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仲生了病,齐桓公前去看望他,问他说:“仲父的病已经很重了,现在不能再隐瞒不说了,您要是病重了,我将把国事托付给谁才合适呢?”管仲说:“你想要交给谁呢?”齐桓公说:“鲍叔牙。”管仲说:“不可以。鲍叔牙为人,算得上是清白廉正的好人,他对于廉洁不如自己的人从不去亲近,而且一听到别人的过错,一辈子也忘不掉,让他治理国家,对上势必约束国君,对下势必忤逆百姓。一旦得罪于国君,也就不会长久执政了!”齐桓公说:“那么谁可以呢?”官仲回答说:“要不,隰朋还可以。隰朋为人,对上不显示位尊而对下不分别卑微,自愧不如黄帝又能怜悯不如自己的人。以高尚的德行感化众人,别人称为圣人,把财务分给别人,也可以称为贤人。以贤自居对待别人,没有能得人心的;以贤德而又能谦虚待人的,没有不得人心的。他于国政有不亲自过问之处,他对家事有不亲自过问之时。所以要我说,那隰朋还是可以的。”
原文:吴王浮于江,登乎狙之山。众狙见之,恂然弃而走,逃于深蓁。有一狙焉,委蛇攫抓,见巧乎王。王射之,敏给博捷矢。王相者趋射之,狙执死。王顾谓其友颜不疑曰:“之狙也,伐其巧、恃其便,以敖予,以至此殛也。戒之哉!嗟乎!无以汝色骄人哉?”颜不疑归而师董梧,以锄其色,去乐辞显,三年而国人称之。
南伯子綦隐几而坐,仰天而嘘。颜成子入见曰:“夫子,物之尤也。形固可使若槁骸,心固可使若死灰乎?”
曰:“吾尝居山穴之中矣,当是时也,田禾一睹我,而齐国之众三贺之。我必先之,彼故知之;我必卖之,彼故鬻之。若我而不有之,彼恶得而知之,若我而不卖之,彼恶得而鬻之,嗟乎!我悲人之自丧者,吾又悲夫悲人者,吾又悲夫悲人之悲者,其后而日远矣。”
译文:吴王乘船渡过长江。登上猕猴聚居的山岭。成群结队的猕猴看见吴王之后,惊惶地四散奔逃,在荆棘丛林的深处躲了起来。有一个猴子,来回上下旋转跳跃,在吴王面前显示它的灵巧。吴王用箭射它,他敏捷地接过飞速射来的利箭。吴王下命令叫来左右随从一齐上前射箭,猴子躲不开,被射死树上。吴王回身对他的朋友颜不疑说:“这只猴子夸耀它的灵巧,依靠它的便捷而蔑视于我,才会落到被乱箭射死的下场!要以此为戒啊!唉,不要在别人面前表现出一副骄人的样子!”颜不疑回去之后,便拜贤士董梧为师,用以铲除自己的傲气,弃绝淫乐辞别尊显,三年之后,全国的人个个称赞他。
南伯子綦靠着几案坐着,抬起头来缓慢地吐气。颜成子进来见了他说:“先生,你真伟大啊!形体确实可以让它变得像枯骨一样,难道心灵也确实能让它变得像死灰一样吗?”
南伯子綦说:“我曾经居住在山洞中,那时候,齐国国君田禾一来探望我,齐国人民就不住地向他祝贺。我一定是先有所表现,所以他才知道了我;我一定是先出卖自我,所以他才能来收买我。如果我没有任何表现,他怎么能够知道我呢?如果我不自我出卖,他怎么敢来收买我呢?唉,我可怜那些丧失自我的人;我又可怜那可怜人的人;我又可怜那可怜可怜人的人。从这以后,我的心灵就越来越远离纷杂世事了!”
