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埃居变成枯叶
甘果瓦和奇迹宫殿的所有人现在可谓是忧心忡忡、度日如年,因为他们在过去的一个月时间里,都没有见到爱斯梅拉达,尽管他们发动了所有的力量去寻找她,几乎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仍然没有她的下落。自从爱斯梅拉达那天在广场上跟甘果瓦分开之后,好像整个人忽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甚至连小山羊加里也不见了,这怎么能不让甘果瓦和奇迹宫殿的人担心?甚至还有几个家伙调侃,爱斯梅拉达八成是跟男人私奔了,因为他们那天晚上看见她和一名年轻军官在圣米歇尔桥上约会,不仅如此,最后还跟着他走了。当然,对于这种说法,甘果瓦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的,况且从某种程度上说,他还是一个哲学家,对于一个哲学家而言,他从来不会轻易相信这些流言的。更何况,爱斯梅拉达是他的妻子,尽管有名无实,但他依然很了解她,她对自己的贞洁无比看重,无论如何都不允许别人侵犯的。当然,这些他都是亲身体验过的。他深深知道,护身符加上埃及女人——这两样东西绝对可以让爱斯梅拉达产生誓死捍卫自己贞洁的力量,所以,作为她名义上的丈夫,在这方面他根本就不担心。
可不管怎么说,爱斯梅拉达和小山羊的失踪都让他惶恐不可终日,为此,他整个人已经瘦了一大圈,变得比以前更消瘦了。就为这件事,他忘记了周围的一切事情,甚至为此还忘了自己是一个哲学家,是一个具有高素质和文化修养高深的知识分子,更忘了自己的巨著《论通常修辞和非常修辞》,本来他打算一有钱就拿去出版的。他见过雨哥德·圣维克多的著作《论学》用著名的范德兰·德·斯皮尔活字印刷出来的版本,简直漂亮极了,从那之后,他便开始崇拜起来印刷术,他还曾暗暗发誓,自己日后也要把自己的书印成这种版本。
这一天,甘果瓦愁眉苦脸地从刑事法庭门前路过,正好看见有一大群人聚集在那里。他心中不禁疑惑起来:难道又出了什么穷凶极恶的罪犯了?于是,他便拉住一个正从里面走出来的年轻人,随口便问道:“这里发生什么事情了?”
“我也不清楚,我也是刚到这里,不过听别人说是在审判犯人,而且是个懂巫术的女犯人。可能是因为这个犯人会巫术,所以主教大人和宗教审判官先生都来了,就连我的哥哥,若札斯副主教也来了。我只是想进去跟我的哥哥说点事情,可这该死的人群,我就是挤不进去,真他妈的让人心烦。因为我现在急需一笔钱。”
“是这样啊,先生。”甘果瓦说,“我倒是可以给你一些钱。但是你一定要明白,虽然我身上衣服的口袋全是窟窿,但那绝不是用银币戳出来的。”甘果瓦其实早就认出了这个年轻人,可他不愿意让这个年轻人知道自己认识他的哥哥。因为,自从他上次跟副主教先生在大教堂谈过话后,便再也没有拜访过这位副主教先生。不为什么,就因为他不愿意去。
