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的味道
唐朝盛大开放,中外贸易频繁,帝国的丝绸、瓷器被运到境外,境外的各种特产和珍宝不断被运进长安,比如奇异的动物、水果、香料、珠宝以及各种生活奢侈品。唐朝人喜欢这些进口玩意儿,一方面说明这个王朝确实开放时尚;另一方面,外来品所带来的异域风情和隐秘传说深深刺激和满足了唐朝人的想象。
这所有的一切,使唐朝给人一种如梦般的魔幻绚烂的感觉。
在美国学者谢弗那本奇异的汉学着作《撒马尔罕的金桃》中曾有这样的描述:“七世纪(的唐朝)是一个崇尚外来物品的时代,当时追求各种各样的外国奢侈品和奇珍异宝的风气开始从宫廷中传播开来,从而广泛地流行于一般的城市居民阶层之中。”
这里说的七世纪仅仅是一个开始而已。在随后的八、九世纪,这种风尚并没有明显减弱。其中,最典型的例子是唐朝人对香料的迷恋。正因为如此,很多域外商人把名贵香料倒腾进长安,卖给皇帝和贵族,一夜间就能赚大笔银子。
下面就看一则跟香料有关的故事,但与奢侈生活无关。
这一天,唐玄宗李隆基与某位亲王下棋。如不出意外的话,当是跟玄宗兄弟情深的宁王。着名演奏家贺怀智在一边弹琵琶助兴。杨贵妃呢,怀抱着康国猧子(中亚康国进贡的一种小狗)、身带着交趾进贡的瑞龙脑香料在一旁观看。
皇帝形势不妙,眼看要输棋,贵妃灵机一动,将康国猧子放在座位上,那小玩意儿随后登上棋盘,搅乱了棋局,为皇帝解除了即将输棋的尴尬。皇帝抚掌笑,贵妃也娇面如花,贺怀智演奏琵琶曲声更妙,只留得宁王在那里郁闷。
当时是夏天吧?清风中,贵妃身上的香料味道更浓,弥漫了那个午后。
突然,风吹掉了贵妃的领巾,落在贺怀智脑袋上,贵妃回眸一笑,贺怀智有些不好意思。他是闻到杨贵妃的体香了吗?总之他心旌摇曳。
贺怀智回家后,身上芳香不散。当夜也许就梦见了美丽的贵妃。后来,他将脑袋上的幞头巾放进一个锦囊。
这是玄宗最后的太平日子。把这太平岁月推向高潮的一幕,出现在大明宫清元小殿上。
玄宗名隆基,小名阿瞒(跟曹操一样),又叫鸦,昵称三郎。三郎好音乐,曾在洛阳梦凌波池中龙女赐《凌波曲》,醒后颇记得那曲子。回长安后,每每用胡琴弹奏。时宫中有舞女谢阿蛮,依那曲子排练了《凌波舞》。此日在清元小殿上跳独舞。为她伴奏的阵容豪华:玄宗亲自打羯鼓,宁王吹玉笛,杨贵妃弹琵琶,宫中乐师马仙期击方响(一种打击乐),李龟年吹筚篥(一种管乐),张野狐弹箜篌,贺怀智拍板。
《凌波曲》别名就是《醉太平》。大醉之后终于要醒了。或者说,太平久了,那太平本身也要腐烂了。于是“渔阳羯鼓动起来”。这羯鼓,不再是玄宗手中作乐的玩意儿,而是安禄山叛军的暴起之音。
之前,长安有术士王皎,善预测。天宝年间,曾与客人夜中坐于庭院,指星月道:“时将乱矣!”但不想被邻居偷听,报告给了官府。此时玄宗春秋已高,颇忌讳这种不吉利的话,于是下密诏决杀王皎。但使用了几个办法都没杀死他。最后,在密室中用铁钻钻其头,几十下后其人才死。发现他的脑骨厚达一寸八分。当时,王皎跟一名官员交好。到安史乱平,王皎竟又出现在那名官员的家门口。
虽然王皎最后还是没死,但“天宝狂飙”真的来了。
关于安禄山,我们可以说他是一个杂种。他本姓康,生于辽宁朝阳,母亲是突厥人,父亲的民族已不可考,也是个胡人,有可能带有粟特人血统(前面提到的以中亚撒马尔罕为都城的康国)。
安禄山的性格,一方面有着胡人的凶猛,另一方面也颇具狡猾因子。他生活的幽州地带,胡汉杂居,此人精通多种语言,先做边境贸易的中间人,有点翻译的意思,后来觉得没什么前途,便投军进入幽州节度使张守珪的军队。那时候,唐朝边境的主要敌人不是突厥人,而是契丹人。在与契丹人的作战中,安禄山一屡立战功,深受张守珪喜爱和提拔,一直干到地方大员平卢节度使的位子。这是天宝元年(公元742年)的事儿。
这期间,安禄山与朝廷派来的巡视官员建立了良好关系,后者回长安后每每在唐玄宗面前美言,使得皇帝知道在北部边境有安禄山这么一号。很快,安禄山获得了到长安述职的机会,终于面见了当朝天子和旁边的那位旷世美女杨玉环。
在玄宗面前,安禄山表现出胡人的憨直,深得皇帝好感。唐朝是一个开放的王朝,很多胡人在政府和军中担任要职,皇帝并不怀疑。在这种信任下,安禄山后来又兼任河东节度史、范阳节度史,晋封东平郡王。至于贵妃杨玉环,据说更是对安禄山喜欢得不得了,尤其喜欢看他跳胡旋舞。
贵妃想必一直纳闷儿:这个威猛的胖子,怎么就转得那么快呢?
