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一篇,以及下面的《天道》、《天运》,其篇名都是出自首章的第一句话,虽然没有特别的含义,但是《庄子》全书中除了名满天下的《天下》篇殿后之外,标明“天”字的就只有《天地》、《天道》、《天运》这蝉联的三篇,不仅凸显着尊天的主题,而且内容也前后相接,更显出其整齐有致。
《天地》贯通无为与有为、道德与仁义,一开篇就说出“其主君”、“君天下”等话语,紧接着讲“君臣之义”、“天下之官治”,后面又讲“圣治”,又论“孝子”。
清代研究《庄子》的大成者刘凤苞这样评论《天地》:此篇以道与天合者,交互勘发,极精掬微。天主体,声臭之所俱泯,故能运化子无言;道之妙,形迹之所不居,故能包涵于万有。首段用“玄”字煞住,抉天地之根抵,泄大道之灵奥,只此一字,已抵得五千言《道德经》真诠。下面无心无为,都发明“玄”字之义。“玄珠”、“玄德”,又特点醒“玄”字,乃一篇精神聚会、血脉贯通处。其余逐段夹叙,虽系零星散碎之文,而横峰侧岭,寓立参差,云气往来,自成灵境。逐层领略,历落嵌奇,皆可得其精神意趣,正不必以章法绳之,强为联续也。
原文:天地虽大,其化均也;万物虽多,其治一也;人卒虽众,其主君也。君原于德而成于天,故曰,玄古之君天下,无为也,天德而已矣。
以道观言而天下之君正,以道观分而君臣之义明,以道观能而天下之官治,以道泛观而万物者应备。故通于天下者,德也;行于万物者,道也;上治人者,事也;能有所艺者,技也。技兼于事,事兼于义,义兼于德,德兼于道,道兼于天。故曰,古之畜天下者,无欲而天下足,无为而万物化,渊静而百姓定。《记》曰:“通于一而万事毕,无心得而鬼神服。”
夫子曰:“夫道,覆载万物者也,洋洋乎大哉,君子不可以不侉心焉。无为为之之谓天,无为言之之谓德,爱人利物之谓仁,不同同之之谓大,行不崖异之谓宽,有万不同之谓富。故执德之谓纪,德成之谓立,循于道之谓备,不以物挫志之谓完。君子明于此十者,则韬乎其事心之大也,沛乎其为万物逝也。若然者,藏金于山,藏珠于渊,不利货财,不近贵富;不乐寿,不哀天;不荣通,不丑穷;不拘一世之利以为己私分,不以王天下为己处显。显则明,万物一府,死生同状。”
夫子曰:“夫道,渊乎其居也,谬乎其清也。金石不得,无以鸣。故金石有声,不考不鸣。万物孰能定之!夫王德之人,素逝而耻通于事,立之本原而知通于神。故其德广,其心之出,有物采之。故形非道不生,生非德不明。存形穷生,立德明道,非王德者邪!荡荡乎!忽然出,勃然动,而万物从之乎!此谓王德之人。视乎冥冥,听乎无声。冥冥之中,独见晓焉;无声之中,独闻和焉。故深之又深而能物焉,神之又神而能精焉。故其与万物接也,至无而供其求,时骋而要其宿,大小、长短、脩远。
译文:天与地虽然广大,但是它们运动和变化的规律是一样的;万物虽然繁杂,但都按照自身的规律自下而上地发展;百姓虽然众多,但他们的主宰者只有君主。国君管理天下要以顺应事物为根本而成事于自然。所以说,远古的君主统治天下,在于无为,顺乎自然罢了。
以道的观点来看待事物的名称,那么无为的君主就理应得到恰当的名号;用道的观点来看待职分,那么君和臣各自承担的道义就分明了;用道的观点来看待才能,则天下的官吏都尽职尽力;从道的观念广泛地观察,万事万物全都自得而又自足。所以与天地相贯通的人,凭借的是天德;能通行万物的,凭借的是道;居上位统治人民的,凭借的是礼乐、刑政诸事;有多种才能的,凭借的是技巧。技巧归结于事务,事务归结于义理,义理归结于顺应自得的“德”,“德”归结于听任自然的“道”,听任自然的“道”归结于事物的自然本性。所以古代统治天下的君主,自己没有私却能让天下人富足,施行无为的治理策略,放任万物循性自生生化,深沉静默而百姓安定。《记》这本古书上说:“通晓大道促使万事成功,心无贪念使鬼神敬重佩服。”
