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天运”,即各种自然现象无心运行而自动。有所不同的是,在这一篇中,庄子首先从自然发展观的角度提出了对天体认识的有关疑问,庄子关注天地宇宙的运行,认为是“六极五常”作用的结果,还认为统治者的行为应顺应这一自然法则。他强调天道是不断发展变化的自然之道,而帝道、圣道、人道等要效仿天道,因此它们都不能墨守陈规,应与时俱化,绝不滞留于陈规旧迹。
清代方人杰说:“入理能深,出笔能浅,尚矣,然不足多也。深入精微,曲折尽致而不晦暗;浅出笔墨,情事毕达而不肤漫,斯为多耳。读《天运》篇,知其经营惨淡于心目之间者不知几时,而有此至精至密之作,鬼斧神工未易有也。”
北宋王雾说:“夫无为者,天之妙道也。天道之止于无为,则其道所以不为神。惟能无为而为之,然后道妙而神矣庄子因而作《天运》篇。”
原文:“天其运乎。地其处乎?日月其争于所乎?孰主张是?孰维纲是?孰居无事推而行是?意者其有机缄而不得已邢,意者其运转而不能自止邪,云者为雨乎,雨者为云乎?孰隆施是,孰居无事淫乐而劝是?风起北方,一西一东,有上仿徨,孰嘘吸是,孰居无事而披拂是,敢问何故引巫咸招曰:“来”吾语女。天有六极五常,帝王顺之则治,逆之则凶。九洛之事,治成德备,监照下土,天下戴之,此谓上皇。”
商大宰荡问仁于庄子。庄子曰:“虎狼,仁也。“曰:“何谓也,庄子曰:“父子相亲,何为不仁?”曰:“请问至仁。”庄子曰:“至仁无亲。大宰曰:“荡闻之,无亲则不爱,不爱则不孝。谓至仁不孝,可乎?”庄子曰:不然。夫至仁尚矣,孝固不足以言之。此非过孝之言也,不及孝之言也。夫南行者至于郢,北面而不见冥山,是何也,则去之远也。故曰:“以敬孝易,以爱孝难;以爱孝易,而忘亲难;忘亲易,使亲忘我难;使亲忘我易,兼忘天下难;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难。夫德遗尧舜而不为也,利泽施于万世,天下莫知也,岂直大息而言仁孝乎哉,夫孝悌仁义,忠信贞廉,此皆自勉以役其德者也,不足多也。故曰:“至贵,国爵并焉;至富,国财并焉:至愿,名誉并焉。是以道不渝。”
译文:“在运行吗?地是静止的吗:日月交相辉映吗?是谁在主宰着一切?谁维系统治这些现象呢?谁无所事事推动运行而形成这些现象呢?猜测是因为有某种机关的强行控制使它们不能平静吗?还是因为运转不息而不能自己停下来呢?云变成了雨吗?雨变成了云吗?是谁在兴云施雨呢?是谁闲居无事贪求欢乐而促成了这种现象,风起于北方,一会儿西一会儿东,在天空中来回游动,是谁吐气或吸气造成了云彩的飘动?还是谁闲居无事煽动而造成这样的现象?我斗胆地请教是些什么缘故?”巫咸招说:“过来!我告诉你。天地有六极五常,帝王顺应天道发展的规律,天下就会太平,违背这个规律,天下就会大乱。对于九州百姓聚居的事情,治理成功,道德完备,帝工的功德普照天下,人们则会拥戴他这就是上古帝王。”
宋国的太宰荡向庄子请教关于“仁”的问题。庄子说:“虎和狼就是仁。”太宰荡说:“这话怎么讲?”庄子说:“虎狠也能父子相互亲爱,为什么不能叫做仁呢?”太宰荡又问:“那什么是至仁呢?”庄子说:“最高境界的仁就是没有亲。”太宰荡说:“我听说,没有亲就不会有爱,没有爱就不会有孝,那么至仁就是不孝,可以这样说吗?”庄子说:“不可以这样说。不是这样,至仁是高尚的,孝本来就不足以说明它。前面说法不是以孝为过,而是说孝还不足以尽至仁之义。往南去的人到达郢都,面向北方而不见冥山,是什么原因呢?距离太遥远了。