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日亮
人类所能犯的最大错误即是拿健康换取身外之物。
——叔本华
1
在燕大国文系的红楼里,戴易最吸引女生的不是他出色的学业,而是他强健的体魄。那时在大学校园中,体育课还远没有在学生中很好地普及,没有普及不是他们不喜欢体育,而是他们还有些害羞,特别是女生,上体育课的时候,多数当的都是观众。
然而仍然是这些害羞的女生,在戴易给美专当模特那一天,却相约去了美专。美专距离燕大很远,有几个女生甚至是徒步走过去的,她们娇嫩的脚底板走出了水泡。女生们去燕大当然是一睹戴易的“芳容”,这个燕大国文系绝无仅有的体操好手,一入学就吸引了她们的眼球。女生们私下里都叫他“古希腊”,那意思不言自明,当然是古希腊雕塑的意思,或者就是那个裸体的掷铁饼者吧。此时戴易已是国文系三年级的学生,每一批新生入学,戴易都为这一批新生表演体操,是当场献技那种。那时体操还是新鲜的玩意儿,即使对比较新潮的燕大学生,仍然是新鲜的玩意儿。戴易有这么一手绝技,得益于他的父亲。他父亲是“庚子赔款”的留美学生,而且是唯一一名学体育的留学生。父亲对儿子肯定是有影响的,影响的结果就是戴易自小喜欢运动。也许是天赋比较好,戴易不光长于运动,老天也给了他一副绝好的身体,表面看他长身玉立,一副书生模样,如果脱掉棉袍,那会让同学们特别是女生大开眼界——戴易全身布满了肌肉,他的皮肤像古铜色的缎子,光滑而又充满力度,健美的身材绝对符合黄金分割比例。对于长年足不出户的大学生,戴易健康的身体显得特别出众,特别吸引女学生们的眼球。
美专招收裸体模特是不久之前的事情,戴易是自告奋勇当的模特,而且是免费的。国文系的同学胡峰学的虽然是国文,却酷爱美术,尤其是酷爱西洋绘画,美专招收模特的消息就是胡峰带来的。在校园里,任何消息都很难不被人传播,他要去美专当模特的消息就这样不胫而走,以致他去美专那一天,很多国文系的女生也都相约去了美专,她们当然是去看戴易的,何况戴易这样的大学生做模特,本身就是一条爆炸性的新闻。其实那时的模特也不完全是裸体的,戴易当的就不是裸体模特,对戴易来说,这是无所谓的事情,然而对于国文系的女生,难免有一点失望。失望归失望,兴奋还是有的,岂止是有,兴奋最终还是压过了那一点失望的——戴易的身材好得要命,那几乎就是人体的标本,女生们看得耳热心跳,回去的路上还议论不止。
女生们不知道,戴易去美专另有目的。戴易那时已经是学生进步团体中最活跃的一员,在团体的分工中,他负宣传发动之责。这次去美专,戴易就是联络美专的一个学生团体。四月二十日,学生团体准备搞一次游行示威活动,主题是反对饥饿反对内战。这是一次秘密的活动,倡议是由燕大学生进步团体发起的,他们打算联络二十几所大专院校,美专由于学校规模较小,再加上是艺术学校,现在还不知道消息。
戴易坐在美专的画室里,心里急得要命,戴易心急的是如何尽快和美专的学生团体接上头,然而更让他心急的是围在画室外面的燕大女生,他知道,即使素描课上完,她们也不会散去,她们要和他搭伴一起回燕园,还要在路上和他一起讨论体育。戴易是有任务在身的,他想的是怎样才能甩脱这些女同学,和美专进步团体接上头。
画室外面,有一个人比戴易还要着急,她是国文系二年级的女生梁君,她既希望素描课无限期地上下去,又希望素描课早点结束——那样她就可以混在女生之中,和戴易搭伴回燕园。梁君已经倾慕戴易很久了,差不多一入学她就开始倾慕戴易。梁君是北平人,家道小康,父亲很早就去世了,家里开着一家绸缎庄,而在此前,她的父亲经营过一家妓院。但是这一切与梁君是无关的,甚至她从良的母亲也与梁君无关。在梁君的心目中,戴易如同她邻居的一个大哥哥,她喜欢戴易那种健康和阳光的样子,何况戴易国文也不错。北平不比上海,没有上海那样开化,戴易是上海人,戴易海派的风格让梁君着迷。梁君不知道,她本人也一样让国文系的男生着迷,男生们背地里把她定位为国文系的系花,很多男生都想追她,其中有一个交通部次长的公子已经展开了攻势,差不多每一个周末都会给她送来一束鲜花。次长的公子还给她朗诵诗歌,泰戈尔的诗歌他倒背如流。