后来,安禄山有事没事就往长安跑。多传说称杨玉环与安禄山通奸。当是小说家之言。贵妃虽千娇百媚,但对玄宗的爱情是非常忠贞的;再说了,在皇帝眼皮底下,安禄山安敢如此?
不过,安禄山受宠却是真实,《酉阳杂俎》专门记载了中记载了皇帝和贵妃赐给他的物品:“安禄山恩宠莫比,锡赍无数,其所赐品目有:桑落酒、阔尾羊窟利、马酪、野猪鲜、清酒、大锦、苏造真符宝舆、余甘煎、辽泽野鸡、五术汤、金石凌汤一剂,及药童昔贤子就宅煎、蒸梨、金平脱犀头匙箸、金银平脱隔馄饨盘、金花狮子瓶、平脱着足叠子、熟线绫接靴、金大脑盘、银平脱破觚、八角花乌屏风、银凿镂铁锁、帖花檀香床、绿白平细背席、绣鹅毛毡兼令瑶令光就宅张设、金鸾紫罗绯罗立马宝、鸡袍、龙须夹帖、八斗金渡银酒瓮银瓶平脱掏魁织锦筐、银笊篱、银平脱食台盘、油画食藏,又贵妃赐禄山金平脱装具、玉合、金平脱铁面碗。”
上面列出的物品,名字都很奇怪。其中,金平脱装具、玉合、金平脱铁面碗是杨贵妃亲自所赐。玉合也就是玉盒,无须多言,那么另两件东西呢?什么叫平脱?平脱是一种工艺,即将用于装饰的各种形状的金、银薄片用胶漆牢固地粘于器皿上,然后在器皿上涂漆,最后进行打磨,露出金、银薄片,使之与器皿的漆面一样平。经此工艺制造的器物尊贵典雅、精美绚丽,为典型的皇家奢侈品。“安史之乱”平息后,朝廷曾专门下令禁止再制造奢华的平脱器物。
由于受皇帝和贵妃的宠爱,安禄山在起兵反唐前已掌握了北中国的地盘和权力。
安禄山起兵是在杨国忠当宰相之后。此前宰相是被人称为口蜜腹剑的李林甫。前面我们说过,李林甫虽多谋诈,但由于恩威并施,所以很能控制安禄山这样的胡人将领。但李死后,贵妃的族兄杨国忠接替了宰相,事情发生了变化:杨本是无赖出身,依仗贵妃取得权势。从心理学上讲,越是这样的人在当官之初就越想把工作干好,以免别人瞧不起,杨国忠当时就有这样的心态。但毕竟不是那块料,无力使整个帝国正常运转,国家财政遇到困难,征讨南诏又获惨败,加上毫无计划地一味打压安禄山,使得二人在那里互相较劲,最后把形势搞得一团糟。
安、杨的矛盾也激化为整个帝国的矛盾,加之这时候安禄山窥视到了唐朝的虚弱,于是“新丰绿树起黄埃,数骑渔阳探使回。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来!”(杜牧:《过华清宫绝句》)
天宝十四年(公元755年)冬,阳历的十二月十六日,安禄山一脚揣翻了那些平脱而成的宝物,以“讨杨国忠”为名从范阳即今天的北京起兵,长达八年的“安史之乱”开始了。在一地美丽的平脱碎片中,庞大的帝国开始了自己的艰难时代。
大乱开始后,很快洛阳陷落,潼关失守,玄宗一行奔出长安,往蜀地四川逃跑,行至马嵬驿时,护驾的军士哗变,杀宰相杨国忠,并要求赐死其妹杨贵妃。这天下的变乱,这一切的一切,是这个女人的错吗?在瞬间苍老的玄宗有着最大的迷惘。
但六军不前可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
