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学道的人虽多,却都只能得其糟粕而不能悟其精神。于是,庄子以魏国一个贤人的名字来命名本篇,列举十一则寓言故事,始终围绕一个“真”字,反复指示悟道要诀。
北宋学者王雱于《南华真经新传·田子方》题解中这样评说:“夫真人者,全至乐,达生理,以不材为材,无用为用,而不失真,此魏无择之师如此矣。庄子因作《田子》之篇。”
篇中的寓言故事,看似复杂,各则的内涵也有所不同,但都是强调了自然真性的主旨。“田子方侍坐于魏文侯”,通过田子方与魏文侯的对话,称赞东郭顺子处处循“真”的处世态度。“温伯雪子适齐”,批评“明乎礼而陋乎知人心”的做法,提倡体道无言的无为态度。“颜渊问于仲尼”,写孔子对颜渊的谈话,指出“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要得不至于“心死”,就得像“日出于东方而入于西极”那样地“日徂”;所谓“日徂”即每日都随着变化而推移。“孔子见老聃”,借老聃的口表达“至美至乐”的主张,能够“至美至乐”的人就是“至人”;怎样才能“至美至乐”呢?那就得“喜怒哀乐不入胸次”而“游心于物之初”。“庄子见鲁哀公宁,说明有其形不一定有其真,有其真也就不一定拘其形。“百里奚爵禄不入于心”,指出应当爵禄和死生都“不入于心”。“宋元君将画图”,写画画并非一定要有画画的架势。“文王观于臧”,写臧丈人无为而治的主张。“列御寇为泊昏无人射”,以伯昏无人凝神而射作比喻,说明寂志凝神的重要。“肩吾问于孙叔敖”,写孙叔敖对官爵的得失无动于衷。最后一则寓言“楚王与凡君坐”,写几国国君对国之存亡无动于衷,说明不能为任何外物所动,善于自持便能虚怀无己。
原文:田子方侍坐于魏文侯,数称谿工。文侯曰:“谿工,子之师耶?”子方曰:“非也,无择之里人也;称道数当,故无择称之。”文侯曰:“然则子无师耶?”子方曰:“有。”曰:“子之师谁邢?”子方曰:“东郭顺子。”文侯曰:“然则夫子何故未尝称之?”子方曰:“其为人也真,人貌而天虚,缘而葆真,清而容物。物无道,正容以悟之,使人之意也消。无择何足以称之?”
子方出,文侯傥然终日不言,召前立臣而语之曰:“远矣,全德之君子!始吾以圣知之言仁义之行为至矣,吾闻子方之师,吾形解而不欲动,口钳而不欲言。吾所学者直士梗耳,夫魏真为我累耳!”
译文:田子方陪坐在魏文侯旁边,多次称赞谿工这个人。文侯说:“谿工是先生的老师吗?”田子方说:“不是,谿工是我的同乡,他的言论见解常常很正确,所以我称赞他。”文侯说:“那你没有老师吗?”子方说:“有。”文侯说:“你的老师是谁呢?”田子方说:“东郭顺子。”文侯说:“那么先生为什么不称赞你的老师呢?”田子方回答:“他为人十分纯朴,相貌跟普通人一样而内心却合于自然,顺应万物而且能保持真性,心境清冷而且能包容外物。外界事物不能符合‘道’,便严肃指出使之醒悟,从而使人的邪念消除。我哪里有资格去称赞我的老师啊?”
田子方出去之后,魏文侯惆怅地整天不说话,召来跟前侍立的近臣,并对他们说:“德行完备的君子,太深不可测了!开始我以为圣智的言论和仁义的品行就算是达到极致了,如今我听说了田子方老师的道学修养,我身体松散不想动,嘴巴像被钳住一样而不愿说话。我所学到的不过都是些皮毛的东西,看来魏国真是我沉重的包袱啊!”