次长的公子也不是什么坏人,身为公子哥,当然有一些公子哥的脾性,最让梁君受不了的是他那一身女气。这当然是题外的话,事实上,次长公子和戴易一样,功课也还不错。
戴易不经意间向教室外面看了一眼,这一眼就让他看到了梁君,两人的眼神交汇中,戴易心里一跳,此后他沉静下来,继续当他的模特。
然而那一天梁君还是失望了,她没有等到戴易。下了课,戴易对女同学说他要去方便一下,此后,她们就再也没看到戴易的影子,最后梁君只好和伙伴们满怀惆怅回了燕园。
戴易那一天终于和美专进步团体的人接上了头。事情比他想象的还要顺利。原以为这些学艺术的学生们对政治兴致不高,结果出他所料,美专的学生也一样关注时势,有的同学甚至十分激愤。一个叫钱明的学生提议游行的时间应该提前到四月十日,然而关于日期已经是商定的事情,戴易明白游行日期是不能更改的。戴易不知道,实际上美专早就有了地下组织,甚至有了一个党的核心小组,美专的很多活动都在他们的指导下进行。戴易还没有加入组织,虽然那是他迫切的愿望,但组织并非是想加入就可以随便加入的,他还要经受组织长期的考验。
戴易第二天在校园里碰到了梁君。梁君说,那个次长的儿子讨厌死了,他每周末都送来一束花。戴易说,如果你不喜欢,拒绝他不就得了。梁君说,他说那样他就自杀。戴易说,那就让他自杀好了,放心吧,他不会自杀,他也不比别人多一条命。戴易明白梁君的意思,梁君这样表达,说明她在乎戴易。一个女生如果把她最私密的话告诉一个男生,可见那个男生在她心中的地位,这种面对你而言他的方式是女子们惯用的方式,传达的往往是另外的意思。戴易也很喜欢梁君,梁君是个单纯的女生,单纯而又美丽的女生男人都是喜欢的。那时候爱情在校园里十分盛行,几乎成为学生们的一门功课,很多男生和女生都在一起同居,甚至一些已经结过婚的也在和异性同居。戴易也是渴望爱情的,国文系最美的女生喜欢他是一件让他十分高兴的事,但是梁君还没有明确地表白过,梁君是等待他来表白的——梁君是喜欢男生送她鲜花的,问题是许多男生送她鲜花,戴易却从来没送过。那一天是周末,梁君让戴易送她回家,戴易有一些犹豫。他从没去过梁君的家。他知道梁君只有一个母亲,母女俩相依为命,梁君带一个男孩子回家,肯定会让她的母亲十分敏感。
但是戴易最后还是送梁君回家了。
想不到梁君的母亲十分喜欢戴易,其实她早就听说过戴易了,梁君常常谈起他,梁君说戴易的体操特别好,学业也特别好。偌大的燕园,女儿单单提起一个叫戴易的男孩子,这就让母亲格外注意了,她一直盼望着能看一看这个叫戴易的男孩子。人来了,果然一表人才,然而母亲更关心的是戴易的家世。听说戴易的父亲是“庚子赔款”的留学生,她很高兴,这样的家庭和梁家是匹配的。海派的家庭比较开化也比较文明,女儿嫁到那样的家庭,做母亲的才放心。梁君的母亲虽然做过妓女,却是卖艺不卖身那种。当初她的父亲追随蔡锷将军,事败之后家破人亡,无以谋生的她被卖到妓院,梁君的父亲替她赎了身。嫁到梁家之后,她劝丈夫关闭了妓院,又开了这家绸缎庄。这个女人深受流离之苦,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安安生生地过日子。
