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道效法天道,无为而贵;臣道拘于人道,有为而率。这是本文所论述的中心。与上篇《天地》一样,中心还是倡导“无为”;而本篇所谓“天道”,也就是自然的规律,不可抗拒,也不可改变。
关于本篇,明代侯应深说:“是篇以天道命名,特标其首。次以帝道圣道玄圣素王之事业,以无为为主。中叙德教礼乐仁义分守形名赏罚治世之具,无不毕张。然皆不离子人道之常,盖言天必本乎人,尽人可配乎天。至论五变九变,则万世不易之理,而本末先后之序,君臣详要之宜备于是矣。犹恐学者拘末遗本,故以藏书读书之事喻之。”
清代刘凤苞说:“此篇以虚静无为浑括天道、帝道、圣道,而揭其本体之精微。从无为勘出有为,乃不涉于空虚寂灭。复从有为归到无为,乃不滞于形色名声。《天地》篇只重无为,是从源头上说道。《天道》篇兼言有为,是因原以竟委,仍由委以溯源。可见庄子并非扫却有为,致落玄门窠臼也!”
原文:天道运而无所积,故万物成;帝道运而无所积,故天下归:圣道运而无所积,故海内服。明于天,通于圣,六通四辟于帝王之德者,其自为也,昧然无不静者矣。圣人之静也,非日静也善,故静也;万物无足以铙心者,故静也。水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水静犹明,而况精神!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夫虚静活淡寂漠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故帝王圣人休焉。休则虚,虚则实,实则伦矣。虚则静,静则动,动则得矣。静则无为,无为也,则任事者责矣。无为则俞俞,俞俞者忧患不能处,年寿长矣。夫虚静活淡寂漠无为者,万物之本也。明此以南乡,尧之为君也;明此以北面,舜之为臣也。以此处上,帝王天子之德也;以此处下,玄圣素王之道也。以此退居而闲游,江海山林之士服;以此进为而抚世,则功大名显而天下一也。静而圣,动而王,无为也而尊,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夫明白于天地之德者,此之谓大本大宗,与天和者也;所以均调天下,与人和者也。与人和者,谓之人乐;与天和者,谓之天乐。
庄子曰:“吾师乎,吾师乎,健万物而不为戾,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寿,覆载天地、刻彤众形而不为巧。此之谓天乐。”故曰:“知天乐者,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故知天乐者,无天怨,无人非,无物累,无鬼责。故曰:“其动也天,其静也地,一心定而王天下;其鬼不祟,其魂不疲,一心定而万物服。”言以虚静推于天地,通于万物,此之谓天乐。天乐者,圣人之心,以畜天下也。”
译文:自然规律的运行从不曾有过停留和积滞,所以万物得以生成;顺乎治国之道而不停滞,天下就会归心;遵循圣人之道而不停滞,海内就会宾服。精于帝王治国之道的人,明白自然规律,通晓圣人之道,懂得四方上下以及春夏秋冬四时本身是在不断运动着,他们淳厚浑朴、内心平静。圣明的人内心宁寂,不是因为宁寂美好,才去追求宁寂;他的内心各种事物都不能动摇和扰乱。心神虚空宁寂得就像死灰。水在静止时便能清晰地照见人的须眉,水的平面合乎水平测定的标准,高明的工匠也会取之作为水准。水平静下来尚且清澄明澈,又何况是人的精神!圣明的人心境是多么虚空宁静啊!可以作为天地的明镜,可以作为万物的明镜。虚静、恬淡、寂寞、无为,就是天地之平静和道德的最高境界,因此,帝王圣人都栖心于此。停留在这一境界上便心境空明虚淡,空灵虚淡也就会显得充实,心境充实就能合于自然之理了。心境虚空才会平静宁寂,平静宁寂才能自我运动,没有干扰地自我运动也就能够无不有所得。虚静便能无为,无为使任事的人各尽其责。无为也就从容自得,从容自得的人便不会身藏忧愁与祸患,年寿也就长久了。虚静、恬淡、寂寞、无为,是万物的根本。明白这个道理而居于帝王之位,就像唐尧作为国君;明白这个道理而居于臣下之位,就像虞舜作为臣属。凭借这个道理而处于尊上的地位,就算是帝王治世的盛德;凭借这个道理而处于庶民百姓的地位,就算是通晓了玄圣素王的看法和主张。以此道退隐闲游,海岛山林之隐士都会敬服;以此道出仕作官,辅佐帝王安抚治理人民,则能建大功显名声而使天下统一,虚静而为圣人,顺天动而为帝王,无为而受尊崇,朴素之美天下没有能与之相争的。明白了天地间的自然规律,就是掌握了事物的根本和本原,就可以顺应自然规律去发展,就会主动协调与他人的关系,与他们和睦相处。能和别人和睦相处,便是人乐;能顺应自然规律发展,便是天乐。