先生说:“道,是覆盖和托载万物的,辽阔广大没有边际!君子必须敞开心扉排除一切有为的杂念。任万物循性变化而不加干涉,这种行为就是天,用静默无言来显示物体的本性,这种行为就是德,对人和物施加慈爱和恩惠的行为就是仁,让各不同的事物回归同一的本性叫做伟大,行为与大众同一就叫做宽容,心里包容着万种差异就叫做富有。因此持守自然赋予的禀性就叫纲纪,德行形成就叫做建功济物,遵循于道就叫做修养完备,不因外物挫折节守就叫做完美无缺。君子明白上述的十个方面,就是包容万物心胸宽广的人,而且像滔滔的流水汇聚一处似的成为万物的归往。如果像这样的话,就能任其黄金藏在大山之中,珠宝藏在深渊,不贪图财物,也不追求富贵;不以长寿而快乐,不以夭折而悲哀,不把通达看作荣耀,不以穷困而羞耻;不以捞取私利作为自己的职分,不以统治天下而使自己处在显赫的地位。显赫就会炫耀,万物归结同一,生与死都是一样的。”
先生还说:“道,它居处沉寂犹如幽深宁寂的渊海,它运动恒洁犹如明澈清澄的清流。金石制成钟、磬的器物不能获取外力,没有办法鸣响,所以钟磬之类的器物虽然蕴藏着声响,但是没有道的敲击是不会发出响声的。谁都不能准确地认识万物这种有感有应的情况!具有盛德而居于统治地位的人,应该是持守素朴的真情往来行事而以通晓琐细事务为羞耻,立足于固有的真哇而智慧通达于神秘莫测的境界。因此他的德行圣明而又虚广,他的心志即使有所显露,也是因为外物的探求而作出自然的反应。所以说,形体如不凭借道就不能产生,生命产生了不能顺德就不会明达。保存身体,享尽天年,确立德行,明白大道,这岂不就是具有盛德而又居于统治地位的人吗?浩渺伟大啊!忽然出现了,充满生机地活动着,然而万物都紧紧地跟随着他们呢!这就是具有盛德而又居于统治地位的人。道,看上去是那么幽暗深渺,听起来又是那么寂然无声。在幽暗深渺之中见到光明的景象,在无声无息中听到和谐的声音。深了又深,还是能够支配万物,玄妙而又玄妙也能从中看出玄机。所以道与万物相接的时候,虽然非常虚弱,却能满足万物的需求,随时驰骋放纵却能成为万物的归宿,不管大与小,长或者短,深或者远。”
原文:黄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还归,遗其玄珠。使知索之而不得,使离朱索之而不得,使偰诟索之而不得也,乃使象罔,象罔得之。黄帝曰:“异哉!象罔乃可以得之乎?”
尧之师曰许由,许由之师曰豁缺,豁缺之师曰王倪,王倪之师日被衣。
尧问于许由曰:“备缺可以配天乎,吾藉王倪以要之”。
许由曰:“殆哉圾乎天下!留缺之为人也,聪明翻知,给数以敏,其性过人,而又乃以人受天。彼审乎禁过,而不知过之所由生。与之配天乎?彼且乘人而无天。方且本身而异形,方且尊知而火驰,方且为绪使,方且为物纹,方且四顾而物应,方且应众宜,方且与物化而未始有恒。夫何足以配天乎,虽然,有族,有祖,可以为众父,而不可以为众父父。治,乱之率也,北面之祸也,南面之贼也。”
译文:黄帝在赤水的北岸游玩,登上昆仑山向南眺望,回来的时候丢失了玄珠。派才智超群的智去寻找未能找到,派善于明察的离朱去寻找未能找到,派善于闻声辩言的偰诟去寻找也未能找到。于是让无智、无视、无闻的象罔去寻找,而象罔找回了玄珠。黄帝说:“奇怪啊!象罔是怎么找到的呢?”
