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氏兄弟攻下南京后,当时的客观环境对于他们非常危险。一方面,那位高高在上的慈禧太后非常厉害,特别难侍候,历史上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故事太多,曾氏不能不居安思危;另一方面,外面讲他们坏话的人也很多,尤其是曾国荃把太平天国王宫和国库里的许多金银财宝全都据为己有,这件事,连曾国藩的同乡好友王闿运也大为不满。王闿运在写《湘军志》时,固然有许多赞扬,但把曾氏兄弟及湘军的坏处也都写进去了。
曾国荃的修养到底不如长兄,一些重要将领对于外面的批评非议也都受不了。他们中有人向曾国藩进言,何不推翻满清,进兵到北京,把天下拿过来,更有人把这意见写成字条提出。曾国藩看了字条,对那人说:“你太辛苦了,先去休息一下。”打发那人走后,曾国藩连撕碎丢入纸篓都不敢,而是将字条吞到肚中,以期保全自己和部属的性命。这里可以看出曾国藩的一个“慎”字。
处世须慎。曾国藩要求长子曾纪泽言谈举止须厚重、戒轻浮。这里“厚重”固然有老成练达的意思,但也寓含着事事谨慎的含义。1848年夏,曾纪泽到县城办事,与地方官有来往,曾国藩写信要他:“不贪财,不失信,不自是,有此三者,自然鬼服神钦,到处人皆敬重。此刻初出茅庐,尤宜慎之又慎。”此前一个月,地方官给曾家加了赋税,曾国藩写信要求家中三位弟弟(澄侯,沅弟,季弟):“新官加赋我家,必答应,任他加多少,我家依而行之。如有告官者,我家不必入场。凡大员之家,无半字涉公庭,乃为得体。为民除害之说,为所辖之属言之,非谓去本地方官也。”1864年5月9日,曾国藩于军务繁忙之际,特地写信给主持家中事务的澄弟,要求他在家乡不宜轻易抛头露面。他写道:“吾与沅弟久苦兵间,现在群疑众谤,常有畏祸之心。弟切不宜轻易出头露面,省城则以足迹不到为是……不可干预公务。”
识大局才能知进退。
任何事业,某种意义上都是局部的事业,都在一定的大局之内,要想把事业做好,必须先察大局,认清其有利条件和不利条件,特别是大局的发展趋势,然后借势生风。不然的话,纵有千条妙策,亦难有所作为,纵使有所作为,因为局部毕竟决定不了全局,也算不了什么。
曾国藩从办团练那一天开始,因为没有实权,又没有军饷,兵力发展不快,真是惨淡经营,屡战屡败。而他想要实权以便办事的想法,更是屡遭挫折。
至咸丰十年止,曾国藩以客寄的身份办团练,建湘军,剿杀太平天国已有七八个年头。其间,他于咸丰三年攻克武汉,巡抚一职与他擦肩而过,后来,他费尽心机,甚至剥下理学家的面具,在守父丧期间公开向清政府要督抚的位置,但遭到拒绝;再往后,听到石达开要进入四川,胡林翼等人闻风而动,鼓动官文上疏请清廷将四川总督大印交给湘军第一统帅。事情还是没有成功。
咸丰十年四月,江南大营的溃败给曾国藩带来了绝好的机会,胡林翼等湘系高级首脑立即聚于曾国藩的大营宿松,开始紧张的密谋。
江南大营拥有重兵七万余人,集中了清廷正规军中最精锐部分。闰三月十五日,经过与太平军九昼夜之战,江南提督张国根溺毙河中,总兵阵亡。至四月初六日,清廷深倚重的和春败走常州后在浒壁关惊悸而死。至此,屏蔽江南财赋重地的江南大营将死卒亡。
正是在这突如其来而又事关湘军集团发展的至关重要的时刻,湘军首领开始陆续赶赴曾国藩所驻防的宿松。曾氏兄弟、左、胡、李元度等,在此前后在曾国藩的住地宿松畅谈时间长达二十三日夜,达成了“共赴”艰难的共识,对各自的发展影响甚大。