在那个年轻人拿着钱径直走后,甘果瓦便随着一大群人挤了进去。在他看来,来参加这种带有宗教色彩的审讯是非常有趣的事情,因为,通常在审判的时候那些法官都会笑话百出,自己的心情不佳时,来看一场这样的笑话,对自己而言,不失为一种消愁解闷的调节。随着人群往前簇拥着,接踵摩肩,不一会儿他们便走到了一条阴暗潮湿的走廊里,可这条走廊好像是古老建筑的下水道一样。走过这条走廊,一大群人便来到一个低矮的门前,由于甘果瓦身材高大,所以越过人群他便看见了大厅里面,原来是个审判庭。大厅不仅宽敞还很阴暗,不过,也可能是因为阴暗才显得宽敞。此刻正是太阳落山的时候,一抹微弱的光线从尖拱形的窗户透了过来,可还不等照到巨大的穹窿就不见了踪影。而穹窿上倒映着的无数人影也在黑暗中隐隐跳动。可能是光线过于暗淡,所以大厅已经有好几个地方点燃了蜡烛,而闪烁的烛光,正好照在那些埋在如山案卷中的录事员的脑袋上。除了群众完全占据的大厅的前半部分外,大厅的左边和右边此时坐着一些身穿法衣的男人,而在大厅尽头的一个高高的台子上,坐了好几排法官,不过在黑暗中却无法看清他们每个人的模样,但是他们有一个共同点一眼就能看出来,那便是他们个个面色铁青,毫无热情。此外,墙壁上到处都刻着象征王权的百合花,而悬在审判官头顶上的那尊耶稣像,能隐隐约约地能被人看见。斧钺矛戈林立,锋尖映着烛光,就像一朵朵火焰。
“先生,这么多的教士可真是少见啊!您知道他们聚集在这里干什么吗?”甘果瓦对着旁边的一个人问道。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先生?告诉你吧,坐在右边的是大法庭评议官,坐在左边的是审问评议官;右边的老爷们都穿着黑袍,都是教士;而左边的老爷们都穿着红袍,代表他们是法官。”
“那个满头大汗的胖子又是谁啊?”
“那个人啊,他是庭长先生。”
“那庭长先生身后的那些‘绵羊’又是谁呢?”甘果瓦说道。前边已经跟大家介绍过,甘果瓦现在非常讨厌法庭,这有可能是他在司法宫里落下的病根吧,因为他出色的戏剧在那里没有上演成功。
“那些人是御前审议官老爷。”
“那胖子前面那头‘野猪’呢?”
“他是大理寺刑庭录事先生。”
“那胖子前边那条‘怪鱼’呢?”
“御前律师菲利浦·勒里耶老爷,不过他是特封的。”
“还有胖子左边,那只‘黑猫’呢?”
“国王的代诉人雅克·沙尔莫吕先生,和他在一起的是宗教审判官们。”
“他们聚集在这里干什么呢?”甘果瓦仍旧是十分疑惑地问。
“在审判呢!”
“审判谁啊?怎么看不见呢?”
“是个女人,你当然看不见了,她不仅背对着我们,还被人群挡住了。看见那群士兵了吗?她就在那里。”
“那这个女人犯了什么罪了?叫什么名字啊?”甘果瓦好奇地问道。
“我也是刚到这,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呢!听别人说,这个女人会巫术,犯的案子应该跟巫术有关吧!你没看到吗?那里有宗教审判官参加审理呢!”
“算了吧!我们也是瞎操心,不过,我们很快就能看到这帮道貌岸然的家伙活剥生吃人肉了,他们一贯都是如此!”
“先生,难道您不觉得雅克·沙尔莫吕先生今天的样子挺温和慈祥吗?”
“得了吧!一看这家伙的长相就知道了,哪有什么温和慈祥可言!你看他尖鼻子薄嘴唇的德行!”