原文:温伯雪子适齐,舍于鲁。鲁人有请见之者,温伯雪子曰:“不可。”吾闻中国之君子,明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吾不欲见也。”
至于齐,反舍于鲁,是人也又请见。温伯雪子曰:“往也薪见我,今也又薪见我,是必有以振我也。”出而见客,入而叹。明日见客,又入而叹。其仆曰:“每见之客也,必入而叹,何耶?”曰:“吾固告子矣:‘中国之民,明乎礼义而陋乎知人心。’昔之见我者,进退一成规、一成矩,从容一若龙、一若虎,其谏我也似子,其道我也似父,是以叹也。”
仲尼见之而不言。子路曰:“吾子欲见温伯雪子久矣,见之而不言,何耶?”仲尼曰:“若夫人者,目击而道存矣,亦不可以容声矣。”
译文:温伯雪子去齐国,中途寄宿在鲁国。鲁国有个人想拜见他,温伯雪子说:“不可以。我听说中原的君子,他们虽然明白礼仪,但是不懂得善解人意,所以我不想见他。”
去了齐国之后,返回途中又寄宿在鲁国,那个人又请求拜见他。温伯雪子说:“先前要求拜见我,今天又要来见我,这个人一定是要来启发我的。”温伯雪子于是出来接见了这个客人,可是回到屋里就不住感叹。第二天再次会见这个客人,回到屋里又感叹不已。他的仆人便问他:“先生您每次会见这个客人之后,回来必定感叹不停,这是为什么呢?”温伯雪子说:“我以前就对你讲过:‘中原国家的人,明白礼义却不善解人意。’前几天拜见我的那个人。进退全都合乎礼仪,动作举止如龙似虎般神气活现,他劝告我时像儿子一般,教导我时又像是个父亲,因此我总是感叹不已。”
孔子见到温伯雪子后,一句话也不说。子路问:“先生早就想见温伯雪子,可是见到了他却一句话也不说,为什么呢?”孔子说:“像他那样的人,看他一眼就知道大道体现在他身上,我也就用不着再说话了。”
原文:颜渊问于仲尼曰:“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夫子驰亦驰,夫子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矣!”夫子曰:“回,何谓邪?”曰:夫子步,亦步也;夫子言,亦言也;夫子趋,亦趋也;夫子辩,亦辩也;夫子驰,亦驰也,夫子言道,回亦言道也;及奔逸绝尘而回膛若乎后者,夫子不言而信,不比而周,无器而民滔乎前,而不知所以然而已矣。”
仲尼曰:“恶!可不察与!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日出东方而入于西极,万物莫不比方,有目有趾者,待是而后成功,是出则存,是入则亡。万物亦然,有待也而死,有待也而生。吾一受其成形,而不化以待尽。效物而动,日夜无隙,而不知其所终,薰然其成形,知命不能规乎其前,丘以是日徂。吾终身与汝交一臂而失之,可不哀与?女殆著乎吾所以著也。彼已尽矣,而女求之以为有,是求马于唐肆也。吾服,女也甚忘;女服,吾也亦甚忘。虽然,女奚患焉!虽忘乎故吾,吾有不忘者存。”
译文:颜渊问孔子说:“先生慢走我也慢走,先生快步走我也快步走,先生跑我也跑,先生决速奔跑,脚掌好像离开地面一般,而我只能瞪大眼睛在后面看了。”孔子说:“颜回,你说的是什么意思?”颜回说:“先生慢走,我也跟着慢走;先生怎样讲,我也跟着怎样讲;先生快步走,我也跟着快步走;先生辨析事理,我也跟着辨析事理;先生奔跑,我也跟着奔跑;先生讲论大道,我也跟着讲论大道;等到先生脚掌如同离开地面般疾速奔跑,我只能瞪大眼睛在后面看,先生不用说话就能取信于人,不与人接近就能亲近于人,没有权力地位而人们都前来相聚,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而已。”
孔子说:“啊!这还不明白吗?悲哀莫大过心死,而身死还是次要的。太阳从东方升起而隐没于最西端,万物没有什么不遵循这一方向,有眼有脚的人,期待着太阳的运行而获取成功,太阳升起便获得生存,太阳隐没便走向死亡。万物全都是这样,等候太阳的隐没而逐步消亡,仰赖太阳的升起而逐步生长。我一旦禀受大自然赋予我的形体,就不会变化成其他形体而等待最终的衰亡,随应外物的变化而相应有所行动,日夜不停从不会有过间歇,却不知道自己的归宿。那么温和而又自然地铸就了现在的形体,我知道命运的安排不可能预先窥测,所以我只是每天随着变化而推移。我一直和你这样接近而你却不明白这个道理,这难道不悲哀吗?你大概只是着眼于我显著的方面,而那些显著的方面已经成为了过去,而你依然寻求它们并相信它们的存在,这就像是在空荡的市场上找一只马一样不可能。我对你的思存很快就会遗忘,你对我的思存也会很决成为过去。虽然如此,你还忧患什么呢!即使忘掉了过去的我,我还有不被忘记的东西存在。”