母亲让厨子给戴易和女儿做了荷包蛋,就退出了房间。母亲也是开明的,她知道现在盛行的是自由恋爱,何况她也喜欢这个男孩子,她觉得戴易和女儿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母亲那一代的婚姻是媒妁之言的产物,但私下里她是赞成这样的自由的。当年梁君的父亲比她大了将近三十岁,年轻轻的鸦片就抽上了瘾,又是出了名的好色。比较梁君父亲病弱的身体和因此而早亡,女孩子能够自由选择意中之人,那真是莫大的幸福。
在梁君房里,两人说了一会儿话,突然就沉默了。这么一对青年男女单独相处,又突然陷入这样的沉默,按照常识是已经达到情感爆发的临界点。梁君此时已经换了家居的衣服,这样家常的衣服越发显得亲切,也很好地显出她的体形。她的脸红着,昂着头勇敢地看着戴易。戴易看着这个单纯的女孩,心想,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梁君的眼神说明了一切,她们母女一定盼着家里有一个男人,这个男人会不会是他呢?梁君毕竟是国文系最美的女子,戴易对她也是有一点把握不定的,梁君从没有明确向他表白过,暗示是不作数的,他理解的暗示说不定不是暗示。戴易明白按道理该是他向梁君表白,男孩子追求女孩子是天经地义的,越开化越文明也越该如此,但是戴易是有使命的,很快他就要参加隔几天的重要活动,戴易打算游行结束再向梁君明确提出,向梁君明确他俩的关系。
梁君突然说,吻我。戴易吓了一跳,很快就释然了,梁君成了主动的一方,他反而被动了。戴易拥住梁君温热的身体,轻轻吻了她。对戴易而言,这一吻不啻惊天一吻,戴易明白,这一吻就是他们爱的约定。梁君和国文系的女同学还是有一些不同的,她的自由和她们不一样。她从没恋爱过,她是母亲唯一的女儿,她的家庭是个缺少男人的家庭,她让他到家里来,是让她的母亲看看他,也是确定她和他的关系。因此这一吻是郑重的,相当于对彼此的承诺。
戴易感动得一塌糊涂,也幸福得一塌糊涂。戴易第二天就给母亲拍了电报,电报上只有一句话:我恋爱了。戴易的父亲是银行家,母亲曾经是女子家政学校的高才生,当年曾经当过“上海小姐”的季军。然而一封电报打过去,没有换来家里的回应,好在那几日戴易忙于组织游行活动,并没把事情放在心上。
2
钱师这几天忙得要命,作为宪兵三团新上任的团长他刚刚烧过三把火,上头又部署了新的任务。警察厅接到线人的密告,说城里的学生要搞一次示威活动,命令钱师给予密切监控。上头告诫他,不可疏忽怠慢,出了岔子,你这个上校团长就别当了。除了当着宪兵团长,钱师还兼任警察厅的稽查局长。领命而回的钱师心里十分不高兴,这几天他正要办喜事,唱曲的粉荷已经答应嫁给他,条件是在后海那一带给她买一处房子。房子钱师早就看好了,是一进三套的独门独院,现在正粉刷装饰,一俟弄完,粉荷就是他的人了。钱师这一辈子不赌不抽,好的就是一个女人,粉荷当然不是他的正室,连侧室也算不上,钱师家里姨太太就有三房,粉荷充其量只能算他的一个外室。然而,现在看来,喜事只能往后拖一拖了,所以钱师从警察厅回来就不高兴。
钱师是日本士官学校术科毕业,差不多也当了小半辈子的军人,他当然知道军人的天职,钱师也算是一个敬业的人,当天下午他就给部下们开了会,他的态度比上头还要严厉,他说,一定要搞清学生游行的日期,出了岔子你们提着脑袋来见我。部署完毕,钱师就去了粉荷那里。
粉荷是天桥唱曲的,在窑子里也待过,她的父母就她这么一个女儿,其实她是抱养的,她父亲原来在天桥拉弦子,现在也在天桥拉弦子。这个粉荷年纪不到十八,人长得算不上十分姿色,但是嗓子好得要命。有一天,钱师不知怎么就来到了天桥,也不知怎么就看到了粉荷,在钱师眼里,那粉荷就是天香国色,唱出的小曲也是天籁之音。自此以后,钱师只要没有公干差不多天天来捧粉荷的场子。粉荷年纪小,初时还不以为意,她的父亲却早瞧出来了,心想这一劫怕是逃不过去,回家后和老婆商量去乡下躲几天,想不到老婆说,那男人多大年纪?老公说,大约四十几岁。老婆又问,你瞧他是干什么的?老公说,身后带着马弁,想必是个当官的。老婆说,那还躲什么?躲过初一你躲不过十五,再说躲你能躲到哪儿去?躲到乡下,你吃什么喝什么?是祸躲不过,听天由命吧,说不定,她能嫁个好人家。老婆这么说了,老公也觉得在理,那时候一个唱曲的,大概也都是这样一种命运。
