了。”
“这应当叫共……”梁郁秋几乎要脱口而出,思虑片刻,却又改口笑道,“有神灵相助,那凶手自然是无处遁形了。”
佟若枫哈哈一笑,扬刀发啸,啸声穿透空寂。远处深林中,一个黑影正望着佟若枫的背影,眼角闪过一丝锐利的寒光。
几日后,悬空构造终于稳固地搭建起来,往后的工程便从悬崖转移到了陆地上。工匠们愈加得心应手,一座雄壮的阁楼渐渐耸立起来。
这日恰是腊八节,佟若枫的弟子们煮了腊八粥,知会梁郁秋和众工匠前去品食。梁郁秋与工匠们到了山下,看见一锅锅香气扑鼻的粥,工匠们立刻争先恐后地上前。梁郁秋也盛了一碗,可还没动筷便触动心弦几欲落泪,他偷偷将腊八粥倒回铁镬,独自去了竞天崖。一夜感慨颇多,便在栖云阁中过了夜,睁眼时太阳已高悬在空,将近隅中。
崖面上不见工匠踪影,平常来送饭的曲刀派弟子也未见一个。梁郁秋心生不祥之兆,径往山下走去,才到山腰,突见南方的香炉峰有浓烟升起,隐有叱咤之声,他脸色大变,不假思索,狂奔下山。
他奔下紫霄峰,便折向香炉峰,没上得几步,便见前方关口处,三名迎客的曲刀派弟子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梁郁秋抢上前去,逐一查视,发现三人均已毙命,胸口被划出一道血口子,身上却无其他打斗痕迹,竟是一击致命。但三人手中均紧紧握着曲刀,只是刀上的刀弦已断,截面极为光滑。
他心下大骇,再往上攀去,沿途又发现几名曲刀派弟子的尸体,均是被一击致命,身上均无浓重的打斗痕迹,曲刀刀弦均是被利器削断,只是先前三名迎客弟子的曲刀上只有三根弦,这几位中却有七根八根弦的,显然是派中数得着的高手。
曲刀派刀法独辟蹊径,若有强敌入侵,新晋弟子无法招架尚说得过去,这些老成弟子如此不堪一击,实在匪夷所思。
他怀着莫大疑窦,继续前行,此刻山中岚气浓郁,十丈之内已不易见物,突听“铮铮”几声弦音,梁郁秋循音走去,只见一名曲刀派弟子仰面躺在地上,胸口血流如注,眼睛半睁,尚未毙命。他的曲刀共有六根弦,五根被削断,仅余靠近刀背的一根尚存,他这时正用右手食指拨着那根仅剩的刀弦。
梁郁秋忙上前将他扶起,肌肤相触彻体冰凉,便知其血液即将流尽,已是回天乏术。梁郁秋问道:“这是谁干的!”那人眼睛半开半闭地盯着他,脸上却茫然不解,好像听不到自己说话。梁郁秋又加重声音喊道:“那伙人去哪了?”那弟子依然罔若未闻,头一斜,就此死去。
梁郁秋有些不知所措,又听东南方一个妇人声音道:“有……有人么?”梁郁秋走近二十多步,倏地错愕,只见一片空地,几十人软倒在地,有男有女,十几个男子面孔十分熟识,正是随自己建造栖云阁的众工匠,其余则是曲刀派中的灶婢和打杂的仆人。其中一位妇人正是管家嬷嬷秦玉清,她嘴唇开阖,想必是方才发话之人。
梁郁秋讶然道:“究竟发生什么事了?”秦玉清勉强道:“是梁先生么,我们不知着了什么道,耳朵不灵光,还被点了穴,动弹不得。谢天谢地,还好瞧见了你。”梁郁秋大惊,正要俯下身子去解穴。秦玉清道:“不……不必管我们,先去救小姐!”