宿松会议是促进湘系势力的发展乃至扭转全局的重要会议。第一,左宗棠被控案已结,对稳定湖南大有裨益。尤其是咸丰帝旨令最后一节,询及左宗棠多年“拂郁之隐”,左宗棠感激涕零,表示“此后再不意气用事,听候曾国藩的消息,如有可出之理,未敢固执。”第二,壮大了湘系力量,湘系重要人物出现了空前的“团结”,在重要问题上达成“共识”。第三,对江南大营溃败后清廷可能进行的重大人事调整进行了预测,认为两江总督一缺,曾国藩与胡林翼两人中必有一人担此大任。这对鼓舞“士气”,有重要意义。第四,左宗棠的才能更为全国所知。曾国藩的幕僚黎庶昌编订《曾国藩年谱》时就曾明确指出:左宗棠“留营中两旬,朝夕纵谈东南大局,谋所以补救之法。”而作为清政府倚为干城的江南大营的溃败,也在政治、军事上为湘军势力的发展扫清了障碍。但当时湘系中有许多人却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转机。左宗棠却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他说:“天意其有转机乎?”有人不解其中妙处,他又解释说:“江南大营将蹇兵罢,万不足资以讨贼,得此一浩荡,而后来者可以措手。”众人始悟。
果然不出湘军将领所料,宿松会议结束当日,清廷即下旨令曾国藩署理两江总督,曾国藩从此才可以名副其实地干一场了。
但是在走出这一步之前,曾国藩不会忘记把他的行动和时代背景联系起来考虑。而曾国藩所把握的天下大势的主要方面之一,就是清王朝的命运以及朝廷内的变故。
咸丰十一年湘军攻下安庆立下大功之后,曾国藩在面临新的进退抉择关头时,便对清朝的情况倍加关注。其实曾国藩以及像胡林翼等高明之士虽然身在疆场,但却对朝廷大事一贯非常关注,并且反应都非常敏锐,因为朝廷上的任何变化都有可能影响到他们个人以及湘军这个集团的利益与未来。
胡林翼和曾国藩是在八月初,也就是湘军攻占安庆后大约一个星期之后,得知咸丰皇帝驾崩消息的,这消息来源于友人之间的私人通信。
胡林翼在获知此情之后,当即写信向曾国藩表示:“朝廷七月十七之事,主少国危,又鲜哲辅,殊堪忧惧。”
由于肃顺等人久久隐丧不报,胡林翼和曾国藩天天在军营中等待进一步的消息,却长时间未接奉国丧明诏,这愈发让他们忧心忡忡。胡林翼竟至半夜惊起,仰望上苍,哀声长叹:“京师必有大事发生,不知是祸是福。”
专制统治易于保守政治机密,加上通信和交通条件的落后,信息的传递也就非常慢。
慈禧太后在北京发动政变一个多月的时间里,身居安庆的曾国藩等人竟然一无所知。直到12月15日,曾国藩才首次得知其初步消息。这一天,他一共接奉廷寄四件,中有谕旨一道,又有军机处转抄的不知上奏人姓名的奏折一件。他先扫了一眼抄示的奏折,发现咸丰皇帝所立赞襄政务八大臣的名字都在上面,便立刻引起了他的高度警觉。仔细读来,只见奏折中写道:
“载垣、肃顺、端华明正刑典,人心欣悦。”但奏折并未说明赞襄政务大臣们是哪一天被逮被杀的,也未说他们犯了何罪。曾国藩看后,真是吓了一大跳。
他赶紧拿起谕旨看个究竟,以为谕旨会对此事做出解释。更让他惊异的是,谕旨却一字未提赞襄政务八大臣的事,而是公布了有关他自己新的职务任命,其中写道:“钦差大臣两江总督曾国藩着统辖江苏、安徽、江西三省,并浙江全省军务,所有四省巡抚、提督以下各官,悉归节制。”
