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她34岁,已是6个孩子的母亲,却依然是画像里那副熟悉的少女神情。她有些疲倦,多了一份亲近感。勃拉姆斯一直记着她的眼睛。温柔而独特的眼睛。该如何描述?蓝色、灰色或银色,好像都不准确。当她弹琴入迷,她的眼睛会变成深蓝色。勃拉姆斯感叹:“那美丽的眼睛,对我而言,包含着多少东西。”那是在克拉拉晚年病重的时候。
对于年少热情的勃拉姆斯,克拉拉是老师,是姐姐,是母亲,是朋友,是著名的女艺术家。她是他的女神。
这少年让舒曼夫妇惊为天人。舒曼为他写下了继评价肖邦之后最知名的音乐评论,《新的道路》。勃拉姆斯带来了新鲜的音乐血液。在夸张的浪漫主义音乐潮流中,他的清新古典自成一格。舒曼的一篇文章立即缩短了勃拉姆斯迈入顶级艺术圈的距离。这个朴素的少年,面对大师的赞美几乎有点不知所措,但他从不曾沾沾自喜。
不知道内向少年心里的恋情会如何曲折,但我们相信他的真挚与纯粹。包裹在心里的一汪眼泪,深夜里独自品尝,白天小心看护着不让它流出来。他如何会去向传说中的神仙姐姐表白?但在那一年,舒曼跳河,被救上来之后直接送入了精神病院。克拉拉突发痉挛性情绪崩溃。勃拉姆斯及时赶来杜塞尔多夫。他陪她散步,帮她教学生、照料孩子。她去医院照顾舒曼的时候,他不停给她写信。
后来他们交换了彼此的信件,各自销毁了一部分。有些舍不得就保留了下来。片段拼凑的信件已足以叫人强烈感觉到爱的火焰。这哪里是什么暗恋,爱情分明如鲜血般鲜艳痛楚地存在过。也许压抑的情感更有张力,他的情书比起作家舒曼要真挚多了。他最先唤她尊敬的夫人,亲爱的女友,最可爱的女友,最亲密可爱的女友,后来变成亲爱的克拉拉女士,可爱的克拉拉。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靠近她,靠近自己的心。
可是,接下来,舒曼之死永远横亘在两人之间。之前的些许暧昧之情忽然变成了罪恶感。咫尺天涯,往后只能做朋友。一场举世皆知的暗恋,如今只留下厚厚一摞书信,纪念的内向如勃拉姆斯也有过少年维特的热血澎湃的青春。
后来围绕克拉拉与勃拉姆斯的故事的核心问题,是他俩到底有没有恋过?到底恋到什么程度?克拉拉的后人自然保护她的名誉,可是传记作家却暗暗犯个笔误,露个口风—“离开克拉拉的身体,勃拉姆斯只能……”。这个八卦只能笑对,照克拉拉这样保守的性格和几乎不懂幽默的严肃作风,是不可能闹出婚外情的。
也许人到了一定的年龄,会懂得珍重心里深爱的人,小心轻放,小心掩饰。有时甚至不愿将至爱的人留在身边。炽烈的爱烧过成灰,风吹即散。爱情不长久。所以一定要非常小心地,保持距离,保持微笑,在他背后默默照看。爱人来了会走,朋友才是天长地久,也不管你是否懂得其中曲折。后来他们真的成了天才地久的好朋友。很多年之后,勃拉姆斯依然写情书给她:“让我这份认真的爱情成为你的一种安慰吧—我爱你胜过爱我自己,胜过这世上的一切。”克拉拉回应,勃拉姆斯是她“心灵最深处的折磨”。
1891年,72岁的克拉拉以一曲勃拉姆斯的《海顿主题变奏曲》告别钢琴演奏生涯。
艺术女神克拉拉
在舒曼去世之后,克拉拉的钢琴家事业倒是越来越红火了。在之后的20多年中,她到各地巡演,英国,巴黎,后远赴俄罗斯、荷兰、比利时、瑞士、匈牙利,最后回到德国。在英国她成了家喻户晓的大艺术家,后来她几乎每年都来。1878年,在莱比锡举行的克拉拉登台50周年的庆典音乐会叫她毕生难忘。当她最后弹完舒曼的《a 小调钢琴协奏曲》,人群沸腾欢呼,鲜花如雨点一样撒向舞台。她抬头观望剧场里辉煌的灯火与漫天飞花,也许眼前掠过了舒曼忧郁的脸。罗伯特,但愿你在天上也看得见。在他死后,她一直忙着修订、整理他的作品,不断弹奏他,怀念他,一点一滴地再次理解了他。
一般女性音乐家都是以激情泛滥而著名。在音乐中激情永远先声夺人,它是眼泪与飞翔,心碎与尖叫,激情过度的个性容易脱颖而出,像后来的杜普蕾、卡拉斯都是如此。而克拉拉示范了另一种可能性。她更理性,一位知性女人,在她身上有一种把握全局的力量。她的演奏风格也如是。她是技巧大师,关照乐曲中成千上万个细节,始终要求精确、清晰、完整,但那不是算计着演奏音乐,她有一种来自直觉的敏锐乐感,这才是天赋之所在。她不管不顾,叫人着迷,别人以砖叠墙,她以岩石造城,热情的演奏直撼灵魂。而她的特殊分句、对音乐的沉迷,令演奏个性分明、语意新颖而始终充满活力。是的,源源不绝的活力才是她最终成功的关键,她是个顽强追求完美到龟毛的处女座,喜欢不断给自己目标和挑战。如今我们在一些成功的艺术家身上都能找到这些品质。