许由是尧的老师,齧缺是许由的老师,王倪是齧缺的老师,被衣又是王倪的老师。
尧问许由说:“齧缺可以当天子吗?我想借助王倪邀请他出山,来做天子。”
许由说:“这样的话,天下恐怕就要危险了!我清楚咨缺这个人的为人,耳聪目明智慧超群,做事机敏果断,他有过人的天赋,而且竟然用人为的心智去对应并调合自然的禀赋。他明了该怎样禁止过失,不过他并不知晓过失产生的原因。让他做天子吗?他将借助于人为而抛弃天然,将会把自身看作万物归向的中心而着意改变万物固有的形迹,将会尊崇才智而急急忙忙地为求知和驭物奔走驰逐,将会被细末的琐事所役使,将会被外物所拘束,将会环顾四方,目不暇接地跟外物应接,将会应接万物而又奢求处处合宜,将会参与万物的变化而从不曾有什么定准。这样的人是不能够做天子的。虽然这样,有了同族人的聚集,就会有一个全族的先祖;可以成为一方百姓的统领,却不能成为诸方统领的君主。治理天下,必将是天下大乱的先导,不仅害臣子和人民,也将害君主。”
原文:尧观乎华。华封人曰:“嘻,圣人!请祝圣人,使圣人寿。”尧曰:“辞。”“使圣人富。”尧曰:“辞。”使圣人多男子。’尧曰‘辞。”封人曰:“寿、富、多男子,人之所欲也。女独不欲,何邪?”尧曰:“多男子则多惧,富则多事,寿则多辱。是三者,非所以养德也,故辞。”
封人曰:“始也我以女为圣人邪,今然君子也。天生万民,必授之职。多男子而授之职,则何惧之有富而使人分之,则何事之有夫圣人,鹑居而散食,鸟行而无彰;天下有道,则与物皆昌;天下无道,则修德就闲;千岁厌世,去而上倦;乘彼白云,至于帝乡;三患莫至,身常无殃;则何辱之有!封人去之。尧随之,曰:“请问。”封人曰:“退已!”
译文:尧到华这个地方巡视。华地看守边疆的人对尧说:“啊,圣人来了!请让我祝福圣人吧,祝愿圣人长命百岁。”尧说:“不需要。”“祝愿圣人富有”尧说:“不需要。”“祝愿圣人多生儿子。”尧说:“我不需要。”守护封疆的人说:“长寿、富有和多子,每个人都想得到的。而你却不想拥有,为什么呢?”尧说:“儿子多了忧愁就多,太富有了麻烦就多,年龄越大困辱就越多。这三个方面都无助于培养无为的观念和德行,所以我谢绝你对我的祝福。”
守护封疆的人说:“刚开始我还把你当成一个圣人,没想到你却是个君子。苍天让万民降生人间,必定会授给他一定的差事。儿子多了安排他们的事情也就多,有什么可忧惧的!富有了就把财物分给众人,这有什么麻烦的!圣人总是像鹤鹑一样随遇而安、居无定所,像初生的小鸟一样觅食无心,就像鸟儿在空中飞行不留下一点踪迹;天下得道时,就跟万物一同昌盛;天下无道时,就遁世隐居修身养性;等活到上千岁,感觉活着没有意义了,便离开人世而升天成仙;驾驭飘荡的白云,到天帝的地方去;长寿、富有、多子所导致的优愁、麻烦、多具都不会降临于我,身体也不有灾难,那么又有什么屈辱呢!”守护封疆的人离开了尧,尧却跟在他的后面,说:“希望再得到您的指教。”守护封疆的人说:“你还是回去吧!”