果然,听了不到三次,钱师就说话了。钱师这人也算讲道理,他托了一个总在天桥混的人来说项,粉荷父亲先还抵挡了一阵,最后也就答应了。钱师做事一向果断,就在公事完毕之后,立马和粉荷圆了房。粉荷果然乖巧,钱师觉得他那几房太太和姨太太,哪个也比不过这个女子。那一夜他拥着粉荷说,我就喜欢你这种大奶的女子,你好好地侍奉我,日子有的你过。你把你妈也接过来吧,反正屋子也够住。粉荷听了这话心里高兴,忙不迭地把母亲和父亲接了过来。其实钱师是有打算的,一来,粉荷的父母可以管家,省了他一份雇工的钱;二来,有父母在身边盯着,粉荷也不会有什么出格的事。钱师是有一点不放心粉荷的,钱师知道天桥出来的女子,心里野得很,这种女子,身子在屋子里,心思却在外面,是一颗心分成两半用的。想不到他的这么一个算计,也算两全其美,至少老的两个很安逸,小的那个看起来也很安逸。
钱师当然还有另外的考虑,他当着宪兵团长,这一阵子事情又多得要命,特别是眼下这件事,更是马虎不得。他是晓得上峰的脾气的,他的上峰就是委员长,钱师是委员长直接派到北平的,说起来这是对他的信任,是拿他当嫡系待的,然而越是这样,越是担着天大的干系,委员长若是翻了脸,那是一点好果子也没他吃的,所以钱师对这一次行动,是慎之又慎。
钱师实施的是两套计划,一个是镇压这次进步学生集会游行。这是后一步的行动,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委员长那边是发了话的,委员长说学生懂什么,都是共产党的指使。对于共产党,委员长一贯是格杀勿论,杀一儆百。另一个是暗中瓦解学生的这次示威游行。这也是上峰最希望的结果,然而对于钱师却是难度太大,他也知道学生们示威游行一定有共产党在暗中鼓动,但他现在却是一筹莫展,因他一点线索没有。就好比你明明听到辘辘把在响,却找不到井在哪里一样。不仅如此,现在的他甚至连学生们游行的日期和路线都一无所知。现在的钱师就像热锅上的蚂蚁,本来他希望守着粉荷享受齐人之福,但是这次学生行动把他的好梦打断了。
钱师不知道,对于这次行动,进步学生组织也是分为两派的,一派是坚定的左派,主张不光要搞示威游行,而且要立即搞,多次搞;另一派则主张缓行,因那时南京正忙于蒋冯阎大战,蒋还要分出兵力对付江西和鄂豫皖、湘鄂西的军事围剿,认为此时正是发展进步势力、暗中扩大力量的时候,不宜和蒋对着干。但是最后还是前者占了上风,于是也就有了这次行动计划。除了地下组织,还有两名进步青年负责这次行动的组织,一个是胡峰,另一个就是戴易。事实上地下组织对这次行动也持审慎的态度,说要向上级汇报后再作决定,但是胡峰和戴易坚持他们的主张,他们认为此时正是时机。胡峰说,还等什么?五月四日是最好的日子,那也是春天最好的日子,我们就是要发扬“五四”的精神,不在此时更待何时?胡峰接着说到了沦陷的东北三省,而且说着说着就号啕大哭,与会的青年学生都被他感染了。戴易自然也被胡峰感动得不行,不光是感动,戴易几乎是热血沸腾,那一刻,他恨不得和东洋鬼子拼个你死我活。
对于这种外围的进步团体,地下组织不好过分坚持自己的主张,而且等待上级指示也来不及了,所以他们只能持保留态度。为了以防万一,地下组织也一直在了解警察厅的动向,从内部传来的消息是,宪兵团团长钱师正忙着娶小老婆。