就在这个时候,旁边一位男子让两个人安静一下,原来人们都在听一个重要证人的证词。这个证人是个老太太,她的脸被衣服遮得严严实实,走起路来更是可笑,仿佛一堆会移动的破衣烂衫。“……各位大人,事情确实就是这个样子的,就跟我是这家旅馆的老板娘一样千真万确。我在圣米歇尔桥开旅馆已经四十多年了,那里的所有人我都认识,没有什么事情是我不知道的。尽管我现在是一个老太婆,可我当年也曾经是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各位大人!……你们知道吗?前两天我的邻居们还劝我说,晚上纺线的时候不要纺得太久,否则魔鬼会来敲我家的门。案发那天夜里,我正在纺线,突然传来了一阵捶门声,我问是谁,可外面那人却破口大骂。没有办法,谁让咱是开店做生意的呢,于是我就给开了门。进来两个,一个是个年轻的军官,另一个是个穿着黑袍子的人,这个人除了能看见他的眼睛外,其余的什么都被黑袍子遮得严严实实,更分不清男女。他们进门就朝我要圣马塔房间,你们知道吗?这可是我那里最干净的房间了。他们好像很有钱的样子,连眼睛都不眨一下,随手就给了我一个埃居,而我随手就放进了抽屉里了,打算第二天去买一些牛羊的下水吃呢!接下来,我就直接领他们上楼去看房间了。谁知道,到了楼上后,我刚一转身,那个穿黑袍子的人就不见了,当时把我差点吓死,你们知道吗?不过,我后来也想了,我一个开旅馆的,管那么多干什么呢!有钱赚就行了!于是,我也就没有多问。不过,说实话,那个军官长得还真是又年轻又帅气,我当时还想,要是我能年轻个五十岁,说不定我还能嫁给他呢!那个军官跟我一起下了楼,之后他便出去了。谁知道,我刚坐下纺了不到四分之一的线,那个年轻军官又回来了,不过他当时还带着一位美丽的姑娘。他们也没有跟我说话,便直接上了楼。……又过了不知道多久,反正很长时间,我就听见楼上一声大喊,接着便是‘哐当’一声,于是,我就赶紧跑到楼上看去。我刚上去,便看见那个年轻的军官倒在血泊中,并且还看见一个黑影从窗户那里一下子就跳了下去,我看清楚了,是一个穿着教士衣服的身影,我隔着窗户看见他拼了命地朝内城跑去。我当时都快吓死了,你们知道吗?我老太太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血,谁知一下子见那么多,于是,我赶紧下楼叫来了巡夜队。对了,各位大人,你们可要给我老太太做主,他们凭什么打人?你们知道吗?他们一来,二话不说,直接就先把我打一顿,我问他们为什么这么做,他们说没什么为什么,只因为他们想那样做罢了。我当时真是吓坏了,我极力地给他们解释着一切,他们随后便跟我上楼了。地上当时有很多血,而勇猛的卫队长就直挺挺地躺在血里,那个跟他一起来的姑娘也昏迷在他旁边,对了,还有那只山羊,我们一进去,它就拿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我们……我当时就想,这下子我算完了,一下子流这么多血,恐怕我要擦一个月地板了,这一个月还能有生意吗?真是倒霉啊!后来,巡夜队的人抬走了卫队长,而那个姑娘的衣服也被全部扒开了!……不过,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第二天我拉开抽屉本来想拿那一埃居,去买一些我爱吃的肚肠,你们猜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了?当我打开抽屉一看,天哪!埃居竟然变成枯叶了!”
这个老太婆刚讲完她的证词,群众中便掀起一阵惊恐的议论声。
“这肯定是个魔鬼,还有那只公羊,这里全是妖术。绝对是!”站在甘果瓦身边的一个胖子首先开口说道。
“别忘了,还有那片枯叶!”另一个人也接道。
“我觉得事情是这个样子的:那个妖僧和这个妖女串通好了,一起谋害那个有钱的军官。肯定是这样子!”第三个人又说道。
……听着,听着,甘果瓦这位哲学家都开始相信这些魔鬼和妖术的存在了。
就在这个时候,庭长大人庄严地说话了:“好了,好了,都静一静,静一静,请问您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没有了!”老太婆回答说,“只是有一点我要说明一下,你们的调查报告里声称我的旅馆脏乱不堪,乱七八糟,这也太过分了。圣米歇尔桥上的房子那么多,都不太体面,可那些屠夫不还是喜欢住在那里吗?要知道,他们可都是有钱人,而且他们娶的可都是漂亮的正经标致的女人啊!”