庄子说:“我的宗师啊!我的宗师啊!碎毁万物不算是暴戾,造福万代不是为了表现仁义,生长于远古不算是寿延,覆天载地、雕刻众物之形不算是智巧,这就叫做天乐。所以说:“明了天乐的人,活着按照自然规律去生活,死时和万物一样消灭。静时如宁静无息的大地,动时如瞬息万变的天空。”所以,明了天乐的人,天不会抱怨,人不会非议,不为万物所动,连鬼也不会指责。所以说:“动时与天相合,静时与地相合,心思专一于虚静的境界就可以统治天下;鬼神不会作祟,精神也不会疲倦,其心安定而万物归附。’这些话就是说把虚空宁静推及到天地,通达于万物,这就叫做天乐。这些话都是说把虚静无为推行于天地,畅通于万物,这就叫天乐。天乐,是圣人用来畜养天下的。”
原文:夫帝王之德,以天地为宗,以道德为主,以无为为常。无为也,则用天下而有余;有为也,则为天下用而不足。故古之人贵夫无为也。上无为也,下亦无为也,是下与上同德,下与上同德则不臣;下有为也,上亦有为也,是上与下同道,上与下同道则不主。上必无为而用天下,下必有为为天下用,此不易之道也。故古之王天下者,知虽落天地,不自虑也;辩虽彤万物,不自说也!能虽穷海内,不自为也。天不产而万物化,地不长而万物育,帝王无为而天下功。故曰:莫神于天,莫富于地,莫大于帝王。故曰:帝王之德配天地。此乘天地驰万物,而用人群之道也。
本在于上,末在于下,要在于主,详在于臣。三军五兵之运,德之末也;赏罚利害,五刑之辟,教之末也;礼法度数,形名比详,治之末也;钟鼓之音,羽旄之容,乐之末也;哭泣衰经,隆杀之服,哀之末也。此五末者,须精神之运,心术之劫,然后从之者也。末学者,古人有之,而非所以先也。君先而臣从,父先而子从,兄先而弟从,长先而少从,男先而女从,夫先而妇从。夫尊卑先后,天地之行也,故圣人取象焉。天尊地卑,神明之位也;春夏先,秋冬后,四时之序也。万物化作,萌区有状,盛衰之杀,变化之流也。夫天地至神矣,而有尊卑先后之序,而况人道乎!宗庙尚亲,朝廷尚尊,乡党尚齿,行事尚贤,大道之序也。语道而非其序者,非其道也;语道而非其道者,安取道哉!
是故古之明大道者,先明天而道德次之,道德已明而仁义次之,仁义已明而分守次之,分守已明而形名次之,形名已明而因任次之,因任已明而原省次之,原省已明而是非次之,是非已明而赏罚次之。赏罚已明而愚知处宜,贵贱履位,仁贤不肖袭情。必分其能,必由其名。以此事上,以此畜下,以此治物,以此修身;知谋不用,必归其天,此之谓太平,治之至也。
故书曰:“有形有名。”形名者,古人有之,而非所以先也。古之语大道者,五变而形名可举,九变而赏罚可言也。骤而语形名,不知其本也。骤而语赏罚,不知其始也。倒道而言,连道而说者,人之所治也,安能治人,骤而语形名赏罚,此有知洽之具,非知治之道;可用于天下,不足以用天下,此之谓辩士,一曲之人也。礼法数度,形名比详,古人有之,此下之所以事上,非上之所以畜下也。
译文:帝王的德行,以天地为根本,以道德为中心,以顺应无为而治为常规。为君的实行无为之道,这样让天下万物自治自化,自己也就会感到闲暇有余;作臣子的实行有为之道,终日尽智竭虑以理繁务,仍然感到自己不够称职。
因此,古时候的人都看重帝王无为的态度。处于上位的帝王无为,处于下位的臣子也无为,这样臣子跟帝王的态度相同,臣子跟帝王相同那就不像臣子了;处于下位的臣子有为,处于上位的帝王也有为,这样帝王跟臣子的做法就相同了,帝王跟臣子相同那就不像帝王了。帝王必须无为方才能役用天下,臣子必须有为而为天下所用,这是天经地义不能随意改变的规律。所以,古代统治天下的人,智慧即使能笼络天地,也从不亲自去思虑;口才即使能周遍万物,也从不亲自去言谈;才能即使能雄踞海内,也从不亲自去做。上天并不着意要产生什么而万物却自然变化产生,大地并不着意要长出什么而万物却自然繁衍生长,帝王能够无为天下就会自然得到治理。所以说:没有比天更神奇的,没有比地更富足的,没有比帝王更伟大的。所以说:帝王的道德与天地相配。这就是掌管自然,运用万物,役使有才智之士的道理啊!
道德存在于上古,仁义则推行于当今;治世的纲要掌握在帝王手里,繁杂的事务留在臣子的操劳中。军队和各种兵器的运用,这是道德败坏的表现;奖赏处罚、利导惩戒,并且施行各种刑法,这是海谕衰败的表现;礼仪法规、度量计数,对事物实体和称谓的比较和审定,这是治理衰败的表现;钟鼓的声音、用鸟羽兽毛装饰的仪容,这是声乐衰败的表现;痛哭流涕、披麻戴孝,不同规格的隆重或省简的丧服,这是哀伤情感不能自然流露的表现。这五种微末之举,等待精神的自然运行和心智的正常活动,方才能排除矫矜、率性而生。追求末节的情况,古人中已经存在,但并不是用它来作为根本。君为主而臣为从,父为主而子为从,兄为主而弟为从,长者为主而幼者为从,男子为主而女子为从,丈夫为主而妻子为从。尊卑先后,是天地运行所表现出来的,所以圣人效法它。上天尊贵,大地卑微,这是神明的位次;春季和夏季在前,秋季和冬季在后,这是四季的顺序。万物变化而生,萌生之初便存在差异而各有各的形状;盛与衰的次第,这是事物变化的流别。天与地是最为神圣而又玄妙的,尚且存在尊卑、先后的序列,何况是社会的治理呢!宗庙里讲究亲族关系,朝廷中重视爵位高低,乡亲中以年长者为尊,处事时以贤德者为贵,这种顺序是符合大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