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夜夜
出长安,经中渭桥,渡渭水,沿北岸一路向西,接连路过陶化驿(咸阳县)、温泉驿(咸阳县)、槐里驿(兴平县)、马嵬驿(兴平县)、望苑驿(兴平县)……虽然驿、馆都属于官方机构,一般的行旅客人是无法入住歇脚的,但驿、馆的周围却有很多民营旅店。
比如在望苑驿附近,唐德宗贞元年间,就有百姓王申开了家小客栈,供行人歇脚,并置办浆水、果子,不为赚钱,只是乐善好施。王家又在路边广植榆树,成林成荫,给旅人遮风蔽日,所以这个小店非常受旅人的欢迎。
王申有一子,平日帮父亲打理生意,伺候来往客人。却说这个夏天,临近中午,烈日炎炎,有一女子求水,于是王家儿子将她引进门。
女子身着绿衣,戴白巾,对王申说:“我乃良家妇,住在此地以南十里处,前些天丈夫去世,膝下无儿,今丧期已满,去马嵬坡亲戚家,今从这路过,讨些吃的。”
女子容貌美艳,言语明快,举止可爱,王申遂留之吃午饭,说:“现在已是中午,若你继续赶路,走不到马嵬,天色就完全黑了,你一个女子,比较危险。不如今晚留宿于我家,跟我妻子同住,等明天一早赶路,日落前即可抵达马嵬。”
女子听后,似觉有理,欣然从之。
饭后,王妻将那女子带到后堂,呼之为妹。午后光景,两个女人闲聊起来。
王妻叫那女子帮自己做衣服,没多长时间,几件衣服已做完,所缝衣服针脚细密,似非人工。
王申看到后,非常惊异。
妻子甚是喜欢那女子,戏言道:“你既然没有至亲了,能做我的儿媳妇吗?”
女子莞尔一笑,说:“我身孤苦,现愿听您的安排。”
王妻很意外,没想到女子答应得如此痛快。说与王申听,丈夫也很高兴。就这样,在当天,女子与王家儿子成婚了。
傍晚,入洞房后,女子告戒王家儿子,说:“听说近日这一带多盗贼,虽是酷暑时节,但不可开门而睡。”
女子意味深长地看了王家儿子一眼,然后用木棒把门顶住。
唐朝的夜晚在沙漏中悄然流逝。
到后半夜,王申之妻突然被噩梦惊醒。梦中,其子披着头发哭诉:“母亲,孩儿快被吃尽了!”
惊魂未定中,王妻将所梦之事告诉王申,后者很不耐烦:“你得了个这样好的儿媳妇,难道是喜极而说梦话吗?”
王妻想了想,刚才那确实只是个梦而已。于是,又躺下,接着睡。但没多久,又梦到儿子的哭诉:“母亲!孩儿疼啊。”
这一次没法入睡了。王申也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夫妻两个人下了床,举着蜡烛到儿子的房间。来到门口,喊儿子,但里面一无回响;再呼那女子,依旧死一般寂静。
王申顿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一推门,发现门被东西顶着,大呼:“不好!”
就在王申用尽浑身力气把门撞开时,里面猛然窜出一物,形如厉鬼,狂啸而去。
此时,王申之妻已瘫在门口。当王申壮着胆子进屋子后,发现床上只剩下一堆脑骨和头发了:“贞元中,望苑驿西有百姓王申,手植榆于路傍成林,构茅屋数椽,夏月常馈浆水于行人,官者即延憩具茗。有儿年十三,每令伺客。忽一日,白其父:‘路有女子求水。’因令呼入。女少年,衣碧襦,白幅巾,自言:‘家在此南十余里,夫死无儿,今服丧矣,将适马嵬访亲情,丐衣食。’言语明悟,举止可爱。王申乃留饭之,谓曰:‘今日暮夜可宿此,达明去也。’女亦欣然从之。其妻遂纳之后堂,呼之为妹。倩其成衣数事,自午至戌悉办。针缀细密,殆非人工。王申大惊异,妻犹爱之,乃戏曰:‘妹既无极亲,能为我家作新妇子乎?’女笑曰:‘身既无托,愿执粗井灶。’王申即日赁衣贳礼为新妇。其夕暑热,戒其夫:‘近多盗,不可辟门。’即举巨椽扞而寝。及夜半,王申妻梦其子披发诉曰:‘被食将尽矣。’惊欲省其子。王申怒之:‘老人得好新妇,喜极呓言耶!’妻还睡,复梦如初。申与妻秉烛呼其子及新妇,悉不复应。启其户,户牢如键,乃坏门。阖才开,有物圆目凿齿,体如蓝色,冲人而去。其子唯余脑骨及发而已。”