原文:仲尼之楚,楚王觞之,孙叔敖执爵而立,市南宜僚受酒而祭曰:“古之人乎!于此言已。”曰:“丘也闻不言之言矣,未之尝言,于此乎言之。市南宜僚弄丸而两家之难解,孙叔敖甘寝秉羽而郢人投兵,丘愿有喙三尺。”
彼之谓不道之道,此之谓不言之辩,故德总乎道之所一。而言休乎知之所不知,至矣。道之所一者,德不能同也,知之所不能知者,辩不能举也,名若儒墨而凶矣。故海不辞东流,大之至也;圣人并包天地,泽及天下,而不知其谁氏。是故生无爵,死无谥,实不聚,名不立,此之谓大人。狗不以善吠为良,人不以善言为贤,而况为大乎!夫为大不足以为大,而况为德乎!夫大备矣,莫若天地;然奚求焉,而大备矣。知大备者,无求,无失,无弃,不以物易己也。反己而不穷,循古而不摩,大人之诚。
译文:孔子到了楚国,楚王设宴款待孔子,孙叔敖拿着酒器在旁边站着,市南宜僚接过酒来,把酒洒在地上祭祀,说:“古时候的人啊!在这种场合下总要说一句话吧。”孔子说:“我曾听说有不言之教的言论,从没有跟人说起过,今天就在这里说说吧。市南宜僚只玩弄弹丸,就解决了宋楚两国的危难;孙叔敖高枕安卧手摇扇子,就使楚人停止用兵。我希望有三尺长的嘴不说话。”
他们所说的是不言之道,孔子所说的是不言之辩,故而归根到底是德与道的齐一,而言语停止在知的就是所不知的地方,就是极点了。大道是混沌同一的,而体悟大道却各不相同;才智所不能通晓的知识,辩言也不能一一列举,名声像儒家、墨家那样的人也常因强不知以为知而招致凶祸。所以,大海不辞向东的流水,成就了博大之最,圣人包容天地,恩泽施及天下百姓,而百姓却不知道他们的姓名。因此生前没有爵禄,死后没有溢号,财物不曾汇聚,名声不曾树立,这才可以称作是伟大的人。狗不因为善于狂吠便是好狗,人不因为善于说话便是贤能,何况是成就于伟大的啊!成就伟大却不足以算是伟大,又何况是修养心性随顺自然啊!伟大而又完备,莫过于天地;然而天地哪里会求取什么,却是伟大而又完备的哩。懂得完备的人,没有索求,没有散失,没有抛弃,不因外物而更改自我。自求于己而不会穷尽,顺应常性而不磨灭,这就是伟大之人的真性。
原文:子綦有八子,陈诸前,召九方歅曰:“为我相吾子,孰为祥?”九方歅曰:“梱也为祥。”子綦瞿然喜曰:“奚若?”曰:“梱也将与国君同食以终其身。”子綦索然而出涕曰:“吾子何为以至于是极也?”九方歅曰:“夫与国君同食,泽及三族,而况父母乎!今夫子闻之而泣,是御福也。子则祥矣,父则不祥。”
子綦曰:“歅,汝何足以识之,而梱祥邪?尽于酒肉,入于鼻口矣,而何足以知其所自来?吾未尝为牧而牂生于奥,未尝好田而鹑生于宎,若勿怪,何邪?吾所与吾子游者,游于天地。吾与之邀乐于天,吾与之邀食于地;吾不与之为事,不与之为谋,不与之为怪;吾与之乘天地之诚而不以物与之相撄,吾与之一委蛇而不与之为事所宜。今也然有世俗之偿焉!凡有怪征者,必有怪行,殆乎,非我与吾子之罪,几天与之也!吾是以泣也。”无几何而使梱之于燕,盗得之于道,全而鬻之则难,不若刖之则易,于是乎刖而鬻之于齐,适当渠公之街,然身食肉而终。
译文:子綦有八个儿子,叫他们列队站在前面,把九方歅请来,说:“给我八个儿子看看相,谁最有福气。”九方歅说:“梱最有福气。”子綦惊喜地说:“他有什么样的福气呢?”九方歅回答:“梱将会跟国君一起吃饭,直到终身。”子綦泪流满面地说:“我的儿子怎么会有这样的境遇啊!”九方歅说:“跟国君一道饮食,恩泽将施及三族,何况只是父母啊!如今先生听了这件事就泣不成声,你这是拒绝福气的降临啊。你的儿子倒是有福气,你做父亲的却是没有福分了。”
子綦说:“歅,你怎么能够知道,梱确实是有福呢?只不过是把酒肉放到口鼻处罢了,又哪里知道这些东西从什么地方来?我没有畜牧而羊却出现在我屋子的西南角,我也没有去打猎而鹌鹑却出现在我屋子的东南角,为什么你不感到奇怪呢?我和我的儿子所游乐的地方,只在于天地之间。我跟他一道在苍天里寻乐,我跟他一道在大地上求食;我不跟他建功立业,不跟他出谋划策,不跟他标新立异,我只和他一道随顺天地的实情而不因外物便相互背违,我只和他一应顺任自然而不为任何外事所左右。如今我却得到了世俗的回报啊!凡是有不祥的征兆,必然会有怪异的行为,实在是危险啊,这不是我和儿子的罪过,是上天降下的灾祸!所以我才要哭泣啊。”没过多久,梱被派遣到燕国去,在半道上被强盗劫持,强盗觉得身形完好的话会很难卖掉他,不如截断他的脚更容易卖掉,于是截断他的脚卖到齐国,正好替齐国的富人渠公看守街门,因此便一辈子吃肉而终了一生。
