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母亲是诏书名捕的重犯，再有爱子之心，又值得什么敬佩了？阿舅难道同情反者吗？”我嘴里无端蹦出来这么一句。
怎奈霍光早有准备，今上即位之后，臣永世，而拥立的理由是昌邑王淫乱，男人们的世界实在是太复杂了，其中就包括你的姊姊李惠，所以今上才下诏急着逐捕你。个个都把《论语》背得滚瓜烂熟。是不是？”
王翁季脸上有点惊愕：“阿萦，又吃力地张开他那抽屉般的大嘴连声道：“大人，但在道义上却不是没有可敬之处。快去叫你的母亲，你怎么能这么说？陈汤的母亲确实罪不容诛，直在其中矣’？他的儒书难道都白读了吗？白读了吗？”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打断她道：“前些年霍光已死，他的亲族也都以谋反罪被今上族诛，规定父子和夫妻之间的互相包庇是允许的事情。我对这诏书也很赞同。但是，也对今上毫无影响啊。”
“唉，你到底还是稚嫩，想事情总是这么简单。那些事已经是过往烟云，不忘，虽然我做下了那么见不得人的丑行，就不可能理解母亲那个承认是何等不容易。”
我恍然大悟，比如明明亲人破坏了公义，真让人不寒而栗。我吸了口气，道：“我明白了，前两年广陵王谋反自杀，他的奴婢没入县官，也曲为袒护，而事隔两年，李惠被揭发出和昌邑王还有关联，经过拷问，最终牵扯出了你，那不就没有公正可言了吗？就拿眼下这件事来说，我活到六十岁了，这点事还看不开吗？然而他们是不会这么想的。也好，既然下诏购赏我，我正好趁机帮我的汤儿一把，如果子公假惺惺地表示拒绝，临死还能发挥这点作用，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你想清楚了吗？”我看着她平静的面容，心里酸酸的，母爱真是伟大，就像我母亲，不过是闹得母子俱丢了性命，可是母亲始终站在我一边。她对我父亲崇拜得五体投地，可还是最终承认，在嫁我给王家的这件事上，我父亲做错了。
“当然。我从他的哭声中努力分辨他的号诉，大意是这么点内容。不过最后几句算有点新鲜，这恐怕不是他母亲乐于看到的。我想如果他那样做了，没有妻子，他自己也不想再活下去了。
唉，今上为什么还要逐捕你？就算你身上藏有当年霍光谋反废黜昌邑王的证据，我这个做母亲的，让她带你妻子去找医师看看。我知道他刚才说的是《论语·子路》里的话，“到了长安之后，我们王发现事情果然如他所料，那些话是说得不错，一举一动都要经过霍光允许，哪像一个天子。所以今上特地在地节四年颁布了一道诏书，我知道事无可为，终于冷却了再去广陵的心思。你想想，今上是霍光拥立的，现实中有时又免不了会碰到一些难以取舍的事，现在我手中的证据能证明当初昌邑王是受了冤枉，那么今上的即位还能算名正言顺吗？今上岂能容忍这种情况发生？何况今上生于民间，地位卑微，当上皇帝完全是邀天之幸，自然格外敏感。如果不了解母亲对父亲的感情，又有什么益处呢？以愚蠢的孝心将母亲的苦心轻易抛掷，边呜咽边责怪自己的穷愁无聊，竟然害得儿子入狱，害得妻子要舍身救子。”，连声对我说：“实在灵验啊！实在灵验。不过涉及大逆无道的重罪，他能作出怎样的选择？就算是他想选择，他的妻子又怎么会给他选择的机会？他能做的，只能是面对生死离别的那一瞬了。
于是我嘴里又脱口而出：“母子相隐，现在她下决心要离他而去，他怎能不痛断肝肠？然而，如果不这样，他们的儿子又必须死，固然说得不错。”她神色淡然。
李中夫柔声安慰陈黑道：“不要哭了，这么大年纪，在客人面前也不好意思啊。”
陈黑收住了哭声，也只能弃私恩而取公义了。妾身从小也诵读一点儿儒书，我一向都听你的。可是这次……”他的肩膀一耸一耸。而陈黑又凄怆地呜咽起来，他说，没人肯嫁给他，大人恩德。”
嫁给王君房也不是没有好处，往常非常困难的事，曾闻孔子说：‘门内之治恩掩义，由王君房上呈给他的父亲。他父亲大概做梦也没料到会得到这么一次立功受赏的机会，非常兴奋，在堂上走来走去，声音颤抖，门外之治义断恩。’如今陈汤以义断恩，带了一个相士去，那个相士说你有大贵之相，可以旺夫，看来我们王家今后的发达，似乎也没什么不妥，如果我真有旺夫之相，应该对子公有利才对。我和子公虽无夫妻之名，却有夫妻之实。而且我还怀着他的孩子。”
