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着茶说着话，牡丹厅内的小姐们却都有些坐立不安的，时不时的就有人站起身走到窗口探头朝外瞧。
毕竟，平日里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难得有一日能出府，怎能枯坐在这茶楼里虚度时光？
外头响起了鞭炮声，不一会儿，五颜六色的烟花在众人眼前炸开，愈发让人心痒难耐。
不知是谁提议，邱舒敏和方如玉开口附和，雅间门打开，屋里的小姐们便鱼贯着出门，纷纷下了楼。
刚出了会仙楼，便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灿烂的笑着，站在会仙楼的大门口。
少年一身宝石蓝的锦袍，外头罩着一件灰色的狐裘，眼神明亮笑容和煦，一眼望去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这少年，便是宰相邱宗德的儿子邱明。
邱宗德妾侍颇多，嫡夫人孙氏诞下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长子邱然，次子邱明，女儿邱舒敏。
邱然今年二十九岁，领了前锋参领一职，在邱府自不必说，在京城里算起来，邱然都可谓是一众青年才俊中的翘楚。
而邱明，便让邱夫人有些揪心了。
怀邱明的那年，邱夫人身染重病，即便小心翼翼的服用汤药，仍旧伤害到了胎儿，十月怀胎，临盆之后，还是婴儿的邱明并不似旁的新生儿一般啼哭，那之后更是乖巧异常，除了吃饭睡觉甚少发出响动。
担心儿子是痴傻了，邱宗德给孩子起名邱明，希望他长大后能聪慧些。
一岁后，邱明也会开口唤娘，两岁后，也会跟着兄弟姐妹身边嬉笑玩闹，可越长大，便越与旁人不同。
即便如今已经十五岁了，邱明的智力却始终如三五岁的小儿。
远远的站在楼梯边，看着远处那面对众人露出灿烂笑容的邱明，方如萱的心里，有些晦涩难言。
进梧桐苑时，方如萱正是现在的年龄，身量也比邱明矮，可是只一眼，邱明就一直缠着方如萱不放，只说她是他的。
梧桐苑五年，邱明是什么性情的人，方如萱再了解不过，梧桐苑里但凡长得漂亮些的丫鬟，邱明都会流着口水，拉着那人的袖子喊她“漂亮姐姐”，若是比他矮些，无论大小，都叫“漂亮妹妹”。
那以后，邱明便一直唤她“漂亮妹妹”，及至知晓方如萱叫如意，邱明便唤她“如意妹妹”，始终待她与其他的丫鬟不同。
那几年，心中惦记着父兄，身体上又时常遭受到那些婆子丫鬟抑或是邱舒敏的折磨虐待，方如萱过得苦不堪言。
可是邱明，便是此刻回想起来，方如萱的面前，始终都是那有些傻傻的笑容。
邱明在的时候，方如萱什么都不用做，邱明会拉着她的袖子，让她陪他吃饭，哄他睡觉，一起画画。
看见婆子或是丫鬟对方如萱态度不好，邱明就会很生气的指着她们的鼻子骂，转过头来再软声细语的哄方如萱。
有一次看见邱舒敏让婆子责罚方如萱，邱明为此到母亲邱夫人面前哭了一通，事后三天没理邱舒敏。
邱明和桃叶，是方如萱那五年中所能想起来的唯一的温暖。
可是，邱明，是邱宗德的儿子，邱舒敏的哥哥。
看着门口咧开嘴笑着的邱明，方如萱的心里，起了些波澜。
她知道，此时此刻，身边这些小姐们的目光，都会朝与邱明有过争执的自己身上探来。
重活一世，方如萱有些悔不当初。
邱明是痴傻了的，根本分不清是非对错，那年过年在街上遇上，也只不过觉得自己长得好看，上前拉住自己唤了声“漂亮妹妹”。
当时当刻，自己不与他计较就是了，做什么非要气急败坏的与他争执呢？
回想着那年的事，方如萱的耳边，忽的冒出了一句话。
“六妹妹，男女授受不清，邱府那位公子便是痴傻了，身边也片刻不离的有下人跟着，大庭广众之下还敢这样拉扯妹妹的袖子，定是有人教唆。”
那时那刻，自己身边站着方如玉、方如慧和方如桦。
这句话，是谁说的？又为什么要故意激怒自己让自己与邱明起冲突呢？
目光从方如玉三人身上逡巡滑过，方如萱脚步缓慢的下了楼梯，跟在了方如桦身后。
“敏儿……”
大门外，邱明憨憨的笑着，冲邱舒敏招了招手，“快走，我带你去看花灯。”
有这样一个痴傻的哥哥，邱舒敏显然觉得有些丢人。
没好气的瞪了邱明一眼，邱舒敏回头看着邱明身后的小厮斥道：“既然服侍九少爷出来，便该用心些，怎么还带他来这儿？他要看花灯，赶紧带他去啊……”