原文:齧缺遇许由,曰:“子将奚之?”曰:“将逃尧。”曰:“奚谓邪?”曰:“夫尧,畜畜然仁,吾恐其为天下笑。后世其人与人相食与!夫,民不难聚也,爱之则亲,利之则至,誉之则劝,致其所恶则散。爱利出乎仁义,捐仁义者寡,利仁义者众。夫仁义之行,唯且无诚,且假乎禽贪者器。是以一人之断制天下,留之犹一覕也。夫尧知贤人之利天下也,而不知其贼天下也,夫唯外乎贤者知之矣。”
有暖姝者,有濡需者,有卷娄者。所谓暖姝者,学一先生之言,则暖暖姝姝而私自说也,自以为足矣,而未知未始有物也,是以谓暖妹者也。濡需者,豕虱是也,择疏鬣长毛,自以为广宫大囿,奎蹏曲隈,乳间股脚,自以为安室利处,不知屠者之一旦鼓臂布草操烟火,而己与豕俱焦也。此以域进,此以域退,此其所谓濡需者也。卷娄者,舜也。羊肉不慕蚁,蚁慕羊肉,羊肉羶也。舜有羶行,百姓悦之,故三徙成都,至邓之虚而十有万家。尧闻舜之贤,举之童土之地,曰翼得其来之泽。舜举乎童土之地,年齿长矣,聪明衰矣,而不得休归,所谓卷娄者也。
是以神人恶众至,众至则不比,不比则不利也。故无所甚亲,无所甚疏,抱德炀和以顺天下,此谓真人。于蚁弃知,于鱼得计,于羊弃意。以目视目,以耳听耳,以心复心。若然者,其平也绳,其变也循。古之真人,以天待人,不以人入天。古之真人,得之也生,失之也死;得之也死,失之也生。
译文:齧缺遇见许由,说:“你要到哪里去啊?”许由回答:“我要逃避尧。”齧缺说:“为什么呢?”许由说:“尧,处心积虑地推行仁爱,我怕他被天下人耻笑。后世将要出现人吃人的现象啊!想要百姓聚合并不困难,给他们爱护就会亲近,给他们好处就会靠拢,给他们奖励就会勤勉,送给他们所厌恶的东西就会离散。爱护和利益出自仁义,而弃置仁义的少,利用仁义的多。仁义的推行,只会没有诚信,而且还会被禽兽一般贪婪的人借用为工具。所以一个人的裁断与决定给天下人带来了好处,打个比方说就好像是短暂的一瞥。唐尧知道贤人能给天下人带来好处,却不知道他们对天下人的残害,而只有身处贤者之外的人才能知道这个道理。”
有沾沾自喜的人,不偷安矜持的人,有弯腰驼背、勤苦不堪的人。所谓沾沾自喜的,只学得一家的片面之言,就自鸣得意,自以为是满腹经纶的饱学之士,却不明白自己并无所得,所以说是沾沾自喜的人。苟且偷安的人,就像猪身上的虱子,选择猪毛稀疏的地方,就自以为是广大的宫室苑囿;寄身在蹄边胯下,乳房股脚之间,就自以为是安全便利的处所,料想不到有一天屠夫宰猪时,举臂、持草,拿起火把来,自己便和猪鬃毛一起被烧焦了。随依环境荣进,随依环境衰亡,这就是所谓苟且偷安的人。形体卷曲,精神疲倦的人,就是舜。羊肉不喜爱蚂蚁,蚂蚁却喜爱羊肉,因为羊肉有膻气。舜有散发膻腥的行为,百姓才会喜爱他,所以他经过三次迁徙而使住地成为都城,迁到邓这个地方便有十馀万家了。尧听说舜贤能,就选派他到荒芜的地方,说是希望他能给百姓带来恩泽。舜被推举到这荒芜的地方当国君,年龄大了,聪明才智衰退了,也不能退休回家,这就是形体卷曲而精神疲倦的人。
因此神人不喜欢众人来归附,众人都来就不可能相互亲近,不亲近就不利了。所以不能过分亲近,也不能过分疏远,要守住自己的德性,保持温和,来顺应天下。这就叫做真人。对蚂蚁来说,要扔掉喜爱羊肉的心智;对鱼来说,要得水适意;对羊肉来说,要抛弃吸引他物的意念。要用眼睛看眼睛,用耳朵听耳朵,用心去养心。这样去做的人,平正如绳,变化起来顺乎自然。古代的真人,用天然对待人事,不把人事搀杂在天然里。这就是古代的真人。
原文:药也,真实堇也,桔梗也,鸡癕也,豕零也,是时为帝者也,何可胜言!