胡峰也是燕大国文系的学生,他出身于南洋富商家庭,是一个具有诗人气质的学生。胡峰的父亲原本是希望他学经济的,但他选择了自己喜欢的国文系,他喜欢诗。考入国文系第二年胡峰就加入了燕大的进步社团。胡峰是社团中最坚定的分子。他是崇尚自由与民主的,而且主张对敌人进行绝不留情的斗争。他对把敌对势力划分成左、中、右一点也不赞成,他认为敌人不该分成左、中、右,敌人就是敌人,对待敌人就要斗争到底。胡峰身体比较弱,但他相信,只要有一颗滚烫的心,就能战胜一切。不过胡峰也认为革命要有强健的体魄,所以对戴易他也是很赞赏的,他很羡慕戴易有那么好的身体,当然妒忌也是有一点的。胡峰本来患有肺结核,家里也因他身体很弱,主张他在南洋就读,北平对于这些几代在外洋漂泊的华侨还是太冷了,但是胡峰不同意,他坚持要考燕京大学,终于也读上了燕大国文系。
关于游行示威的路线,初步商定是各个学校暗中组织学生,分散到天安门前集合,上午十一点开始正式游行,从天安门出发,经由前门,到北平市政厅,然后再折返回天安门,各个学校由本身的外围组织负责召集。口号也已确定,主要是“反对饥饿,反对内战”,“还我民生,还我自由”,“抵制洋货,打倒帝国主义”等等,还确定了由哪几人演讲,哪几人散发传单。胡峰还组织一批身体结实的男生,组成游行先导,一旦遭遇镇压,这一批先导就成为敢死队。对于这次行动,胡峰认为组织和计划还是比较周密的。那一段日子,胡峰累得吐了几次血,但他不以为意。戴易几次劝他休息一下,他说,我要把这几份传单稿子刻好。胡峰的钢板刻得很好,像他的人一样,简捷而有力,从不拖泥带水。然而话说过之后,他又剧烈地咳嗽起来。戴易说,你又咳起来了,还是我来刻吧。胡峰拢紧眉峰说,不要紧,就这么几句话了,你回去吧,梁君还在等你。
戴易不好意思地说,她不知道我在这里开会。胡峰说,回去吧。
3
戴易的确想赶回去,因为那是梁君和他约好了的。梁君说她有重要的事要向他宣布,戴易不知道梁君要向他宣布什么,梁君的表情十分郑重。走在校园那一会儿,他想,家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态度,电报发去一个多礼拜了,竟然还没有信来。但是戴易主意早已打定了,不管家中是什么态度,他和梁君肯定是要在一起的,想到梁君,戴易心里充满幸福。
梁君果然等在校门前。已经是春天了,未名湖边的桃树,花儿开了又谢,撒下一地缤纷。梁君穿着一袭蓝色的旗袍,身上是粉红色的羊毛开衫。戴易把梁君的手拿起来轻轻吻了一下,问道,君,你有什么事要向我宣布?梁君说,等你不来,我都急死了。戴易说,国文系的张教授让我帮他校对一部书稿,对不起,说吧,你要宣布什么?梁君脸红起来,很快又下了决心似的,一字一句地说,戴易,我们实行同居吧。戴易吃了一惊,他是万万没想到梁君向他宣布的竟是这件事,他们也才刚刚捅破那一层窗纸,他是一点精神准备也没有的,然而和梁君同居当然也是他十分盼望的。他有些不相信地问梁君,你真的要实行同居?梁君说,当然是真的。戴易说,你母亲同意吗?梁君说,为什么要她同意?这是你我的事情。戴易激动起来,他说,对,这是我们俩的事情,我同意我们俩实行同居。可是,你想到没有,我们得有一间房子,要有同居的条件,这些事本来是我的事,可是我现在很忙,张教授的书稿有几百页,我才开始校对。梁君说,你忙你的,房子我去找,我只要你同意。戴易说,我怎么会不同意呢?那是我日夜盼望的。梁君说,我先回家收拾东西。
戴易的母亲四十岁才生下他,此前她生过几个却一个也没留住,到了戴易也是千方百计地保胎,中国的医生请了不少,甚至还请了德国的医生。所以戴易对于他的父母十分宝贝,但是父亲和母亲对他也是很严厉的。他们虽然过着洋派的日子,观念反而是中国的那一套。父亲在几天前就接到了戴易的来信,那一天他没把信的内容告诉夫人,他担心她不高兴。其实他也是不高兴的,本来他的夫人已经属意一个老朋友的女孩,老朋友姓顾,是上海的名流,当年曾经在政府任过一任次长,后来投身金融,女儿是他们的独生,读着家政学院。老朋友是见过戴易的,对这个他们看着长大的男孩儿十分满意,女儿也是满意的,窗纸虽没有捅破,长辈们却早已暗通款曲。
