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写旋律和写诗一样,纯粹靠天分。但我们聆听柴可夫斯基的交响曲,从柴一听到柴四,发现“旋律大师”其实并非三两天摇身而变的。柴一、二、三显然在认真临摹德奥交响乐,将短小动机展开得一丝不苟,甚至有些机械。到柴四已经不同了,曲调有了清晰的廓形,乐器法有了层次。这是老柴走向世界的第一曲。其中曲调的善感,似乎来自他的舞剧的成功经验。柴六继承了越来越明晰的个性,除了主题旋律无与伦比的精彩,连所有的连接句、展开句都是可圈可点,异常明晰。
去年十一国庆节的时候,捷杰耶夫率领他的马林斯基交响乐团,来北京的国家大剧院上演全套的柴可夫斯基六部交响曲。姐夫又发动了他们俄罗斯人的蛮劲。以一位作曲家搞专场,这样的音乐会曲目表恐怕全球罕见。但柴可夫斯基不同,姐夫说,那是刻入他们骨头的声音。
是的,柴可夫斯基是不同的。于我们何尝不是。几代中国人在他的音乐中成长、沉默与哀恸,如果没有他,我们的苦难如何发出声音?在我心里他不是什么全世界最受欢迎的古典音乐家,或旋律之王。这些俗气的头衔。我不知道音乐学家和心理学家们是否研究得出,为什么柴可夫斯基的曲调总是叫你心头一紧,忽然间,孤独、梦境、童年的无助接踵而来。旋律是什么,来自遥远的不可知处,又像自心深深处。他是谁,一个100年前的俄罗斯人,如何会了解你的过去,你的成长故事,你梦中的底色?
乡愁
拉赫玛尼诺夫与柴可夫斯基一样,也是旋律天才。
如今已经不大能听到拉赫玛尼诺夫的《f小调第一钢琴协奏曲》了,那是他在音乐学院读书时期的习作。音乐细节处流露柴可夫斯基的影子,很快他就被看成了柴可夫斯基的接班人。那时候,拉赫玛尼诺夫的作曲热情高涨,一个暑假写了一堆幻想曲,并邀请柴可夫斯基来参加他的首演。柴可夫斯基开玩笑说,小伙子你可真高产啊,我一个夏季只写了一首(就是举世闻名的“悲怆”交响曲)。只可惜没等到他首演,大师就过世了。两人素未谋面,但风格相近,一见如故,柴可夫斯基一直很器重年轻的拉赫玛尼诺夫。听闻大师的死讯,拉赫痛失知音,写下一首《哀歌三重奏》纪念他。叫人想起柴可夫斯基也曾写过一首悼念好友鲁宾斯坦的钢琴三重奏。两曲一脉相承,知音世代难逢。
这首室内乐如今广为流传,即使风格不一的独奏家们也时常聚在一起合奏,对他们来说,这像聊天,玩儿,友谊之歌。天才之间有没有真正的友谊?如果有,也主要体现在合奏或竞争的时刻。像郎朗这样的商业巨星,与两位来自俄罗斯的弦乐家,小提琴家列宾和大提琴家麦斯基,合奏得有模有样。好像跟着他们来看看乡土,不经意间天真流露。
天才之间真的没有友情么?杜普蕾与当时还是一头卷毛的年轻的巴伦博依姆也曾留下《悲歌》的录音。天才之间的爱情,其实也有惺惺相惜的友情的成分。《悲歌》非常适合杜普蕾,她本身就是一把悲剧之火,像烟花一样灿烂熄灭。杜普蕾是不同的,并不是她的激情比人多,而是她的激情饱满的揉弦与旋律幽微的隐现,让她的曲调情深意浓,笑中含泪。根据杜普蕾的故事改编的电影招来一片骂声。记得剧中杜普蕾与巴伦波伊姆有一段对话:“如果我从此不会拉琴,你还会爱我吗?”“不会拉琴,那就不会是你了”。巴伦博伊姆答非所问,听来绝情,其实他太了解她了,她的爱情一直都属于大提琴。