故事中,王家儿子糊里糊涂地被厉鬼啃食。
实际上,在厉鬼缝制衣服的时候,那非人工的绵密针脚,已露出蛛丝马迹。王申当时也小有怀疑,但终于疏忽了这个细节。当妻子被噩梦惊醒后,王申依旧大意了。而这一切,与王妻最初的贪心分不开。当时,王妻看似不经意的询问,实际上却是抱了希望的。所以,在女子爽快地答应后,王妻完全是吞到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的感觉。只是没想到最后被吞下的是儿子的血肉之躯。
望苑驿旁边发生的这个故事叫人无语,因为那王家本是行善好施之人,却遭到了如此横祸。如果仔细探究这个故事,会发现它有一点《聊斋志异》中“画皮”的元素,都是厉鬼扮作美妇人为祸。《画皮》中,蒲松龄对厉鬼的描述是:“蹑迹而窗窥之,见一狞鬼,面翠色,齿巉巉如锯,铺人皮于榻上,执彩笔而绘之。”本故事中,对厉鬼的描述则是“体如蓝色”、“圆目凿齿”。显然,唐朝之夜发生的故事给了蒲松龄启示。
不过,蒲松龄在《画皮》中借用的厉鬼,不仅仅来自于望苑驿,还来自于唐朝宰相牛僧孺《玄怪录》“王煌”篇。接下来这个万劫不复的故事,基本上就已经是《画皮》的原型了。
那是唐宪宗元和三年(公元808年)夏天发生的一桩秘事。
秘事中,无论在人物、情节还是进展上都与《画皮》如出一辙。说到区别,只在于:本故事结尾处,对厉鬼来历的判定上,令我们增广见闻。蒲松龄的《画皮》则是草草收场。
《画皮》的开头:“太原王生早行,遇一女郎,抱幞独奔,甚艰于步,急走趁之,乃二八姝丽。心相爱乐,问:‘何夙夜踽踽独行?’”
“王煌”的故事发生地,则设置在洛阳附近。不过,主人公老家也是在太原,而且也姓王。从洛阳返回庄园时,他同样遇到一个美妇人:“太原王煌,元和三年五月初申时,自洛之缑氏庄,乃出建春门二十五里,道左有新冢,前有白衣姬设祭而哭甚哀。煌微觇之,年适十八九,容色绝代,傍有二婢,无丈夫……”
这叫元和三年的夏天有些狰狞。
《画皮》中,美妇人回答王生为什么独自而行时说:“行道之人,不能解愁忧,何劳相问?”接下来:“生曰:‘卿何愁忧?或可效力不辞也。’女黯然曰:‘父母贪赂,鬻妾朱门。嫡妒甚,朝詈而夕楚辱之,所弗堪也,将远遁耳。’问:‘何之?’曰:‘在亡之人,乌有定所。’生言:‘敝庐不远,即烦枉顾。’女喜从之。生代携幞物,导与同归。”王生很容易把因受正妻之气的美妇人带回家。
王煌面前的美妇人,称丈夫游洛阳而死,自己从远方前来祭奠。跟《画皮》有一点区别是,在这里,美妇人身边还跟着两个丫环。当没有妻室的王煌想领美妇人回家时,被拒绝了。这时,丫环出面,对女子说:“小姐,现在将晚,野外没地方住,回家又没有支撑生活的职业。有幸碰到王生,舍此何往?”一唱一和,有点双簧的意思。
但美妇人仍在表演:“我与前夫乃结发夫妻,今丈夫客死于洛阳,我碎身粉骨,不能谢丈夫之恩。如何能跟陌生人走?你别说了,我还是要走,先回洛阳安顿一下,再做打算。”
王煌说:“你去洛阳,没有安身的地方,跟我回庄,又有什么不可?”