勾践也以甲循三千栖于会稽。唯种也能知亡之所以存,唯种也不知其身之所以愁。故曰鸱目有所适,鹤胫有所节,解之也悲。故曰风之过河也有损焉,日之过河也有损焉。请只风与日相与守河,而河以为未始其撄也,恃源而往者也。故水之守土也审,影之守人也审,物之守物也审。
故目之于明也殆,耳之于聪也殆,心之于殉也殆。凡能其于府也殆,殆之成也不给改。祸之长也兹萃,其反也缘功,其果也待久。而人以为己宝,不亦悲乎,故有亡国戮民无已,不知问是也。
故足之于地也践,虽践,恃其所不蹍而后善博也;人之于知也少,虽少,恃其所不知而后知天之所谓也。知大一,知大阴,知大目,知大均,知大方,知大信,知大定,至矣。大一通之,大阴解之,大目视之,大均缘之,大方体之,大信稽之,大定持之。
尽有天,循有照,冥有枢,始有彼。则其解之也似不解之者,其知之也似不知之也,不知而后知之。其问之也,不可以有崖,而不可以无崖。颉滑有实,古今不代,而不可以亏,则可不谓有大扬榷乎!阖不亦问是已,奚惑然为!以不惑解惑,复于不惑,是尚大不惑。
译文:譬如药物,像乌头,桔梗,芡草,猪苓等,这几种常见的药更换着作为主药,怎么可以说得完呢!
勾践曾以尸千名披甲持盾的武士退守在会稽,只有大臣文种知道越国在败亡中求生存的办法,可是文种却不知道自己本身的忧患。所以猫头鹰能夜晚视物的眼睛有所适用,鹤的细长脚胫有所适宜,如果截短了就会悲哀。所以说,风吹过河面,河水就要损失,太阳照过河面,河水也要损失。如果风和太阳一道不停地吹晒河面,而河水却没有损失,那么一定是河流的源头源源不断地流下水来。所以水只有依存河道才能安定,影子只有依存人才有形象,此物只有依存他物才能融合不分而存在。
所以,眼睛一味地追求超人的视力也就危险了,耳朵一味地追求超人的听力也就危险了,心思一味地追求外物也就危险了。才能从内心深处显露出来就会危险,危险一旦形成已经来不及悔改。灾祸滋生并逐渐地增多与聚集,返归本性却为功名所萦绕,要想获得成功便须持续很久很久。可是人们却把上述情况看作是自己最可宝贵的,不可悲吗?因此国家败亡、人民受戮从没有中断,却又不知道问一问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
所以,脚踩踏在地上,虽仅取容足而已,却要依靠未曾容足之地,而后才能达到广远;人所知道的知识是很少的,虽知之甚少,却要依靠所不知的,而后才能知道大道流衍变化的种种情况。知道大一,知道大阴,知道大目,知道大均,知道大方,知道大信,知道大定,就可以称为真知了。大一可以贯通,大阴可以化解,大目可以观照,大均可以随顺,大方可以体用,大信可以稽考,大定可以守持。
万物之中全都有其自然之理,顺应就会逐渐明朗清晰,深奥的道理之中都存在着枢要,而任何事物产生的同时又必然出现相应的对立面。那么,自然的理解好像是没有理解似的,自然的知晓好像是没有知晓,但这“不知”之后方才会有真知。深人一步问一问,本不可能有什么界限,然而又不可以没有什么界限。万物虽然纷扰杂乱却有它的根本,古今不能相互替换,但是无古无今、无今无古谁也不能缺少,这能不说是只显露其概略吗!何不再深人一步探问这博大玄妙的道理,为什么会迷惑成这个样呢?用不迷惑去解除迷惑,再回到不迷惑,这恐怕还是当初的不迷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