原文:孔子见老聘,老聃新沐,方将被发而干,慹然似非人。孔子便而待之,少焉见,曰:“丘也眩与?其信然与?向者先生形体掘若槁木,似遗物离人而立于独也。”老聃曰:“吾游心于物之初。”孔子曰,“何谓邪?”曰:“心困焉而不能知,口辟焉而不能言。尝为汝议乎其将:至阴肃肃,至阳赫赫;肃肃出乎天,赫赫发乎地,两者文通成和而物生焉,或为之纪而莫见其形。消息满虚,一晦一明,日改月化,日有所为而莫见其功。生有所乎萌,死有所乎归,始终相反乎无端,而莫知其所穷。非是也,且孰为之宗!”孔子曰:“请问游是。”老聃曰:“夫得是至美至乐也。得至美而游乎至乐,谓之至人。”
孔子曰:“愿闻其方。”曰:“草食之兽不疾易薮,水生之虫不疾易水,行小变而不失其大常也,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夫天下也者,万物之所一也。得其所一而同焉,则四支百体将为尘垢,而死生终始将为昼夜,而莫之能滑,而况得丧祸福之所介乎!弃隶者若弃泥涂,知身贵于隶也,贵在于我而不失于变。且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夫孰足以患心!已为道者解乎此。”孔子曰:“夫子德配天地,而犹假至言以修心,古之君子,孰能脱焉?”老聃曰:“不然。夫水之于汋也,无为而才自然矣;至人之于德也,不修而物不能离焉。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何修焉!”
孔子出,以告颜回曰:“丘之于道也,其犹醯鸡与!微夫子之发吾覆也,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
译文:孔子拜见老聃,老聃刚洗了头,正披散着头发等待吹干,那凝神寂志、一动不动的样子好像木头人一样。孔子在门下屏蔽之处等候,不一会儿见到老聃,说:“是孔丘眼花了吗?还是确实是这样的呢?刚才先生的身形体态一动不动地真像是枯槁的树桩,好像遗忘了外物、脱离于人世而独立自存一样。”老聃说:“我是处心遨游于浑沌鸿檬宇宙初始的境域。”孔子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呢?”老聃说:“我的心想知道它却无法知道我的口想说明它却无法说明,试着为你说个大致的情形:最冷的阴气非常寒冷,最热的阳气非常酷热。阴气出自地,阳气发于天,两者互相交融而成为混沌的状态,万物便产生了。是谁为这种变化规范纲纪,而又看不到它的形迹。阴阳二气的消逝、增长、充盈、空虚,夜晚白昼的交替,每日每月都有新的变化,它们日夜化生万物似乎有所作为,但它们只是任其自然而已,人们终究不能看到它们的有为之功。万物的生命从真道那里萌发而来,死后又返归到真道那里去,生死相反相因,是无法追究其终结的。如果不是真道,谁是万物变化的主宰呢!”孔子说:“请问游心于宇宙之初、万物之始的情况。”老聃回答:“达到这样的境界,就是‘至美’、‘至乐’了,体察到‘至美’也就是遨游于‘至乐’,这就叫做‘至人’。”
孔子说:“我希望能听到那样的方法。”老聃说:“吃草的动物不怕变换草地,在水中生活的虫不怕变换池沼,只作小的变换而没有失去其根本的需要,喜怒哀乐的情绪不会侵入心中。天下的万物都有其共同性。理解了它们的共同性而同等看待,那样四肢百骸便如同尘垢,而死生终始就如同昼夜一样的变化,因而就没有什么能使他受干扰,更何况在得失祸福之间呢!舍弃奴隶如同舍弃泥土,知道自身比奴隶可贵,可贵在我自身不因变换而丧失。何况千变万化而没有终极,有什么值得忧心?修养道德的懂得这点。”
孔子说:“先生的德行合于天地,仍然借助于至理真言来修养心性,古时候的君子,又有谁能够免于这样做呢?”老聃说:“不是这样的。水激涌而出,不借助于人力方才自然。道德修养高尚的人对于德行,无须加以培养万物也不会脱离他的影响,就像天自然地高,地自然地厚,太阳与月亮自然光明,又哪里用得着修养呢!”