这个时候,那个“鳄鱼”法官,当然,这个“昵称”是甘果瓦专门给他起的,他站了起来:“肃静!我提醒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不要忘记了,那个匕首,就是从被告身上找到的那把,还有那个魔鬼给老太太的一个埃居也变成了枯叶。对了,你那一个埃居带来了吗?哦,不,那个枯叶。”“是的,就是枯叶,我带来了,就在这里。”那个老太太接口说道。
一名执行吏马上拿过枯叶并交给了“鳄鱼”。“鳄鱼”先看了一眼,阴沉沉地摇了摇头,而后便把它传给了庭长,庭长又将它交给了国王的代诉人看了看……不大一会工夫,这个枯叶仿佛是个宝贝似的在大厅里传了个遍。
而后,一个评议员开口说话了:“现在事情很明朗了,一共有两个男人来到你的房间,可其中一个突然不见了,后来,军官便躺在了地上,而你又看见一个黑影从窗户里逃走了。那请问给您钱的是哪个人?”老太太想了一会儿,肯定地回答说:“是那个年轻军官,我敢肯定。”人群中又是一阵骚动。可甘果瓦却在想:“这可真是把人搞糊涂了!”
就在这时,国王的御前律师菲利浦·勒里耶大人也说话了:“我现在给大家提个醒,据被害人在病床前提供的证词来看,他声称他当初在大街上遇见这个黑衣人的时候,便已经怀疑他是个妖僧了。另外,他的证词还说,他当时身无分文,是这个黑衣人主动提出来给他钱的。再后来,这钱就变成枯叶了,这一切可以充分说明,这钱是那个妖僧从地狱里带来的冥币。”
这个带有决定性的结论一出,甘果瓦和在场其他群众的疑惑立刻便被解开了。御前律师一边说着,一边坐了下来,说道:“各位请看弗比斯·德·沙多倍尔的证词。”御前律师刚说完,被告便猛然间站了起来,很显然,“弗比斯”这个名字对她的刺激作用不小,只见她抬起了头,立马便高过了众人。甘果瓦看清被告后,大吃一惊。因为被告不是别人,正是他魂牵梦绕的妻子,爱斯梅拉达。
这时的爱斯梅拉达与以前相比,简直就是判若两人。她现在不仅面色苍白,还身形憔悴,就连往常梳得整齐发亮的头发现在也是非常凌乱地披在脑后,除此之外,她的脸色还发青,并且目光深陷。总之,她现在很让人同情!“弗比斯!”她状若疯狂地喊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求求你们了,先告诉我他怎么样了,然后想怎么处置我都行,就算杀死我一百回都行。”庭长大人看到这个状况非常愤怒,大声厉声道:“住口!这可不关我们的事!”爱斯梅拉达依然不放弃,只见她合着两只瘦弱的小手,央求道:“求求你们,告诉我吧……”响亮的哀求声传遍了整个大厅。
御前律师冷冰冰的声音此刻再次响起:“那好吧!我现在就告诉你,他马上就要死了……这下你总该满意了吧?”
可怜的爱斯梅拉达姑娘一屁股坐在被告席上,既不做声,也不流眼泪,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紧接着,庭长用那庄严的声音对着身前一个头戴金帽、身着黑袍、脖子上套着铁链、手拿棍棒的人说道:“执行官,带第二被告。”
随即,审判厅的门被打开了,就在这时,甘果瓦的全身脉搏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原来被带进来的正是金角金蹄的小山羊“加里”,只见那小牲畜动作优雅地在门口停了片刻,同时还伸长了脖颈,仿佛站在悬崖边上,俯身眺望。忽然,它眺望到了爱斯梅拉达,它的女主人,于是,它二话不说便立刻飞跃过一张桌子和一个录事员的头顶,三两下便跳到了吉卜赛姑娘的膝盖上,然后便是轻轻地跪在女主人的脚下,好像在乞求主人对它进行亲吻和爱抚。但是被告此时两眼发呆,纹丝不动,就连平时她最宠爱的小山羊都不能让她看上一眼。
“哦,没错,就是这个小畜生!我认得她们两个!”证人老太婆马上说道。
就在这时,国王的代诉人雅克·沙尔莫吕说话了:“如果诸位同意的话,我现在就要开始审讯这个山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