原文:尧治天下,伯成子高立为诸侯。尧授舜,舜授禹,伯成子高辞为诸侯而耕。禹往见之,则耕在野。禹趋就下风,立而问焉,曰:”昔尧治天下,吾子立为诸侯。尧授舜,舜授予,而吾子辞为诸侯而耕。敢问,其故何也?子高曰:“昔尧治天下,不赏而民劝,不罚而民畏。今子赏罚而民且不仁,德自此衰,刑自此立,后世之乱自此始矣。夫子阖行邪,无落吾事!”悒悒乎耕而不顾。
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谓之德;未形者有分,且然无间,谓之命;留动而生物,物成生理,谓之形;形体保神,各有仪则,谓之性。性惰反德,德至同于初。同乃虚,虚乃大。合嚎鸣;喙鸣合,与天地为合。其合缗络,若愚若昏,是谓玄德,同乎大顺。
夫子问于老聃曰:有人治道若相放,可不可,然不然。辩者有言曰:“离坚白若县寓”。若是则可谓圣人乎?老聃曰:“是胥易技系、劳形怵心者也。执留之狗成思,猿狙之便自山林来。丘,予告若,而所不能闻与而所不能言。凡有首有趾无心无耳者众,有形者与无形无状而皆存者尽无。其动、止也,其死、生也,其废、起也,此又非其所以也。有治在人,忘乎物,忘乎天,其名为忘己。忘己之人,是之谓入于天。”
将间葂见季彻曰:“鲁君谓葂也曰:‘请受教。’辞不获命,既已告矣,未知中否,请尝荐之。吾谓鲁君曰:‘必服恭俭,拔出公忠之属而无阿私,民孰敢不辑!’”季彻局局然笑曰:“若夫子之言,于帝王之德犹蝗娘之怒臂以当车轶,则必不胜任矣。且若是,则其自为处危,其观台,多物将往,投迹者众。”
将闾葂觑觑然惊曰:“葂也汇若于夫子之所言矣。虽然,愿先生之言其风也。”季彻曰:“大圣之治天下也,摇荡民心,使之成教易俗,举灭其贼心而皆进其独志,若性之自为,而民不知其所由然。若然者,岂兄尧舜之教民,溟滓然弟之哉?欲同乎德而心居矣。
译文:唐尧治理天下时,伯成子高被立为诸侯。尧让位给舜,舜又让位给禹,伯成子高便辞去诸侯的职位回去种地。禹前去拜见他,看见伯成子高正在地里干活。夏禹决步跑过去,站在他的下面,恭敬地问伯成子高,说:“当年尧在位时,先生做诸侯。尧把帝位让给了舜,舜又把帝位让给了我,但是先生却辞去了诸侯的职位而回家务农。我冒昧地请问,这是为什么呢?”伯成子高说:“当年帝尧统治天下,百姓不用奖励而自然勤奋勉励,人民不须惩罚而自然遵纪守法。如今你施行赏罚的办法而百姓还是不仁不爱,德行从此衰败,刑罚从此建立,社会也就开始乱了。先生你怎么还不走呢?不要妨碍我干活!”于是低下头继续耕作,不再理禹。
远古开始时只有“无”,而没有“有”,也没有称谓;混一就是宇宙的初始状态,不过混一之时,还远未形成个别的形体。万物因此而得以产生,这就叫做德;没有形体却有阴阳之分,而且阴阳紧密无间地结合着,这就叫做命;阴气滞留阳气运动而后生成万物,万物生成生命的机理,这就叫做形体;形体守护精神,各有轨迹与法则,这就叫做本性。善于修身养性就会返归自得,自得的程度达到完美的境界就同于太初之时。同于太初之时心胸就会无比虚豁,心胸无比虚豁就能包容广大。混同合一之时说起话来就跟鸟鸣一样无心于是非和爱憎,说话跟鸟一样无别,则与天地融合而共存。这种无心的鸣叫与自然相结合,这种相合是无心的,如同愚笨糊涂的样子,这就是幽深玄远的天德,与大道同一而无所不通。
孔子向老子说:“有人研究大道却好像跟众说相违背,把不可以当作可以,把对的当成不对的。有擅长辩论的人说:‘离析石的质坚和色白,是明摆着的道理。’像这样的人可以称作圣人吗?”老聃说:“这只不过是聪明的小吏供职时为技艺所拘系、劳苦身躯担惊受怕的情况。狗因有用于捕狸,就被人从田野里捉回;猴子因轻捷灵便,也被人从山林中捉回。孔丘,我给你说你所不能听到和你所不能说出的道理:有完全形体的人,无知无闻的为多,有形体心知而又能认知无形无状大道的人,完全没有,运动转化为静止,死亡转化为新生,废弃转化为兴起,这些都不是有意所为。有心之治理在于人为,忘了物,忘了天,就是忘掉自己。忘掉自己的人,就是与天道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