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张侯道:“子公,我理解君的心情,但是君要知道,太官考试一向严格,很可能遍考各种本草书籍,凡参加考试的人多半出身于世官医药之家,情况对君极为不利。另外,本朝向来有些成见,如果参加国家的考试不中,往往会在应考者的经历伐籍上留下记录,那反而不易于日后受举荐了。望君且三思而后行。”
陈汤道:“虽然如此,只是时日蹉跎,人生易老。汤来长安有半年多了,天天寄居叨扰萭兄,十分不便。现在既然有这个机会,实在不想轻易放过。只要楼君卿肯指点汤,汤一定会尽力而为。”说着,他把目光转向我。
我点点头:“既然子公有这个信心,我也不会作壁上观。你放心,楼君卿一定会帮你,这事包在我的身上。”
说起来真是奇迹。
陈汤竟然通过了少府的考试,被拔擢为第一,顺利地得到了太官献食丞这个官位。据说当时正是田听天主持考试,他看见陈汤,眼睛一亮。陈汤的成功是不是和田听天有关,我不知道。但据楼护说,陈汤这竖子的确博闻强识,十天之内已经将《太医药典》和《杂禁方》背诵得滚瓜烂熟,如果不要他亲自望闻问切,恐怕大多数人都会认为他家是世代行医的。
得到任用文书之后,陈汤很快就要离开我家,去未央宫中视事。我心里感到很轻松,却发现萭欣的情绪有些奇怪。这天一早,大农厩派出的车来接陈汤,陈汤也忙于收拾行李,萭欣却不像往常一样热心帮助,而是默默地坐在房间里发呆。她面前的几案上铺了一匹洁白的缣帛,右边搁着一支笔。早晨的阳光照在她脸上,可以看见细细的金色茸毛,她的两个眼睛似乎有点红肿,可能是昨晚一夜没睡,也可能刚刚哭过。头发也散乱地披在肩上,毫无梳洗。我进了房,她也无动于衷,似乎当我透明。
我这时终于肯定,这个女子已经对陈汤产生了爱慕之心。原来她平时表面上对陈汤的毫不在意都是装着,在这个即将相隔的时刻,她再也欺骗不了自己的感情了。
我坐在她的侧面,凝神看着她,她脸色紧张,似乎后院每一次搬动行李的响声都使她惊惧。她突然提起笔,在面前的缣帛上乱画,隔着很远,我仍能看见她画的内容,就是陈汤的《斗鸡赋》。我终于忍不住了:“欣儿,如果你真喜欢陈汤的话,我也可以答应你。虽然他的人品一度让我忧虑,但能跟自己喜欢的人过一天,就算是幸福一天,即便很快死了,也没什么后悔的,不是吗?”
萭欣被我的话吓了一跳,她停住了笔,下意识地说:“阿兄,你说什么啊。我没喜欢陈汤,他有什么值得喜欢的。”她的声音有一些干涩,正是哭过的那种沙哑之声。
我说:“不知你是掩耳盗铃呢,还是真心话。如果是掩耳盗铃,我劝告你,不要强撑着,那只会伤害自己。其实阿兄我早就想得很明白,人生苦短,何不及时行乐。”
我说这话的时候,想起了自己少年时的一次暗恋。那时西街住着一个女子,长得很美丽,她父亲靠着卖陶缶维生,家里很不宽裕。她家门前有一丛翠竹,我每次抱着斗鸡走过她家门口,总是忍不住伸长了脖子透过那绿竹朝里面望,希望能望见她窈窕的身影,也算聊解思肠。如果是现在,我一定会派媒人去她家提亲,可惜那时我年纪小,又很顽劣,自觉没有资格向她表示爱意。后来她嫁给茂陵一位侯家做妾,全家都搬去了茂陵。现在每次我经过她的旧居,心头总是不禁怅惘。竹林依旧,可是竹林背后的人家已是面目全非,往日窈窕的倩影,是再也找不回来了。想到这里,我感觉眼睛湿湿的,赶忙举袖擦了一下。人人都知道“斗鸡都尉”萭子夏是个游侠豪客,哪里会知道他其实内心也非常脆弱。
萭欣低着脖颈,泪水像雨点一样滴在缣帛上。她不停地摇着头:“不行,他从此要进宫视事了,而且要日日高升,我怎么能嫁他。他虽然才华横溢,可是万一……我可不愿意让阿兄受他连累。”
真是懂事的孩子,我明白她的意思,她也看出陈汤本性很不安分,充满赌博的精神。虽然这一方面显示出他凌厉激扬的男子气魄,但是官场险恶,谁知道将来又会如何,万一哪天不小心又惹下大祸,我们岂不是也要受他连累。当初两位兄长的死,父母的忧愤而卒,一直是我和妹妹心中的隐痛,即使我们现在的富裕胜过往日,但想到一家再也不能团聚,就不由得心如刀绞。
我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了。
这时外面喧闹的声音已经停止,大概陈汤的行李已经收拾好了。他在堂上大声道:“萭兄,下走现在告辞了,多谢半年来兄的照顾,以后有机会我还会经常来拜访的,只盼兄不嫌弃我的打扰。”
我赶忙走出去,对陈汤道:“刚才有点小事,没能出来陪伴,恕罪恕罪。君此次高迁二百石长吏,实在可喜可贺,如果不嫌弃陋室,希望君将来还能时常枉驾光临,我就感到不胜荣幸了。”
陈汤四处张望了一下,道:“萭兄客气了,令妹今天不在吗?”