“佟掌门出事了?”他无暇替众人解穴,转身便往香炉峰西侧狂驰而去。奔得一炷香功夫,突听两声鬼啸从左首深林传了出来。
“凤鸣刀!”梁郁秋精神一振,加快脚步,行得数里,绕过一处山坡,远远看见前处大山谷形似丹炉,南侧谷壁上几座屋宅,正是曲刀派根蒂所在。
便在这时,听得一个男子声音道:“你引以为傲的燕歌刀法已彻底败在我们手中,还不肯认输吗!”另一个男子声音叫道:“大哥,你忘啦,这臭娘们听不到!”先前那人叫道:“哈哈,三弟,我倒忘了,她已和聋子没什么两样。”
梁郁秋大愕,又往前奔了几步,才看清屋宅之前站着五名身着紧身劲装的男子,背后绣着五个不同鬼头,手中兵刃也各有不同,白色鬼头者握狼牙刀,青色鬼头者握九环刀,赤色鬼头者握蝴蝶双刀,灰色鬼头者握苗刀,紫色鬼头者握大横刀。五鬼配五刀,说不出的凶悍诡异。
透过五人身躯间隙,依稀见几条人影被逼在谷壁之前。梁郁秋往右首走了几步,发现那是上官旭、严崎和五六名曲刀派弟子,他们手中的曲刀均被击落,身上挂了几处大彩,委顿在地,面如土色。唯有一人屹立不倒,扬着一柄黑刀挡在他们之前,长发飞舞,裙摆摇荡,正是佟若枫。
佟若枫原本盘发在顶,头绳却被削断,长发散落在肩,左臂上殷红一片,显然也受伤不轻,可她神色冷峻,依然不肯放弃,凤鸣刀发出一阵啸声,直劈向那白色鬼头者前胸。白色鬼头者擎起狼牙刀格挡。佟若枫迅疾变招,凤鸣刀划出一道弧线,绕过狼牙刀,砍向白色鬼头者颈部。白色鬼头者做个引颈自刎的姿态,只不过刀刃向外,又堪堪抵挡。佟若枫咬紧牙关,又连出了几刀,却无一不被白色鬼头者化解。
梁郁秋在远处瞧得十分诧异,更听得十分困惑。佟若枫方才连出数刀,不仅招式威力比之寻常大为减弱,凤鸣刀上发出的弦音也是忽高忽低,完全不成曲调。也不知是否因为受伤之故。
佟若枫几次抢攻无果,终于后退数步,大口喘着气。五人扬刀在侧,哈哈大笑。
他几乎就要忍不住挺身相助,转念又想,强敌在前,不可鲁莽,此刻若枫尚无性命之忧,需得思筹一个万全之策救出若枫和曲刀派众人,当下边观察局势,边蹙眉凝思。
这时又听那白色鬼头者厉声道:“佟轩老贼,当年我五弟阴魁死在你手中,今日便叫你女儿血债血偿!”
梁郁秋倏然一惊,才知眼前五人便是魁帮中六魁的剩余五人,对照他们背上图案,立时明了:白色鬼头者正是风魁,青色鬼头者是林魁,赤色鬼头者是火魁,灰色鬼头者是山魁,紫色鬼头者自是雷魁。若枫料想不差,他们为阴魁报仇,再次卷土重来。可若枫怎么会如此轻易地败在他们手中?
佟若枫怒斥道:“你们这群奸毒之徒,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鬼?好可怕啊!”风魁故作惧色,“可你忘了,我们自己便是鬼,鬼何苦为难鬼呢。”四魁哈哈大笑。
上官旭吼道:“你们施了什么阴谋诡计,为什么我们耳朵都听不见了?”