戴易在来信中说他一切安好,还说他已经处了一个女朋友,也在燕大读书,学的是国文。
戴易这么一封电报,打乱了银行家所有的计划。银行的总经理拿着电报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万万想不到戴易竟然有了女朋友,当初他可是作过保证的,保证至少不会不通过父母就找女朋友。夫妻俩是相信戴易的,戴易是个有志气的男孩儿,那时他们虽不知道戴易对政治比较关注,却看出戴易很有抱负,两夫妻因此还很欣慰,他们也生怕养出一个少爷兵来。但是母亲也还是有一点担心,北平那么远,年轻人又容易冲动,她担心戴易忍不住冲动。世面上乱得要命,不是这党就是那党的,有兵的那帮子人为地盘打来打去,没兵的一帮子也一样浑水摸鱼,乱世之中儿子还是守在身边为好。然而意想不到,戴易在北平处了女朋友。那个女孩子是个什么样子?问题是顾家女儿怎么办?看着儿子的来信,银行家一时竟乱了方寸。
然而银行家毕竟是银行家,只一刻,他就想好了主意,那就是既不告诉夫人,也不给戴易回信。银行家相信,以儿子的冰雪聪明,不会不明白他的意思,不回信,也就表明了他的态度。
梁君实行同居的计划也不顺利,想不到对戴易十分满意的母亲竟不同意她和戴易实行同居。母亲认为,既是两情相悦,那就应该结婚。对于梁君的实行同居,她是一点也不赞成,这叫什么事?不管新派旧派,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放着婚不结,实行同居算怎么一回事?她是主张明媒正娶的,虽说她出身娼家,对这一点却尤其看重,所以她是坚决不同意梁君和戴易实行同居。她对梁君说,你要嫁人我不反对,我十六岁就嫁人了,第二年就生了你,你这个年纪早该结婚了,你若是和戴易结婚,我没二话,你要实行什么同居,我就死给你看。
母亲身边就放着一把剪子,她虽这么说了,梁君并不十分害怕,她知道母亲那个死给她看,也就是说一说做样子,何况母亲也很喜欢戴易,她只是不同意女儿实行同居。然而母亲不同意实行同居,梁君就没有钱去租房子,母女俩过日子的大计方针还是母亲掌握的。梁君已经看好了一处房子,地方就在燕园附近,房东是一对孤寡老人,她现在迫切需要的是那一份定钱,梁君本来已收拾好自己的衣物,她是想房子定钱交罢,就和戴易住进去。母亲这么一个不同意,梁君所有的设想都成了泡影。
此时梁君才明白,离开母亲她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但梁君是个“拗相公”,她是没有办法也要想办法,实行同居对她是一等一的大事,她觉得对她而言,实行同居不啻一次革命,甚或就是她的革命。自从她提出和戴易实行同居,母亲就对家里实行了坚壁清野,凡是值一点钱的东西都被母亲锁进一只小匣子,包括梁君的一点首饰。
梁君翻遍了自己的屋子,最终一无所获。
她只好从收拾好的衣物中选出几件料子。衣服母亲是不会收走的,因她知道梁君要穿。她看着梁君把屋子翻得乱七八糟不发一言。自此以后,母亲再不和她说话。
梁君去了当铺,那一刻她是意气风发的,她觉得什么事情也阻止不了她和戴易的同居,哪怕母亲不认她这个女儿。然而当铺就是当铺,什么好东西在那种地方也成了打折的东西,几件衣服当罢,梁君才发现那一点钱竟是杯水车薪,距离房子的定钱还很遥远。此后她开始打母亲的主意,但是自从那一天以后,家中的一点钱让母亲搂得死死的,每一天她都会搂着那一点钱睡觉,从不离身,也从不离心的,梁君找不到一点机会,她明白,她只能死了这份心。