孔子从老子那出来后,就把这些告诉弟子颜回,说:“我对于道的认识,就像醋坛中的飞虫一样渺小!如果没有先生帮我揭开我的蒙蔽,我就不知道天地大全的道理啊!”
原文:庄子见鲁哀公,哀公曰:“鲁多儒士,少为先生方者。”庄子曰:“鲁少儒。”哀公曰:“举鲁国而儒服,何渭少乎?”庄子曰:“周闻之,儒者寇圆冠者知天时,履句屦者知地形,缓佩玦者事至而断。君子有其道者,未必为其服也;为其服者,未必知其道也。公固以为不然,何不号于国中曰:“无此道而为此服者,其罪死!”于是哀公号之五日,而鲁国无敢儒服者,独有一丈夫儒服而立乎公门。公即召而问以国事,千转万变而不穷。庄子曰:“以鲁国而儒者一人耳。可谓多乎?”
百里奚爵禄不入于心,故饭牛而牛肥,使秦穆公忘其贱,与之政也。有虞氏死生不入于心,故足以动人。
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笔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般礴赢。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
译文:庄子去见鲁哀公。鲁哀公说:“鲁国有许多儒士,却很少有学习先生之道的人。”庄子说:“鲁国的儒士很少。”鲁哀公说:“全鲁国的人都穿着儒士的服装,怎么说儒士很少呢?”庄子说:“我听说,儒士中戴圆帽的知晓天时;穿方鞋的,精通地理;佩带五色丝带与系着玉块的,遇事能果断处理。君子有这种道术的,不一定要穿儒士的服装;穿上儒士服装的人,不一定知晓那种道术。如果你认为不是这样,为什么不在国中发布号令:‘不懂这种道术而穿着儒士服装的人,要处以死罪!’”于是哀公发布号令后五天之内,鲁国国内没有人再敢穿儒士的服装,只有一个男子穿着儒士服装站立于朝门之外。鲁哀公立即召他进宫询问国事,不管怎样询问,他都能应对自如,把每个问题解答得清清楚楚,十分透彻。庄子说:“这么大的一个鲁国,却只有一个儒士,怎么能说是很多呢?”
百里奚从不把爵位和俸禄放在心上,所以养牛时牛喂养得很肥,使秦穆公忘记了他地位的卑贱,委托他治理国事。有虞氏从不把死生放在心上,所以能够感动他人。
宋元公想要画画,众多画师都来了,接受命令拜谢后站在桌旁,润笔调墨准备着,门外面还有一大半。有一位画师最后来到,自在安闲并不向前挤,接受了旨意也不恭候站立,随即回到馆舍里去。宋元公派人去看,只见他脱掉衣服,光着身子盘腿坐着。宋元公说:“可以啊,你才是真正的画师。”
原文:文王观于臧,见一丈夫钓,而其钓莫钓;非持其钓有钓者也,常钓也。
文玉欲举而授之政,而恐大臣父兄之弗安也;欲终而释之,而不忍百姓之无天也。于是旦而属之大夫曰:“昔者寡人梦见良人,黑色而刐,乘驳马而偏朱蹄,号曰:‘寓而政于臧丈人,庶几乎民有廖乎!’”诸大夫蹴然曰:“先君王也。”文王曰;“然则卜之。”诸大夫曰:“先君之命,王其无它,又何卜焉!”
遂迎臧丈人而授之政。典法无更,偏令无出。三年,文王观于国,则列士坏植散群,长官者不成德,斔斛不敢入于四竟。列士坏植散群,则尚同也;长官者不成德,则同务也;斔斛不敢入于四竟,则诸侯无二心也。
文王于是焉以为大师,北面而向曰:“政可以及天下乎?”臧丈人昧然而不应,泛然而辞,朝令而夜遁,终身无闻。
颜渊问于仲尼曰:“文王其犹未邪?又何以梦为乎?”仲尼曰:“默,汝无言,夫文王尽之也,而又何论刺焉!彼直以循斯须也。”
译文:文王在臧地游览,看见一位老人在水边垂钓,可是他身在垂钓却不像是在钓鱼,不是手拿钓竿而有心钓鱼,钓钩总是悬在水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