“为什么?”风魁面露狰狞,“佟轩老贼,你的鬼魂可是在一旁瞧着吗?他们成了聋子,我却要你听得明明白白。”
“当年我五弟寻欢求乐,根本碍不着你们曲刀派什么事,谁知你那臭婆娘横插一足,坏我五弟好事。原本单打独斗,我五弟也不会败在一个娘们手里,偏偏你这老贼赶到了,用那什么狗屁的燕歌刀法杀了我五弟。那一日我便在五弟的尸体前发誓要做成三件事:灭了你曲刀派,破了你燕歌刀法,割了你佟老贼颈上头颅!
“可惜你佟老贼因病去世,这笔账只有落在你女儿身上!”风魁恶狠狠地瞪着佟若枫,“不过听说她也练成了燕歌刀法。这刀法确实有些鬼门道,我们五魁难言必胜,但五弟在天有灵,终于给我们逮到了一个机会,哈哈,六弟,接下来由你说。”
雷魁阴恻恻道:“这一个月咱们天天相见,不会不认识我了吧?”
上官旭和严崎看着他面露困惑,佟若枫仔细凝视,露出吃惊的表情。梁郁秋听到雷魁的声音,便觉十分熟悉,再细加审视他的身形相貌,脑中顿时冒出一个名字来。
“张小山!”他几乎便要忍不住喊出来。这雷魁不是别人,正是这一个多月来与自己朝夕相处的那个工匠张小山。
严崎用手指着张小山:“我认得你,你是那些工匠里的一个!”
雷魁笑道:“不错,一个月前,你们要造栖云阁,在齐云山附近召集工匠,我便混了进来,将你们曲刀派里里外外摸了个透。我从小便是工匠出身,谁也瞧不出破绽来。”
梁郁秋只觉得不可思议,这张小山虽爱胡侃说笑,干活却极为娴熟,和寻常的农家汉子别无二致,谁能想到他竟然是魁帮的六当家。
又听雷魁道:“八天前,正是我五哥的忌日,我在紫霄峰上点了三炷香,在雪地里写了‘血债血偿’四个字,那便是要告诉五哥,不用再等多久,便能让他死而瞑目了。”
梁郁秋登时恍然:原来黑衣人竟是张小山!只听他继续道:“我们早就思筹妥当,要灭你曲刀派,最紧要的便是要破你们的刀法。要你们手中的刀不听使唤,那得先要你们的耳朵不听使唤。嘿嘿,那只有下毒一个法子。”
“你若是听得到,定要笑话我们,既然能下毒,为何不干脆毒死了你们。”风魁接过了话,“我偏偏就不毒死你们,因为我发过誓,要先破了你那燕歌刀法。昨晚是腊八,但你们喝的粥里可不仅仅有八宝,还有我六弟偷偷给你们加的一味佐料——丧聪散!”
梁郁秋心里咯噔一下,丧聪散能让人双耳失聪,昨晚张小山趁人不备,加之于腊八粥中,喝过腊八粥的人隔日睡醒,便都失去了听力,自己未喝粥,反而因此逃过一劫。曲刀派刀法精要,乃是耳闻大于目见,弟子们听力一失,刀法大打折扣。五魁里应外合,一路砍杀,自然所向披靡。若枫刀法虽强,但双耳失聪,燕歌刀法的威力完全施展不开,终于也败在他们手中。
想到此处,梁郁秋却稍松了口气,原来五魁武功并未突飞猛进,他们能轻易击败曲刀派高手,完全是事先设下诡计的缘故。
“卑鄙之徒,不得好死!”佟若枫一声怒叱,再度挺刀冲上。风魁面露冷笑,狼牙刀负在背后,纹丝不动,身旁火魁山魁齐齐抢上,蝴蝶双刀架住凤鸣刀,苗刀刀尖却嵌进凤鸣刀弦中,两人同时喊了一声“起!”佟若枫再拿捏不住,凤鸣刀脱手飞出,她面如土色,闭目就死。
梁郁秋脸色大变,一时再顾不得其他,纵身跃下山谷,他尚在半空,恰见凤鸣刀自若枫手中飞出,当下伸手抓住,顺势下劈。
风魁凶相毕露,便要将手中狼牙刀向佟若枫斩落,倏地里头顶罩过一片阴影,同时响起了一声清昶的弦音。他脸色大变,仰头望去,一条青影手握凤鸣刀,自半空中直劈下来!