王小雁是国文系同学中和梁君最要好的女生,彼此间是无话不谈的,只有她知道梁君和戴易要实行同居。王小雁是戴易的铁杆粉丝,她在心里也是十分倾慕系里的体操王子的。说实话,对梁君她是有一点妒忌的,但友谊还是占了上风,所以她无条件支持梁君。那一天上课王小雁发现一向用功的梁君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心中明白梁君一定是有了心事。下课后,她在走廊等着了梁君,问她,你那个计划怎么样了?梁君说,泡汤了,我没钱租房子。王小雁说,那算什么事?让戴易租就是了,你一个女孩子操心那么多干什么?梁君说,戴易有他要忙的事。王小雁说,什么事能比过你们这件事?你不说,我去跟他说。梁君拉住王小雁,说,不骗你,他真的有事情要忙,算了,还是我自己想办法吧。王小雁说,要有办法你早就想出来了,你还不是没有办法?戴易忙什么,不就是学生游行集会的事情?梁君说,可不是,他分不开身啊,他是游行活动的组织者呢,我是真的没有办法了,我妈把钱看得比命还重要,钱就是她儿子,她成天搂着钱儿子睡觉呢。王小雁说,那怎么办?真是急死了。梁君看着王小雁,扑哧笑出声来,她说,皇帝不急急死太监,看你的样子比我还着急,说吧,你是不是也要实行同居?赶紧交代,哪个是你的他?王小雁说,我倒是想和谁同居呢,可惜还没找到那个人,我是把你当成自己了。想不到你忙乎了这么多日子,连戴易的毛也没摸到,我还想让你说说经验呢。梁君说,你真是没羞。两人闹了一会儿,王小雁说,我回去也找点什么衣服当掉,有一点算一点吧。梁君说,小雁,谢谢你了,我真是一点辙没有了。
王小雁没去成当铺,她甚至没回到家,因她在路上看到了戴易。一见戴易,王小雁就说,姓戴的,你还在这躲清静呢,你那位卓文君可是要急死了。戴易不明所以地问道,你说的是什么事啊?王小雁说,梁君已经把房子找好了,可是她妈妈不同意你们实行同居,她不同意,梁君就没钱租房子,她现在要急死了,你还在这里躲清静。戴易吃了一惊,看得出梁君母亲很喜欢他,怎么会不同意他俩同居呢?想必老太太一定有自己的原因。联想到家里也没给他回信,戴易想,老人们很可能有自己的一番心思,但是不管什么心思,都阻挡不了他和梁君实行同居。
戴易来不及和王小雁多说,匆匆去找梁君。在国文系的教室里,戴易找到了梁君,梁君正在上课,戴易等不得下课就闯进教室把她拉了出来。他问梁君说,出了什么事情,你妈妈不同意我们同居吗?梁君说,可不是,算你说对了。戴易说,没钱租房子了?梁君说,这个不用你操心,我会想出办法的。戴易说,那就算了。梁君瞪起大眼睛,说,什么算了,你打退堂鼓了?戴易说,怎么会?我是说我来想办法。梁君说,你有什么办法?戴易说,你别管了,钱我会搞到,房子的事还是你张罗,我实在是分不开身。梁君有一点不高兴地说,还有什么事比我们的事更重要啊?你究竟在忙什么?戴易拉着梁君的手,说,君,请你相信我,我的确有很重要的事情,有时间我会告诉你,现在我要走了,放心,钱的事我负责。说罢,一溜烟地跑走了。
戴易给上海打了电报,他是打给母亲的,在电报中他说急需一笔钱用,让母亲赶紧寄过来,越快越好。
管家把电报拿给戴易的父亲,他说,是我的吗?管家说,电报是少爷打给夫人的。父亲说,既是打给她的,你给她看。戴易的父亲想,一定是戴易把处朋友的事情又告诉了自己的母亲,这样也好,省得他跟夫人说了,事情早晚要捅破。夫人看罢电报,对丈夫说,是易儿的电报。戴易父亲说,早前他写信给我了,说罢独自上楼了。夫人对管家说,你赶紧去电报局,给少爷寄一笔钱,他急等着用。管家走后,夫人上楼对丈夫说,易儿来信说什么了?戴易父亲反问她说,打给你的电报说什么了?夫人说,我先问的你。戴易父亲笑说,本来不想告诉你,怕你烦恼,易儿信中说,他在北平处了一个女朋友。