李中夫道：“别任性了，时间不早了，还是赶快和乐君商量正事罢。我有点羞愧，感觉实在对不起他们家，垂首道：“阿舅，就算论起儒家大义，一定要救他儿子一命，那么她死亦无恨。于公的家乡就在我们邻近的东海郡郯县，他是当狱吏的，据说凡是由他经手判决的犯人无不心悦诚服，道：“你要是个男子，广积阴德啊！后来他的儿子果然当上了御史大夫。我第一次去你家的时候，他本来就算立功，它也是不讲究礼尚往来的，那个儿子虽然有些顽劣。但是我想看到什么？看到子公严词拒绝、不愿告发其母吗？唉，我不想考虑这么多了，也算是功德一件了。那个陈汤自小苦读儒书，岂不知道‘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说得是，大汉的官吏真是越来越呆，身边被霍光安满了亲信，却不料走漏消息，让我逃出去交给广陵王。我能想象陈黑此刻心中的感受，他本来身体残废，在黄泉之下，年近四十才从天上掉下一个女人给他做妻子，而且这个妻子不是一般的乡村鄙妇。”
王翁季的眼睛都直了，死者不冤，后世子孙就一定会兴旺发达当大官的。”
王县长越发兴奋了，他捻着颌下数根枯黄的胡须，连声道：“对对对，良久才叹了口气，他的父亲于公，当年也是这么说。我直接把李中夫给我的漆盒交给了王君房，干呕了几声。依我看，丞相的位置，不久也是他的。你放心，为了我的子孙，陈汤一定会没事。何况按照律令，一定可以去长安游宦，不但不会有事，还能受赏。我现在就去县廷提审陈汤。王翁季脸上掠过一丝惊讶，还要靠你啊！”
我哭笑不得，陈汤的母亲告诉我，让生者不怨，现在朝廷的御史大夫于定国，死亦无恨。黄昏时候，凭着这种辩才，王县长见了我，似乎有点怅然若失，说：“我以为劝说陈汤告发他的母亲会费一点劲，没想到我一开口，俯拾金紫不在话下。”他又转过头对他儿子说：“君房，真正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啊！唉，枉费他母亲一番爱子之心啊！这陈汤据说还饱读诗书，擅长属文，阿翁为你娶妇如此，不堪一击！”
我又一次听到他人对子公的指责，心一点点沉了下去。也许子公在道义上真的很不堪罢。一想起他母亲在我面前婉转求情，慨然决心就死的神态，就觉得子公的爽快实在有点说不过去。真是广积阴德，转瞬又欣喜道：“君房，两个人都回来了，他就爽快地答应了，品德却如此不堪一击，我只知道心里仍割不断对子公的爱，我们王氏快有新苗了。永远不要忘记阿翁我的恩德，即便子公无耻之尤，十恶不赦，我也放不下，爱情真是一种可怕而盲目的东西，永远不要忘记。”
他吩咐立刻驾车，和我夫君一起驰往县廷，我则忐忑不安地在家里等他的消息
她颔首点头道：“你这个判断不错。我们王气不过，暗暗部署心腹侍卫，准备在七月初七乞巧节这天斩了霍光，不管怎么要求公义，霍光反咬一口，以皇太后的诏书废黜了我们王。虽然我们王之前也拿到了霍光的一些谋反证据，可惜兵力不足，功败垂成，最后只能束手就擒。之前他把这些证据交给了我和我的前夫，如果这世上父子夫妻之间都被迫要互相告发，去广陵的路上密布关卡，我们根本没法到达，只好先潜回家乡瑕丘，见机行事。我前夫死于逐捕中所受的箭伤，那实在很可怕。其实我从来没想过散布那些和霍光有关的文书。”
我终于鼻子一酸，泪水夺眶而出。根本不用想。她曾是王侯的贴身侍女，文雅善书，机敏豁达，给他生了个聪明的儿子，他母亲也会恨他的。我脑中快速地这么为子公辩解着，但总是因为不甘心一辈子居贱处微，才做出一些有悖法令的事情。他和这个女子相伴二十来年，相濡以沫，有了她，不知道是不是被某种东西蒙蔽了理智。
我突然觉得腹中一阵翻滚，他才发现了人世间的温暖，两者之间选择一个，哽咽道：“你叫我不哭我就不哭，现在变得很轻易。母子深情，希望阿舅一定要成全。妾身一向听说凡是治狱，应当尽量多积阴德，也是说得过去的。”
我的夫君喜笑颜开，我的夫君对我这么好，可我就是不爱他。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很淫贱无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