丫环来回传话,最后美妇人才“勉强”同意一起回去。
在庄园,王煌终于与美妇人结为夫妻。而《画皮》则写道:“女顾室无人,问:‘君何无家口?’答云:‘斋耳。’女曰:‘此所良佳。如怜妾而活之,须秘密勿泄。’生诺之。乃与寝合。使匿密室,过数日而人不知也。”
随后的发展一模一样了:无论是唐朝的王煌,还是《画皮》中的王生,都遇见了一位道士,称主人公脸色枯槁,似被厉鬼缠身。王煌回答是:“娶回一夫人而已。”王生则没说实话,说自己最近谁也没遇到。但当他返回家时,“蹑足而窗窥之,见一狞鬼,面翠色,齿巉巉如锯,铺人皮于榻上,执彩笔而绘之。已而掷笔,举皮如振衣状,披于身,遂化为女子……”这段描写是故事的高潮,最为恐怖。后来王生在道士那得到一个木符。但被鬼袭破,最后王生被挖心而死。后又被道士搭救,将厉鬼锄掉。
而王煌的故事更复杂。道士对王煌说:“若不与该女断绝关系,一二十日后必死!”
王煌不听,我行我素。当他再次遇见道士时,后者说:“明日午时其鬼当取你性命!我给你一个木符,到时候你以符击其身,定会看到她真面目!”
王煌半信半疑,将木符揣入怀中。回庄后,王煌坐于堂中,美妇人进门,他即以木符投之,对方果然变为狰狞的厉鬼。厉鬼上前抓住王煌。后者因惊恐过度,坐在椅子上昏死过去了。
厉鬼并没罢休,把王煌弄上床,用脚猛踩王煌腹部,随后笑着消失了。
道士赶来,看到王煌的尸体,长叹了一声,说:“永世之悲剧!此鬼乃北天王右脚下的耐重鬼,每三千年找人代替。杀人时,如果该人是坐着死去的,那么被代替者三千年后也能找新替身。但你死后,又被那鬼放到床上,踩断脊背,最终躺着而死,即使是三千年后,也没资格寻找他人代替自己了。你将永世被踩在北天王脚下,不得托生!”
这里讲到一则鬼怪知识。此处说的“北天王”和“耐重鬼”,直到现在我们还可以看到,因为就在洛阳龙门奉先寺石窟。那里有“北天王”脚踏“耐重鬼”的雕塑(雕塑于唐高宗上元二年,公元675年),一千年多年来屹立于风雨中。按《洛阳市志》记载,雕塑中,“北天王”左手置腰部,右手托三层宝塔,足踏一“仰身魔王”。“北天王”即佛教中的北方毗沙门天王,“仰身魔王”正是我们的主人公王煌啊!
王煌因被前一代“耐重鬼”踩断脊骨而永世爬不起来,在万劫不复中被北天王踏在脚下,在千年凝固的表情中诉说着内心的无限悔恨与痛苦。
禅定寺歌妓
延和元年(公元712年)秋,温吞的唐睿宗传位于英武逼人的太子李隆基。剪除乱政的韦后的政变,正是隆基与太平公主联手发起的。隆基即位后改元先天,次年又改为开元,玄宗时代就这样开始了。
按说一切尘埃落定。
但太平公主心有不甘。武则天的这个女儿深得其母的性格与手腕。更关键的是,此时的太平公主,背景深、资格老、具大功、有能力,完全是则天二世,看来事情不好办了。
果然,开元元年(公元713年)夏,太平公主网罗宰相窦怀贞、萧至忠、岑羲、崔湜四人,意欲发动政变,废掉唐玄宗,学着母亲的样子,弄个女皇当当。遗憾的是,她的对手不再是武则天时代的一树软柿子,也不是只有野心、没有手腕的韦后,而是能力比她更硬的李隆基。
青壮年时代的李三郎,颇有当年世民的风采。发现太平蠢蠢欲动后,抢先下手,率另一名宰相郭震、龙武将军王毛仲、内宦高力士、殿中监姜皎平乱,转眼间逼得太平公主自杀,萧至忠、岑羲被斩,窦怀贞自杀,崔湜流放。从此以后,这无限江山稳当如磐,开元盛世由此到来。
诛杀太平公主的事变中,助唐玄宗立大功的是上面提到的:郭震、王毛仲、高力士和姜皎。奇异的是,这四大元勋,在随后的日子里,除高力士外,其他三个皆因啼笑皆非的缘由坐祸。
先说郭震(字元振,以字显称于世),当时以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也就是宰相了。