回到俄罗斯。回到最后一位浪漫主义者的故事。
拉赫玛尼诺夫成名于世纪之交,特别是在20世纪20年代在纽约安家之后声誉日隆。当时乐坛已盛行现代音乐,斯特拉文斯基的野蛮主义、勋伯格的新维也纳乐派、欣德米特的新古典主义等等,新派盛放,玲琅满目,音乐家们跃跃欲试,不知如何挑选。只有拉赫玛尼诺夫还在写传统音乐。他是老派的俄罗斯贵族,有精英情结,有自己的原则与审美标准,不肯哗众或随流。
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是如今上演频率最高的钢琴协奏曲,没有之一。其实他的《第二交响曲》同样经典。他没有经历柴可夫斯基那样在欧式交响曲中寻找自我的过程,他一上来就接过老柴的战斗机,在俄罗斯大地上飞翔、漫游、怀旧。相比欧洲的大师们,拉赫玛尼诺夫的曲子被认为太具体直白,甚至肉感,交响性不足。但曲中饱满的情感打动了所有人。如今这首曲子被四处引用,风靡各种电影与怀旧音乐会,可见音乐首先是情感的艺术。拉赫玛尼诺夫让我们再次听见了情感的力量。
拉赫玛尼诺夫生前主要是作为一位非常成功的钢琴家亮相,相当于鲁宾斯坦那个级别。人们普遍认为钢琴家和指挥家才是最成功的音乐家,台前风光无限,作曲家都是些蓬头垢面神经兮兮的怪物。拉赫玛尼诺夫却秉持圣徒的价值观,觉得作曲家才是真正的音乐家,唯有伟大的音乐可永垂不朽。他的作品不多,总是三年停笔十年暌违的,一辈子都在纠结自己还能不能作曲这件事。即使作为著名钢琴家全美巡演,屡上头条,挣得名车豪宅,他也一直为没有时间作曲而郁郁寡欢。这种清高气质倒令他备受追捧。
现在看来,拉赫玛尼诺夫是最后一位活得真实的艺术家。他自我,挥霍,脆弱,不管大众明星那一套,也从不扮演强者。这位音乐学院的高材生,19岁就写了第一部歌剧《阿列科》,一举成名。之后便飞上了天,过得像个纨绔子弟,开豪车,穿定制西装,花天酒地。正当他踌躇满志开展作曲家事业的时候,《第一交响曲》首演失败。一个打击就可以将他打回原形,之后三四年不得翻身。其实失败是再正常不过的。谁会认真演奏一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伙的交响乐?况且剧院之间的竞争、城市之间争夺乐坛地位等等各种利益纷争都会反映在评论中。这个小伙子终于被自己的天真惩罚,直到后来看了心理医生才恢复自信。
流亡美国时期,拉赫玛尼诺夫作为钢琴家广受欢迎,但那不是他的世界。在他身后,美国人忙忙碌碌,竞争、复制、流水线作业,更多更快,及时行乐,一切讲效率。那是商业,没有艺术与情感。拉赫玛尼诺夫留下最后一个天才故事,叫人想起《海上钢琴师》,旧世界已沉没,又无法在新世界靠岸。他去留无着,孤守自己的一块小天地,而这天地也渐渐虚化成梦境。他夜夜梦回家乡,飞奔在伊万诺夫卡庄园的紫丁香树林。那里有亲人、白桦林、感伤的歌谣和眼睛深邃的女人。“伊万诺夫卡庄园种着望不到边的小麦,黑麦和燕麦。人们往往对海边的空气赞赏不已,可是你吸一口原野的空气试试吧,那泥土的气息夹杂着植物的清脆,花草的芳香……”这段描述叫人想起他的《第二钢琴协奏曲》中的第二乐章,钢琴声中传来悠扬的单簧管旋律,仿佛风里闻见丝丝熟悉的香味。他的自然粗糙中不乏这样的细节流露。如今,扬松斯指挥的拉二,浑然的质朴与细腻。同为俄罗斯人,他了解作曲家的乡土情结。