所以说做到尊敬而履行孝道容易,做到仁爱而履行孝道难;做到仁爱而履行孝道容易,忘掉亲情就难;忘掉亲情容易,赴亲人忘掉我就难;让亲人忘掉我容易,让我忘掉天下人就难;忘掉天下人容易,使天下人忘掉我就难。盛德遗忘了尧舜因而尧舜方才能任物自得,利益和恩泽施给万世,天下人却没有谁知道,难道偏偏需要深深慨叹而大谈仁孝吗!孝、悌、仁、义、忠、信、贞、廉,这些都是用来劝勉自身而拘执真性的,不值得推崇所以说,最高贵的,摒弃一国的爵位而不顾;最富有的,摒弃全国所有的财物而不顾,最完美的心愿,就是摒弃所有的名誉而不顾。正因为如此,大道是永恒不变的。”
原文:北门成问于黄帝曰:“帝张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吾始闻之惧,复闻之怠,卒闻之而惑;荡荡默默,乃不自得。”
帝曰:“汝殆其然哉!吾奏之以人,微之以天,行之以礼义,建之以大清。夫至乐者,先应之以人事,顺之以天理,行之以五德,应之以自然,然后调理四时,太和万物。四时迭起,万物循生;一盛一衰,文武伦经;一清一浊,阴阳调和,流光其声;蛰虫始作,吾惊之以雷霆。其卒无尾,其始无首;一死一生,一偾一起;所常无穷,而一不可待。汝故惧也。
“吾又奏之以阴阳之和,烛之以日月之明。其声能短能长,能柔能刚;变化齐一,不主故常;在谷满谷,在院满防;涂都守神,以物为量。其声挥绰,其名高明。是故鬼神守其幽,日月星辰行其纪。吾止之于有穷,流之于无止。予欲虑之而不能知也,望之而不能见也,逐之而不能及也;傥然立于四虚之道,倚于搞梧而吟。目知穷乎所欲见,力屈乎所欲逐,吾既不及已夫一形充空虚,乃至委蛇。汝委蛇,故怠。
“吾又奏之以无怠之声,调之以自然之命。故若混逐丛生,林乐而无形;布挥而不曳,幽昏而无声。动于无方,居于窈冥;或谓之死,或谓之生,或谓之实,或谓之荣:行流散徙,不主常声。世疑之,稽干圣人。圣也者,达于情而遂于命也。天机不张而五官皆备,此之谓天乐,无言而心说。故有焱氏为之颂曰:‘听之不闻其声,视之不见其形,充满天地,苞裹六极。’汝欲听之而无接焉,而故惑也。
乐也者,始于惧,惧故祟;吾又次之以怠,怠故遁;卒之于惑,惑故愚;愚故道,道可载而与之惧也。
译文:北门成问黄帝,说:“你在洞庭的旷野上弹奏《咸池》乐章,刚开始听到时,我感到惊惧,听着听着就感觉放松了,听到最后,就迷惑起来,神情恍惚,竟然进入了物我两忘的境地。”
黄帝说:“大概就是你说的这样吧!我用人间的形式演奏,用天道加以验证,以礼义来发展演进,以太清天籁为根基。最完美的音乐,先要与人事相应合,还要顺乎天理,按五德运行,与天道自然相应,然后调和四时,与天地万物和谐统一。乐声犹如四季更迭而起,与万物生长变化一致;忽而繁茂忽而衰败,春季的生机和秋季的肃杀都在有条不紊地更迭;声音忽然清楚忽然浑浊,就如同阴阳二气相互调配交和,流布光辉和与之相应的声响;犹如解除冬眠的虫豸开始活动,我用雷霆使它们惊起。乐声的终结寻不到结尾,乐声的开始寻不到起头;忽灭忽起,忽高忽低;变化无穷无尽,没有一种能够预测。所以你会感到害怕。
“接着我又演奏阴阳调和、日月照耀的内容。乐音能短能长,能柔能刚,有变化有统一,不死守一个老调。乐音弥漫天地间,有谷的地方满谷,有坑的地方满坑;涂抹漏缝,守护精神。以物的大小为量。乐音飞扬饱满,乐名高明之章。因此,鬼神守在幽暗里,日月星辰按轨道运行。我断在有尽处,连接在无止上。我想想明白但又想不明自,望着它看不见,追着它赶不上。茫茫然站在田野空虚的道路上,靠在琴上吟诵:‘眼的视觉达不到想要见的东西,精力达不到想要追逐的目标,既然赶不上,我只好作罢!’形体充实内心空虚,只好随物宛转。你跟着随物宛转,所以就心意松弛了。