诛杀太平公主当年,玄宗心情非常好,在骊山集合了二十万兵马进行演练,皇帝本人亲自擂鼓。但就在玄宗擂鼓擂在兴头上时,郭震突然心血来潮地走出大臣序列,出班向玄宗奏事。后者只好放下鼓槌,导致演练中断。玄宗非常生气。郭震到底想向玄宗禀报个什么事?现在我们不得而知。玄宗当时想立斩郭震,幸亏另一名宰相刘幽求(《三梦记》里闯进老婆梦境中的那位)求情,这才免了死罪,最终流放到遥远的广东。
再说那王毛仲,本高句丽人,长期追随李隆基,为心腹干将,在诛杀太平公主时,正因为王控制了羽林军,才保证了事变最后成功。因功劳大,王毛仲越发骄横,虽玄宗已封其为左龙武卫大将军,且开府仪同三司(这一荣誉在当时只赐给了玄宗的岳父、姚崇、宋璟三人),但王还不满足,直接向玄宗要兵部尚书的官。
玄宗没给,恰逢此时,王的儿子出生三天,玄宗派高力士带去金帛,封其子为五品。王毛仲对力士素无好感,又愤愤于玄宗不叫他做兵部尚书,于是一边抱着儿子一边喃喃自语:“这孩子难道还做不了三品官吗?”当时,高力士就是三品官。所以,王毛仲这话既发泄对玄宗的不满,又有讽刺高力士之意(我的孩子还不如一个宦官吗)。话传到玄宗那里,玄宗又一次大怒,将王毛仲贬至湖南,随后又遣人将其赐死。
现在,终于要讲到我们的主人公姜皎了。
姜皎的倒霉则是因为“传闲话”。怎么回事儿?现在先不着急讲。
太平公主伏诛后,追随玄宗平叛的骨干都封了国公,姜皎是楚国公,升太常卿,极受宠信。而且,他本人还是第一流的画家,所画之鹰风格峻寒,被认为是大唐第一。杜甫有诗《姜楚公画角鹰歌》:“楚公画鹰鹰戴角,杀气森森到幽朔。观者徒惊掣臂飞,画师不是无心学。此鹰写真在左绵,却嗟真骨遂虚传,梁间燕雀休惊怕。”
却说开元大局已定,长安歌舞升平,各种宴会多多,寺院也不例外。很多大臣喜欢借寺院闲置的厅堂举办夜宴。关于姜皎的故事,就发生在长安最负盛名的禅定寺。禅定寺位于永阳坊,按《长安志》记载:“天下伽兰之盛,莫与此寺为比。”该寺香火绵延,即使晚唐武宗在会昌年间灭佛时,也没被毁掉(当时长安仅有四座寺院幸免于难)。
有一天,姜皎去禅定寺参加一个夜宴。
宴席上,按老规定,大家一边饮酒,一边欣赏歌舞。
表演节目的歌妓中,有一女子,梳流行的堕马髻,貌美绝伦,姜皎不由问身边的一位官员:“这是谁家的歌妓?”
那位官员摇摇头,问另一位官员,后者也说没见过。
姜皎感到好奇。禅定寺的夜宴他总参加,跟那些歌妓也算得上比较熟了,怎么独不认得眼前这女子?那女子跳舞时,不时凝视着姜皎。过了一会儿,姜皎发现,那女子不是有时凝视于他,而是自始至终凝视于他,尤其是在舞动长袖、转身回首时,那一瞥更是满带深情。
姜皎望着那张脸。
那是一张多么美艳而白皙的脸。
望着望着,姜皎竟下意识地出了身冷汗。这时,女子一路舞动着,捧得美酒献于案前,姜皎干笑了一下,一饮而尽。
姜皎打量着眼前的女子,发现一个细节:无论跳舞时,还是向客人敬酒时,女子从没露过手。这让姜皎感到纳闷儿,他再与身边那位官员低语:“她怎么从不露手?”
还没等该官员答话,另一位官员说:“还真是如此,莫非是六指?”说话间,那女子又上来敬酒,怀疑女子为六指的官员忍不住站起身……《酉阳杂俎》记载如下:“姜楚公常游禅定寺,京兆办局甚盛。及饮酒,座上一妓绝色,献杯整鬟,未尝见手,众怪之。有客被酒戏曰:‘勿六指乎?’乃强牵视,妓随牵而倒,乃枯骸也。姜竟及祸焉。”
故事阴森如此。
转瞬间,美艳的女子变成骷髅。
当时,唐玄宗迷恋武惠妃,欲废除王皇后,但又不敢草率而为。姜皎作为近臣,得知了皇帝的想法,后突然头脑发昏,把消息走漏了,引得大臣皆知,随即公开反对,搞得玄宗非常被动,于是一气之下,把姜皎贬至了天高水远的广西。还没走到那里,姜皎就在途中死去了。当初禅定寺一幕,是否就已经昭示了这个结局?
虽并非姜皎拉视那红粉骷髅,但最后仍凶兆及身了。至于那名亲手拉视且笑其六指的官员,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遭遇当比姜皎更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