曾国藩通过对朝廷内的大势的把握与深入细致地分析,得出这既是重用又是警告、鞭策自己,认为自己权太重、位太高、虚名太隆,因此必须辞谢大权的结论。这一决定无疑是正确的。不仅使自己进一步摸清了清政府的意图,为自己下一步决策提供了参考,而且也使清政府心甘情愿地更为放心地将大权交给曾国藩。清廷让曾国藩节制四省军务的决定具有非凡的象征意义。曾国藩作为湘军的创始人和统帅,曾长期受清廷的猜忌与压抑,自从1860年摆脱这种状况以来,其权势日渐增大,在清朝政治军事权力格局中的地位稳步上升。现在,清廷不但对他已完全表示信任,而且还为了能让他更好地发挥作用,竟然不惜打破祖制旧规,清廷此时也并不是不知道地方督抚权力过大,会有尾大不掉的危险,最终结果就有如慢性自杀,但为了打败最大的敌人,他们已顾不得那么多了。
曾国藩在把握了朝廷的这些内情与动态后,根据自己的推断,找出了自己思考的重点以及行动的方向。他认为,以现在的形势推断,最应担忧的,不再是朝廷内部的矛盾问题,因为对于清廷中央来说,他们现在最大的敌人仍然还是太平天国,为了打败这个你死我活的对手,是可以暂时将权力下放给湘军将领的,即使做出一些超越体制和常规的做法,也是能够接受的。慈禧太后和奕将政变的消息以一种婉转的方式告诉曾国藩等人,虽然有敲打湘军将领的意思,但并不希望他们就此裹足不前,慈禧和奕更主要地还是要鼓励他们更好地为朝廷办事,赶紧将太平天国彻底打垮。而随着湘军实力的扩展、地位的提高,真正需要曾国藩担忧的则是集团内部的维系问题。曾国藩已经很明确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因此曾国藩在把握了这样的“天下大势”之后,采取了一系列的果断行动,如为湘军集团的长远利益及维护他的个人权威,将与他有深厚交情并被他称为“三不忘”的朋友李元度参劾革职,为出一口积之已久的恶气,拖延救援危在旦夕的政敌王有龄的时间,终于使王有龄没有得到及时救援陷城而死,以及让李鸿章办淮军援攻上海等等理性或有远见的安排,为后来湘军攻下天京做了有力的准备。
这些,都是在把握天下大势的情况下才具有的远见和胆识。
一个做大事的人,必须谋之深远,在别人不能发现机会的地方发现机会,在别人不能谋取利益的地方谋取利益,而这些都需要对大局有一定的把握、对现实有深刻的洞察、对未来有着准确的预期、在战略上有一个明确的规划。
该出手时就出手。
在封建时代,士大夫一入官场仕途,就等于入了“局”,入了最大的“局”。但是,官场积习却常使英雄感到无用武之地。尤其是到了一个朝代的后期,要破官场积习就是很难的事了,更多的人都是随波逐流,俯仰任之。这也是许多人不能建功立业的基本原因之一。
在曾国藩的处世经中,人们都知道他处处以小心谨慎、谦忍退让、委曲求全作为准则,而往往不知道他的处事之道中也有另外的重要一条,那就是“敢”字,就是“勇毅”。他的“敢”“勇毅”虽然体现并不算多,但却往往是用的适时、适机,对以后的成败也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
清朝的政治风气,在嘉庆道光以后日见泄沓萎靡,人才亦日见寥落。这与皇帝的好尚及执政者之逢迎谄谀,都有密切的关系。《瞑庵杂识》中曾有一条说:
曹振镛晚年恩遇益隆,声名俱泰。做了很长时间的大学士却平安如初。他的一个门生请教缘故,曹答曰:“无他,但多磕头,少说话耳。”当时流传颇广的《一剪梅》形容官场积习云:“仕途钻刺要精工,京信常通,炭敬常丰。莫谈时事逞英雄,一味圆融,一味谦恭。”其二云:“大臣经济在从容,莫显奇功,莫说精忠。万般人事要朦胧,驳也无庸,议也无庸。”其三云:“八方无事岁年丰,国运方隆,官运方通。大家赞襄要和衷,好也弥缝,歹也弥缝。”其四曰:“无灾无难到三公,妻受荣封,孑荫郎中。流芳身后更无穷,不谥文忠,也谥文恭。”
在这一世风之下的环境中,曾国藩却能反其道而行之,众相柔靡之时,他却敢迎风独立,挺身而出,却是何等的胆量!