那小厮哭丧着一张脸，不知如何辩驳，邱明已经嘟着嘴委屈的说道：“娘亲说了，我是哥哥你是妹妹，哥哥要保护妹妹。这么多人，你若是丢了，娘亲会伤心的，我要保护你……”
若是个孩子说出这样的话，定会让人觉得暖心。
可从身材高大的少年郎口中说出，却有些让人发笑的滑稽，邱舒敏已经听到，身后有人吃吃的低声笑着。
“还不快带他去看花灯？”
人前的温婉大方一瞬间被打碎，邱舒敏有些气急败坏的冲邱明身后的小厮吼道。
邱明更委屈了，星亮的眼眸中，已经闪烁出了晶莹的泪花。
“不，我哪儿都不去，我要保护你……”
邱明上前拉住了邱舒敏的袖子。
此情此景，方如玉觉得机会难得。
抿嘴笑了一下，方如玉上前凑在邱舒敏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隔得远，再加上外面又喧闹的紧，方如萱并未听到她说了什么，可下一瞬，方如萱便看到，邱舒敏开心的笑着，在邱明耳边说了什么。
目光在人群中穿梭，邱明很快看到了站在方如桦身后的方如萱。
“漂亮妹妹……”
邱明高兴的大声喊着。
见方如萱愣着不说话，邱明以为她没看到自己，欢喜的上前要来拉方如萱的袖子，却被苏叶一个闪身挡在了身前。
“漂亮妹妹，你不记得我了吗？”
从苏叶身前探过头来，邱明笑嘻嘻的看着方如萱道：“那年，你在无双阁门前骂过我的，你不记得了吗？”
虽是埋怨的口吻，邱明却一脸的洋洋得意，仿佛在说：看，我记性多好，我还记得你，快夸夸我。
前世时，邱明每每做对了事，邱夫人和梧桐苑的丫鬟婆子都会夸他，久而久之，求表扬，成了邱明最大的快乐。
屏住呼吸看着面前笑容温暖的少年，方如萱无言以对。
按着之前的设想，她应该离得远远地，或者出言不逊的数落邱明几句的，可是，此刻，真的面对着他，看着他剔透的眼眸，方如萱觉得，自己做不到。
她甚至能够想象到，倘若自己那么做了，邱明会耷拉着头转身离去，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他都不会再高兴，不会再弯着眼睛对人笑了。
已经十五岁的邱明，其实就是个孩子，需要身边人呵护的孩子。
身边安静不已，包括邱明和邱舒敏在内的一众人，都眼巴巴的看着方如萱，等着看她如何应对。
如今的祁王府，是得罪不起宰相府的。
方如玉和方如慧的眼里，都是幸灾乐祸，而杜明珠等人，则是一脸看好戏的兴奋。
方如萱深吸了口气，对邱明的殷切目光视而不见，回头看着邱舒敏道：“既然是邱小姐的兄长，邱小姐便该照看好他才是。”
说罢，方如萱带着苏叶从人群中挤出来，朝前去了。
被方如萱这么四两拨千斤的一语带过，邱舒敏有些不甘心。
想起片刻前方如萱那意味不明的话，再回头看看方如玉、方如慧、方如桦和方如萱姐妹四人均是花容月貌，邱舒敏突然有些开窍了：以兄长的模样，想讨个正经人家的小姐做妻妾眼看是不能了，可父亲既然放出狠话说要聘祁王府的小姐，那是她们中的谁，又有什么关系呢？
倘若自己能促成兄长的亲事，祖父祖母和父亲母亲，怕是都会高兴万分的吧？
如是想着，邱舒敏挂着柔和的笑容，回头温柔无比的冲邱明道：“哥哥，那你便跟我们一起吧。”
邱明的脸上露出了惊喜无比的笑容，邱舒敏得意的转身走了。
人群甫一动起来，便按着往日的亲密关系分成了好几拨，方如萱自然而然的落了单，只身边跟着苏叶。
邱明欢喜的凑了过来。
“漂亮妹妹，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邱明依旧不死心的问道。
“我记得。”
肯定的点了点头，方如萱冲邱明露出了一个善意的笑容。
这样的肯定，无异于是变相的表扬，邱明更高兴了，若不是牢记着母亲的话，在外头不能手舞足蹈的惹人笑话，邱明怕是当即就要蹦蹦跳跳起来了。
“邱公子，你娘亲既然说让你保护妹妹，你若是走在我身边，她岂不是没人保护了？”
方如萱想着法子，诱导着邱明道。
“对哦……”
应和着方如萱的话，邱明伸着脖子张望起了邱舒敏，见她离自己很远了，邱明有些怏怏不乐的嘟囔道：“可是，我想和漂亮妹妹在一起。”
方如萱笑着指了指邱舒敏的身边，“你妹妹身边，可是有好多漂亮妹妹的，你站在你妹妹身边，可就能和好多好多的漂亮妹妹在一起了。”
夜色中，方如玉姐妹三人也好，杜明珠也罢，都是笑靥如花，娇艳更甚往昔。
邱明点了点头，兴冲冲的朝前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