过了七八年,大乱平息,已是太上皇的玄宗回到满目疮痍的长安,追思贵妃不已。
有一天,贺怀智来觐见玄宗,呈上一枚锦囊。玄宗打开,发现了那块幞头巾。是的,多少年过去了,幞头巾仍遗留着杨贵妃的香气。那是玄宗无比熟悉的。可以想象,那曾创造“开元盛世”的李三郎,百感交集,一时间老泪纵横:“怀智!我知道啊,这巾上的香气,是瑞龙脑香也!此香为交趾所献贡品,我曾赠贵妃十枚,而今我回长安,她在何处?”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柔情似水,佳期如梦,这唐朝最忠贞的爱情,终令人伤感至此:“天宝末,交趾贡龙脑,如蝉蚕形,波斯言老龙脑树节方有,禁中呼为瑞龙脑,上唯赐贵妃十枚,香气彻十余步。上夏日尝与亲王棋,令贺怀智独弹琵琶,贵妃立于局前观之。上数子将输,贵妃放康国猧子于坐侧,猧子乃上局,局子乱,上大悦。时风吹贵妃领巾于贺怀智巾上,良久,回身方落。贺怀智归,觉满身香气非常,乃卸幞头贮于锦囊中。及二皇复宫阙,追思贵妃不已,怀智乃进所贮幞头,具奏他日事。上皇发囊,泣曰:‘此瑞龙脑香也!’”
在《酉阳杂俎》所记的故事里,带有杨贵妃香气的幞头巾,作为时光的信物彻底击溃了玄宗的精神。它是那么真实,又那么虚妄。是啊,正如他所言:我回了长安,贵妃又在何处?这是一对忘年恋。玄宗比贵妃大三十四岁。杨玉环二十六岁被封为贵妃,此时玄宗已六十岁。贵妃被赐死时,也不过三十七岁而已。
当时,禁军大将陈玄礼已杀杨国忠。他不会放过杨贵妃,即使为了自己的安全。于是,他告诉玄宗士兵仍不愿意开进,因为“贼本尚在”。玄宗冷笑。但也仅仅是冷笑。最后诀别,玄宗不忍亲睹其死,叫人把杨贵妃拉走。移步那一刻,杨贵妃回眸一笑。
还是回到香料吧。
唐朝人对其迷恋的程度超出我们的想像。不但为妇女所爱,也是男人的必备品:贵族聚会,诗人读诗,都离不开香料。唐朝进口香料种类繁多,除本故事中的龙脑香外,还有紫藤香、苏合香、安息香、爪哇香、青木香……
上清珠
盛唐时,宰相张说有一宝贝,名记事珠,“绀色有光,有阙忘之事,则以手持弄此珠,便觉心神开悟,事无巨细,涣然明晓,一无所忘”。
这是唐朝一宝。当时与记事珠并称的,还有二宝,其一叫避尘巾。
古时人们出行乘马,尘土难免。唐文宗大和年间,蔡州有军将名田知回,不知什么原因欠官府数百万钱,为此躲避到一个县城。时有刑部尚书高瑀到蔡州视察,通知该县官员将田监视起来。田很郁闷,与朋友喝酒,友人问之,实情相告,在座者中有处士皇甫玄真,白衣胜雪,仙风道骨,称此小事一桩,愿为其解忧,田大喜。
饭局散后,皇甫与田耳语,随后连夜奔蔡州,转天一早拜见高瑀,表示愿意以一宝物抵田知回所欠之财。高瑀开始拒绝,理由是田所欠为官钱,非私财。皇甫看了看左右,高瑀挥手令侍从退下。
皇甫说:“我去新罗旅行,得到一巾子,可辟尘,欲以此宝相送。”
随即于怀中取出那巾子交给高瑀,高刚接到手中,就觉得浑身清凉冰爽,道:“这不是大臣能有的宝物啊!当是无价,田的性命怎么能与它相比?”