“大哥小心!”三人猛地后撤了一丈有余,定睛再看,梁郁秋披襟当风,持刀鹄立,刀弦兀自铮铮鸣响。雷魁瞪大眼睛道:“是你!”
梁郁秋瞪视他道:“张小山,我错看你了。”
雷魁冒充工匠跟在梁郁秋身边月余,不知他身怀武功,顿时愣住。
风魁骇然道:“此人是谁?”雷魁道:“那……那个都料匠。”
佟若枫惊呆了,喊道:“梁大哥?”梁郁秋无法解释,只瞥了她一眼,恰巧耳旁破空声响,梁郁秋余光瞥及,山魁林魁已挥刀斫向自己。
他伸手推开佟若枫,身形一矮,闪过了山魁砍至面门的苗刀,挥刀一挡,凤鸣刀与九环刀相触,九环簌簌齐震,林魁被逼退两步。林魁高喊:“大哥,这都料匠武功不弱,布六魁灭神阵。”
火魁脸色微变,向山魁和林魁丢个眼神,两人倒退两步,与余下三魁并肩而立。五人口中默念,脚步相协而动,布下阵势。梁郁秋摒虑凝思,不敢丝毫懈怠,只听若枫在身后喊道:“他们每个人的刀法都不同,千万小心啊!”
梁郁秋细查,见五魁阵法奇特,乃是列成三排,风魁与林魁在前,火魁在中,山魁与雷魁在最后。只听得五人齐声道:“风——林——”
风魁与林魁突然扬刀冲出,风魁的狼牙刀疾如飓风,地上灰尘落叶都给他带了起来,汇成龙卷风,罩向梁郁秋双腿;林魁却恰好相反,九环刀舒缓而进,劲力膨胀在刀刃周围,风魁卷起的灰尘落叶飞到九环刀外尺余处便纷纷下落,仿佛挟着一座大山向梁郁秋靠拢。两人一疾一徐,相得益彰。
梁郁秋快刀斫向风魁的狼牙刀,两人劲道相若,相触之后各自震开。一旁九环刀压将上来,梁郁秋挥刀一格,如锋触峦,登时整条手臂给震得麻了。双魁丢个眼色,退到两侧。五人又齐声喊:“火——”
火魁应声而出,蝴蝶双刀挥得幅度极大,侵攻之意显然。梁郁秋将刀横握,如刷墙灰一般自下而上地刮了上去。火魁诡异地一笑,两刀尚未相触,他竟从旁跃开。
又听五魁喊道:“山——雷——”山魁雷魁同时抢出,苗刀重守,沉稳如山,横刀重攻,势如雷霆。自上而下一刮,便将梁郁秋的攻势封死。雷魁的雷霆一击令梁郁秋猝不及防,左臂被划了一个大口子。
佟若枫忧声道:“梁大哥,我派与魁帮恩怨与你无关,你自行去吧。”
梁郁秋置若罔闻,只听五魁又喊出了“风林火山雷”五字,回想他们方才各自迥异的刀法,心下恍然。
原来“风林火山阴雷”乃是出自《孙子兵法·军争篇》。原文说的是:“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霆。”六魁刀法便是源于此处,风魁刀法动作神速,有如飚风之疾;林魁刀法舒缓行进,如林木森然有序;火魁刀法有如烈火之猛,不可遏止;山魁刀法如山岳之固,不可动摇;阴魁刀法深密藏形,有如阴霾;雷魁刀法则如霆雷之威,触之者折。六魁刀法截然不同,便是要让对手摸不着头绪,无法在短促间应变。幸好六魁中仅剩其五,要是诡谲多端的阴魁依然在世,自己早就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