“我又演奏起以消除懈怠为主题的乐声,用合于自然之道的音乐节奏来调节。所以就像禽兽一般混相追逐,像草木一般丛聚并生,五音繁会而不见形迹;乐声布散振扬,延绵不绝,暗淡而又无声;声音流动不固定在一个地方,又静处在幽昏难窥的境地;或称之为死,或称之为生;或称之结果,或称之开花;流转播扬,变换着不同的音调和旋律。世人往往迷惑不解,向圣人问询查考。所谓圣,就是通达事理而顺应于自然。自然的枢机没有启张而五官俱全,这就可以称之为出自本然的乐声,犹如没有说话却心里喜悦。所以有焱氏为它颂扬说:‘用耳听听不到声音,用眼看看不见形迹,充满于大地,包容了六极。’你想听却无法衔接连贯,所以你到最后终于迷惑不解。
“这样的音乐,刚开始听的时候让人害怕,一害怕就疑神疑鬼;我接着又演奏了使人心境松缓的乐曲,一放松就好像没有了精神;最后演奏出使人迷惑的乐声,迷惑就会变得愚笨无知;愚笨无知才能融人大道,才能够与大道融为一体。”
原文:孔子西游于卫。颜渊问师金曰:“以夫子之行为奚如。”师金曰:“惜乎,而夫子其穷哉!”颜渊曰:“何也?”
师金曰:“夫刍狗之未陈也,盛以箧衍,巾以文绣,尸祝齐戒以将之。及其已陈也,行者践其首脊,苏者取而爨之而已;将复取而盛以箧衍,巾以文绣,游居寝卧其下,彼不得梦,必且数眯焉。今而夫子,亦取先王已陈刍狗,聚弟子游居寝卧其下。故伐树于宋,削迹于卫,穷于商周,是非其梦邢,围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死生相与邻,是非其眯邪?”
“夫水行莫如用舟,而陆行莫如用车。以舟之可行于水也而求推之于陆,则没世不行寻常。古今非水陆与,周鲁非舟车与,今蕲行周于鲁,是犹推舟于陆也,劳而无功,身必有殃。彼未知夫无方之传,应物而不穷者也。且子独不见夫桔槔者乎。引之则俯,舍之则仰。彼,人之所引,非引人也,故俯仰而不得罪于人。故夫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不矜于同而矜于治。故譬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其犹祖梨橘袖邢其味相反而皆可于口。”
“故礼义法度者,应时而变者也。今取援狙而衣以周公之服,彼必龀啮挽裂,尽去而后慊。观古今之异,犹猨狙之异乎周公也。故西施病心而喧其里,其里之丑人见之而美之,归亦捧心而睛其里。其里之富人见之,坚闭门而不出,贫人见之,挈妻子而去走。彼知摘美而不知暗之所以美。惜乎,而夫子其穷哉!”
译文:孔子周游到西边的卫国。颜渊问师金,说:“你认为先生此行会是怎么样呢?”师金说:“可惜呀,你的老师他将穷困不通啊!”颜渊说:“为什么呢?”
师金说:“茅草做的狗在用作祭祀之前,装在竹箱子里,盖上带有花纹的布,祭祀主持人斋戒后才能用它去祭祀。等到它祭祀完毕后,行人就会践踏它的头颅和脊背,拾草的人便会拿回去当柴烧罢了;如果这时还拿来装在竹箱子里,盖上花布,无论外出旅游还是呆在家里,都舍不得离开它,即使不做恶梦,也会一次又一次地感受到梦魇似的压抑。如今你的先生,也是捡回了取法先王已经用过祭祀的茅草狗,并聚集众多弟子出游居处于他的左右。所以在宋国收到伐树的警告,在卫国没有立足之地,在殷地和东周游历遭到困厄,这不就是那样的恶梦吗?被围困在陈国和蔡国之间,整整七天不能生火做饭,险些丢掉性命,这不就是梦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