我脱口道:“舍妹今天身体不适,不能出来送别,万分抱歉。”
陈汤道:“那好吧,请代为问候令妹起居,祝她玉体安适。下走这就告辞了。”说着他站起来,躬身趋出了院庭。
看着他拉着车绥,纵身一跳,轻快地登上了官车,我才回到房中。这时萭欣肩头一耸一耸,哭得更加伤心。
我又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何必当初。”
陈汤走了之后,家里清净了不少,至少张侯不怎么来了,也没有人在院子里天天舞刀弄剑。只是妹妹变得很忧郁,陈汤的离开让她真的病了一场。病好之后,她一扫以前活泼爱闹的性格,从此变得沉静。我有些担心,生怕她的身体会受影响,于是我考虑得赶紧给她物色个丈夫,把她嫁出去算了。
可是我遍思自己周围的朋友,他们不是太丑,就是性格不合适,直到有一天楼护向我吞吞吐吐地说起,他喜欢萭欣。
我的眼睛一亮,让妹妹嫁给楼护,本来就是我心中的愿望,只是他从来不提,我也不好意思说,免得被他拒绝了,朋友也做不了。不管从哪个方面讲,他也足够和陈汤媲美,而且尤为重要的是,他没有陈汤性格中的那种可怕因素。每次我看见陈汤左手残缺的两根手指就感到害怕,我并不是怕那种残缺,因为像我这样的人,杀人越货的事干得虽然不太多,见得却不少,根本不可能在我心里掀起波澜,但我不想让妹妹和干坏事的人打交道。
我于是喜滋滋地去暗示萭欣,可是立刻恢复了绝望,因为萭欣一点儿都不喜欢楼护。这点我不能理解,楼护也不能理解,然而事实就是这样。
那天,她甚至当着楼护的面坚决地说:“你没有我喜欢的那种性格,也许你能让我喜欢,但不能让我产生那种波澜壮阔的感情。”
楼护张大嘴巴,习惯地打了个哈欠,照例笑了几声,道:“你知道什么叫波澜壮阔的感情吗?难道你经历过吗?”
她说:“不需要经历,我心中知道,如果我不能重新找到那种感觉,那让我嫁给谁也是生不如死。”
楼护沉默了一下,又道:“也许,也许你可以对我试一试。“
“不需要了。”萭欣突然涨红了脸,尖声道,“其实,楼君,其实我一直很讨厌你有事没事打哈欠的样子,哈欠背后还紧接着那几声古怪的笑,像老鼠的笑声一样,非常刺耳,跟你在一起待久了我都会发疯,更别说嫁了。”
我睁大了眼睛,没想到一向对人礼貌的妹妹竟然会说出这样不礼貌的言语。楼护也呆住了,他咬紧了嘴唇,突然眼里滚出了屈辱的泪水,他伏席道:“对不起,得罪了。”然后直起腰,慌乱地下堂,双手颤抖地系着他的鞋带。我呆呆地看着他,竟然忘了挽留,哪怕是说片言只字也好。我就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他终于系好鞋带,飞快地下堂,又飞快地把自己的身影抛到了门外。
从此以后,楼护再也不登门了。
我仍旧日日训练我的斗鸡,生活如鱼得水,不过因为声名在外,不可避免地会有些游侠少年前来投奔。虽然我对他们不感兴趣,但既然靠着斗鸡走狗维生,就免不了要结交一些这样的人。斗鸡不是一件单纯的事,它和血气、武勇、酒肉就如同产兄弟,大家之间是不分彼此、血浓于水的关系。
这期间陈汤还真的来过几次,从他的言谈举止中,可以看出他对自己的职位并不很满意。也难怪,侍候皇帝吃饭,并不是一件很轻松的事,一不小心就可能惹下麻烦。而且,他说他的志向并不是当这种官吏,他希望能有机会成为治烦理剧的政务官吏,那样或者能有机会干一两件惊天动地的事情,以便留名青史。而一个侍候皇帝吃饭的官,怎么可能留名青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