咸丰年间,曾国藩洞悉了清代的政情弊端、官场风习、山川形势、民生疾苦与武备弊坏,当他由内阁学士升为礼部右侍郎署兵部左侍郎时,又目睹了时局危急而政风颓靡,遂因皇帝下诏求言而勇敢地先后上了几道条陈时务的奏疏。
在那些奏疏之中,最具有代表性的,是他在1851年4月间所上的一道《敬陈圣德三端预防流弊疏》,文中直率指出如要转变政治风气、培养有用人才,全在皇帝个人的态度。这一道奏疏,不但足以看出曾国藩忠君爱国及有作为、有胆识、有担当的耿直风格,也对他此后的“平乱”事业,奠定了坚定的基础。
在这道奏疏中,他指出专制政治的最大弊病,莫如皇帝自智自雄,视天下臣民如无物。其最后所至,必将是“直言日觉其可憎,妄谀日觉其可亲,流弊将靡所抵止。”然而这些话却不是自矜才智的专制皇帝所乐意听闻的。而且在积威之下,大多数的人为了自保功名富贵,也决不肯把这种逆耳之言向皇帝直说,以免皇帝一旦发怒,自己将顿罹不测之祸。以曾国藩当时的情形来说,除了曾国藩,也不曾有人上过这样激切亢直的谏疏。所以后人说他有古大臣“亢直之风”。曾国藩这种读书经世的风骨,在这里可以充分看出。
曾国藩所上的这一奏疏,对当时的政治风尚及皇帝的个性,可说是痛下针砭。如果皇帝果真因此发怒,曾国藩的命运真是不可知之数。据说咸丰皇帝在初次见到此疏时,确曾大为震怒,将原疏掷之地,并欲将曾国藩重加惩治。幸赖军机大学土祁隽藻一再疏解,咸丰皇帝经过一番激烈地思想斗争之后,才终于为曾国藩忠君爱国的本意所感动,成丰皇帝对曾国藩之敢言不仅未予加罪,且降旨褒奖,命其兼任刑部侍郎。曾国藩家书中有此时所写的致弟书云:
“余受恩深重,若于此时再不尽忠直言,更待何时乃可进言?是以趁此元年新政,即将此骄矜之机关说破,使圣心日就要业,而绝自是之萌,此余区区之本意也。现在人才不振,皆谨于小而忽于大,人人皆习脂韦唯阿之风,欲以此疏稍挽风气,冀在廷皆趋于骨鲠而遇事不敢退缩,此余区区之余意也。”
政治家的远见和抱负,在这一些话中已经透露得很清楚了。曾国藩之必能成就日后的事业,于此亦可窥见其端倪。金梁所撰的《四朝佚闻》说,曾国藩因上圣德疏为文宗所特知,谕祁隽藻曰:“敢言必能负重,故其后遂倚以平乱。”
由此说来,曾国藩在此疏中固然表现了他的耿耿忠贞,而咸丰皇帝也在此疏中看出了曾国藩之有担当、有抱负,可以委以重任的品质。此一奏疏对曾国藩个人前途以至清王朝的前途具有何等的重要性,也就可以不言而喻了。
民国时期学者徐一士评论说:“盖此疏之亢直,在当时确为言人所不敢言也。康熙时进士、廷臣孙嘉淦对乾隆皇帝所上的《三习一弊疏》,虽然号称清代的名奏议,然而仅泛泛而论朝政得失,与曾国藩的直言咸丰帝种种过错之举,实在不能同日而语。”
对于自己的果敢,曾国藩自己也有正确的认识,他写信给家人说:“我踏入仕途已有多年,久已领略了京城的境况风气,那些身居高位的显官要员,故意显示宽厚以提高自己的名望,对待部下姑息纵容,一团和气,对这种现象我知道得很清楚,但自己多年养成的禀性并未因此消磨殆尽,越发变得慷慨激烈、果敢亢直。心里打算稍稍改变一下社会上在三四十年来形成的不分黑白、不着痛痒、难以破除的风气,不过,纠正偏差难免会超过原有的限度,有时不免出现意气用事的偏颇,因此经常招致怨恨,被人议论纷纷而自取其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