《第三钢琴协奏曲》是从一支鸟鸣般轻快的民谣开始的,拉赫玛尼诺夫曲中的俄罗斯总是鸟语花香,他从旋律、味道中认识故乡。在俄罗斯这个冰天雪地的国家里,人们对春天来临充满了感激。斯特拉文斯基曾写过《春之祭》,拉赫玛尼诺夫也写过一首叫做《春》的康塔塔,歌中有这样一则故事:妻子红杏出墙,丈夫愤怒地想杀死她,可是春天的曙光让他动了恻隐之心。幸福、成败、生死在乎一念之间。春天来临,万物复苏,一切都可以重来。在俄罗斯,春天几乎象征了重生。
在第三钢琴协奏曲中,春潮翻涌。复杂的技巧与激情让这首乐曲超级难弹,钢琴家们笑称弹这曲就像“铲十吨煤”。乐队的烘托中,过去的苦难,如今的思乡,未来的憧憬全搅和一起,如一场迷梦,狂热而困惑。第一乐章,自由的奏鸣曲,浓稠的音响逐渐舒展,钢琴与乐队呼应。第二乐章间奏曲,混合了变奏曲式与三部曲式,苦涩迟缓的句子直接冲击狂热的激情,在此激情几乎如情感发泄,最后钢琴以铿锵的和弦敲击让音乐转至明亮。第三乐章的奏鸣曲终曲,钢琴重新振作,精神抖擞迎接命运挑战。这一部协奏曲,旋律依旧优美惆怅,钢琴写作更富经验,琴音玲珑浮现于管弦乐队之上,始终不曾被乐队的浪头淹没。记得在电影《闪耀》中,年轻的钢琴家为弹奏拉三而发了疯,这样狂热的激情并不是年轻男孩能够承受。但始终,乐队沉沉拖住,低低地,如心底的歌,固执低回,凝结成一种叫做“乡愁”的情感。贴近泥土的清风,拨动心跳的歌谣,俄罗斯是生产乡愁的地方,像柴可夫斯基的悲怆,列维坦一大片绿色“深渊”,都像挥之不去的怀乡梦。在那里,人与家乡有一种神秘的血脉相连。拉赫玛尼诺夫的篇章也一样,从头至尾,从浪漫曲到交响曲,通篇都在诉说着乡愁。如今我们这些全球化时代的城市动物已失去故乡,已不识乡愁,那就去听听俄罗斯音乐吧。乡愁不仅关于你的故乡,还有你,你从何而来?是什么塑造了现在的你?这都是我们的乡愁。无论那是一首歌、一阙诗、一个男人,一个作家、一个童年的铁盒、一座反复入梦的花园。
相比如今满世界奏响的拉二、拉三,拉赫玛尼诺夫最杰出的乐曲之一,交响诗《死之岛》,如今正渐渐被忘记。这里却有他最深邃的情感,他最终超越了自我,超越了乡愁与俄罗斯式感伤。这首交响诗的灵感来自瑞典象征主义画家阿诺尔德·伯克林的同名画作,描绘了一个古希腊神话:人死之后,渡神夏隆带着死者的亡灵渡过冥河,前往死之岛。在画中,死之岛孤独伫立。在船行的舒缓节奏中,此生此岸渐渐远去,天海阴郁,无从悲喜。剧痛慌乱的回忆纷纷远去,阴云背后藏着一只巨大的命运的手。音乐在重复与起承转合中积蓄了强韧张力,晦暗的题材与结构完美融合,最浓重的乐声里透出平静。它叫人相信,在广阔的风格与情感的积累中,俄罗斯的音乐终将可抵达了灵魂的内在思想。
拉赫玛尼诺夫的唱片推荐:
美国钢琴家拜伦·贾尼斯(ByronJanis1928-)被誉为拉赫玛尼诺夫和普罗柯菲耶夫钢琴作品的演奏专家。他的弹奏内涵丰富,有炫技,有沉淀,琴音中有一种金属色泽的共鸣。贾尼斯15岁开始职业演奏,后被霍洛维茨看中收为弟子,30岁时手指患严重关节炎,十多年后经部分截指手术后重返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