皇甫说:“喜欢就好,明天可以一试。”
第二天,高瑀与部下饮宴于城外,当时蔡州久旱,风尘不小,但身揣巾子的高瑀、所乘之马以及随从,身上无有半点尘土。
这引起监军宦官的警觉,问高瑀:“此时风尘急,为何大人身上无一点尘土?”
高瑀不敢隐瞒,因为宦官是惹不起的,遂把事情道明。监军很是不高兴,要求见一见那皇甫玄真。于是,二人同去。
在皇甫下榻的客栈,监军说:“您只知道这蔡州有高尚书吗?”
皇甫说献宝只为救人,别无他意,又说:“我这里还有一根金针,虽其力不及那巾子,但也可使人一身无尘。”
监军遂眉开眼笑。
皇甫从头巾上一抽,取出一根金针,监军急忙将其别于自己的头巾上,出门上马狂奔,停下后观看,只见马尾巴上有点土,而他的身上真的很干净。
后来的日子,高瑀与监军总往皇甫玄真那跑,礼物送了不少,要求再传授些道法,皇甫笑而不言。一天晚上,不知了去向。避尘巾后来不知传到了谁手里,但那金针最后被宰相李德裕所得,收藏进平泉庄别墅。
在这里,重点要说的是另一宝物,也就是《酉阳杂俎》记载的上清珠:“肃宗为儿时,尝为玄宗所器。每坐于前,熟视其貌,谓武惠妃曰:‘此儿甚有异相,他日亦吾家一有福天子。’因命取上清玉珠,以绛纱裹之,系于颈。是开元中罽宾国所贡,光明洁白,可照一室,视之,则仙人玉女、云鹤降节之形摇动于其中。及即位,宝库中往往有神光。异日掌库者具以事告,帝曰:‘岂非上清珠耶?’遂令出之,绛纱犹在,因流泣遍示近臣曰:‘此我为儿时,明皇所赐也。’遂令贮之以翠玉函,置之于卧内。四方忽有水旱兵革之灾,则虔恳祝之,无不应验也。”
唐肃宗李亨小时候为玄宗所爱,后者曾对武惠妃说:“我这孩子有异相,日后定是我李氏家族中有福的天子。”这一天,玄宗叫人到皇家府库中取来珍藏的宝物上清珠,亲自用绛色轻纱包裹,系于儿子的脖颈,以增吉祥。
上清珠是开元年间西域罽宾国所进献的异物,该国在今天的克什米尔一带,多产异宝,该珠即一例。其色洁白,黑夜灭烛,可照亮一室;若长时间凝视,会慢慢感到里面有飞仙、玉女、白鹤摇动身形。
是幻觉吗?
故事中,玄宗望着儿子李亨,认为有异相,他日可为一有福的太平天子。
但后来的事实证明玄宗的话一点都不靠谱。李亨不是末代皇帝,但却有着比末代皇帝更大的悲伤:他是有郁结的。依本故事看,皇帝父子感情很深,但实际上在李亨即位前,父子俩一直有巨大的隔膜。从“开元盛世”到“天宝狂飙”,玄宗做了四十多年皇帝,李亨这太子也做了几十年,即位之日遥遥无期,心中自然不好受。但又怎么办呢?还好爆发了“安史之乱”,在出奔路上,杨国忠与杨贵妃皆被杀,很难说没有他李亨的份儿。再后来,在宦官李辅国的支持下,李亨在宁夏擅自即位,是为肃宗皇帝。玄宗在仓皇中默认,不情愿地当了太上皇。
肃宗虽然提前接班当了皇帝,但他本人能力极其有限,软弱和没主意更是大的致命伤。
幸亏有郭子仪、李光弼。两人扭转乾坤,让他们父子皇帝还都长安。不过,这时候叛军余部未灭。在这种背景下,肃宗还要面对宫内生起的风云:曾帮他即皇帝位的宦官李辅国成了气候。这是唐朝历史上第一个凌君而专横的宦官。以前的高力士虽得宠,但一心向着皇帝,李辅国就不一样了,不但亲自过问政事,还动不动给肃宗脸色看。
肃宗处于一种无奈的状态。
李辅国最后被任命为司空兼中书令。历史上专权的宦官很多,但正式为中书令即宰相的,只有李辅国一人。与此同时,肃宗的妻子张皇后也不叫人省心,与李辅国争权而欲另立太子。关于这个女人,为了麻痹肃宗,经常叫丈夫喝“玄鸱脑酒”。这种酒有个特点,就是喝完令人健忘。
也就是说,软弱的肃宗一面被李辅国欺负,一面被张皇后玩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