年轻时她精力旺盛,风格亮丽,上了年纪越发沉稳庄严,像一颗钻石打磨出了属于自己的独特璀璨,越老越迷人。到了晚年,她的曲风醇美、睿智而诗意不减。她总是一袭黑衣、戴头纱,坐在钢琴前,眼神温柔、沉醉又执着。她身上有一种献身艺术的气度,高贵的献祭之光闪耀在她额头。
克拉拉的成功,也值得如今的演奏家们借鉴。她那时弹的音乐会曲目已经与如今的钢琴家们相差无几,有肖邦《马祖卡》、巴赫的赋格曲和她特别擅长的高难度的贝多芬的《热情奏鸣曲》。她一直以擅长高难度的作品著称,她的力量型演奏一反当时女性演奏家软绵绵的温情调调。在父亲的有目的的培养下(或者说是她遗传了维克的精明能干),她在操办音乐会、安排节目,选择演奏时机、组织合作者等方面都有一套。我们先来研究下她设计的节目单。作为战斗在欧洲剧院第一线的演奏家,她擅长从实际出发,考虑受众的音乐接受心理。在演出轰动时,适时推出新作品给予听众挑战与新鲜感,在演出萧条期找来艺术家好友们助阵。她将作为重头戏的经典大型作品放在开场,之后安排短曲让观众轻松一刻,接着是当代的浪漫派乐曲,在返场中弹奏李斯特的华丽作品。在激情奔涌的即兴曲之后紧接着缓慢如梦的慢板,以期听众在乐曲结束之后,稍静默片刻,随即爆发如潮的掌声。但像贝多芬的五大奏鸣曲,巴赫的赋格曲、舒曼与勃拉姆斯的曲目始终贯穿她的演奏生涯,克拉拉从来不为讨好观众而放弃自己的标准。这份干净漂亮的节目表影响了后世的不少演奏家。
在这30多年里,在欧洲几乎没有女艺术家可与克拉拉匹敌,她的影响力甚至推动了斯坦威钢琴的销量。她的严谨与有力常常让她被当作男性对待,这叫人哭笑不得。但在女性主义尚未萌芽的年代,这完全是一种褒奖,她获得了与男性艺术家平等的尊重。只有在李斯特面前,她有些心虚,觉得自己苍白得像个小学生。这一半来自杰出艺术家之间的相互景仰。当时他们分别代表了两种完全不同的风格:一位炫技张扬,一位醇美动人。李斯特被公众吹捧被业界诋毁,他是天才又是杂耍师,他是各种纷争与漩涡的中心,她始终不曾模仿李斯特,她了解自己的道路,而她是那个时代最了解李斯特的人,她看见了他身上的天才,他的独一无二的激情与优雅,她说那些模仿者们只学到了他的缺点。
如今“帕瓦罗蒂与他的朋友们”此类艺术家互相捧场的音乐会,曾经在克拉拉的音乐会中发扬光大。这种沙龙式音乐会伴随她终身。也许自小练琴的孤单,让她更关爱朋友。荣华与艰难岁月,朋友们一路相伴她左右。她的所到之处必有勃拉姆斯的曲子。勃拉姆斯、约阿希姆等当时杰出音乐家的名声与她的四处推广不无关系。到后来,连她的对手安东·鲁宾斯坦都愿意免费帮她弹伴奏。虽然台上风光,克拉拉独自抚养7个孩子一直让她花钱如流心力交瘁,而她一直婉拒朋友们慷慨解囊。在告别演奏生涯之后,她在约阿希姆主持的音乐学院里当钢琴教授。
直到晚年,7个孩子一个一个离她而去。玛丽亚改嫁之后死于难产;路德维希得了脑神经绝症,被送入精神病院;普法战争归来的费迪南特,后来死于风湿病。命运像一座山,此时暴露出坚硬嶙峋的苍凉。孩子们都去陪伴罗伯特了,克拉拉终于觉得疲惫,很快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1896年,勃拉姆斯听说克拉拉去世的消息之后,深夜从伊舍尔赶到法兰克福。他已神志不清,途中乘火车坐反了方向,奔波了14个小时,克拉拉的葬礼为了等他而延迟。在葬礼的纪念音乐会上,他为她演奏《四首严肃的歌》和《G大调小提琴奏鸣曲》。奏至一半,他忽然独自冲到花园里,不能言语。第二年,他患了肝癌,郁郁而终。
1889年,在克拉拉70岁的时候,国王威廉二世授予她大艺术勋章。1996年,德国发行的100马克纸币上,是一张19岁的克拉拉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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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洛维茨大全集》。霍洛维茨(Vladimir Samoylovich Horowitz,1903-1989)晚年时弹奏舒曼的《童年情景》尤其动人,他自然随性,无动于衷,像用一把沧桑的嗓音念三两句童谣,对时间的爱与哀愁欲说还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