夫人说,是吗,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告诉我?戴易父亲说,正要告诉你呢。夫人说,那可怎么办,我们怎么对顾家说?那女孩什么样啊,也在燕大读书吗?戴易父亲说,这一切他都没说,只说那女孩也读的燕大国文系。夫人说,按说一个女孩子能读到燕大国文系也很难得。戴易父亲说,顾家小姐不一样读光华家政系?夫人说,说得是啊,我还是喜欢顾家女儿,自己看着长大的,北平那女子见也没见过,不知能不能喜欢起来。戴易父亲说,我也和你一样的意思,我是坚决地不同意。对了,忘记问你,易儿打给你的电报说了什么?夫人说,他急等一笔钱用。戴易父亲问道,你寄给他了吗?夫人说,刚刚让管家去寄了。戴易父亲说,怎么也不和我商量?夫人说,你不说他也给你写了信,我以为他来信也是钱的事。又说,就是一点钱,有什么大不了。戴易父亲说,我哪里是舍不得那一点钱,我是怕他和那个女孩子实行同居呢,现在这种事情很时髦啊。夫人说,那可怎么得了?戴易父亲说,寄也寄了,说什么也晚了,但愿他不是为了同居的事。
两天以后,上海那笔钱就寄到了,但是梁君找好的房子却被东家租给了别人。梁君烦恼地说,都怨我妈,钱成她的儿子了。戴易说,也不怪她,要怪就怪我。钱在手中不怕租不到房子,钱放你这儿,你慢慢找房子吧,不急。梁君说,为什么不急?我在家里再也住不下去了,我妈和我一句话不说。戴易笑说,不光是她和你不说话吧,你急着搬出来,是为了我们实行同居吧?梁君说,那当然,你不想吗?戴易说,我比你还想。梁君说,咱俩同居总要登报宣布一下吧。戴易说,说得好,我早想好了同居宣告。梁君说,你怎么说?戴易说,燕大国文系梁君小姐和戴易先生本日实行同居——这样说行吗?梁君说,有什么不行?那天还要请同学们来庆祝一下。戴易说,一定要请,国文系学生登报实行同居,我俩是第一对呢。君,你期待那一天吗?从那一天开始,你就是我的爱人了。梁君说,你这叫什么话,我现在不是你的爱人吗?戴易说,不光现在,你永远是我的爱人。梁君依着戴易说,可是我总觉得你心里还有别的事情,我问你,在你心中,我是最重要的吗?戴易说,君,你看见眼前这一泓碧水吗,你就像这一泓碧水一样,我心中有一个永远的未名湖,还有一个如同未名湖的女子。梁君神往地说,未名湖还是钱穆先生起的名字呢,这个名字真好,你看,湖水多么美丽啊!戴易没有回答梁君的话,他想,表面看这是一泓平静的湖水,其实水里面暗藏着波澜呢。
戴易心里想着的是即将举行的游行示威,说实话,这一样是让他期待和兴奋的。戴易不知道,有一个人和他一样急得要命,那个人就是钱师。连上峰都知道进步学生要举行示威游行,然而这么多天过去了,关于学生游行的路线、集会的地址钱师还一无所知。派出去的警察和便衣一个一个溜回来,每个人都让他骂得狗血淋头。骂归骂,事情还得让他们去办,看来还得恩威并施。钱师指着下属的脑门儿说,你们这些草包还回来干什么?告诉你,谁要是打探出学生集会游行的地点,本局长奖励两根金条。
下属们像溜回警察局一样,又一个一个溜出警察局。
这天钱师从局里回到外宅,刚刚接过粉荷递过来的一杯龙井,听得门外有人喊局长。粉荷吩咐老妈子开门,迎进来的是警察局的文书王凤桐。钱师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王凤桐说,局长大人贵人多忘事啊,你迎娶如夫人那天我来喝过喜酒呢。钱师说,王文书来有什么事?王凤桐说,局座,我打探到一个消息,不知当讲不当讲。钱师对王凤桐突然造访很不高兴,耐着性子说,什么事情啊?王凤桐说,是学生游行集会的事。钱师猛一下坐起来,说,你知道他们集会的地点啦?赶紧说。王凤桐说,地点还不知道,不过我知道谁是领头的。钱师说,是谁?王凤桐说,是燕京大学的戴易,他是国文系三年级的学生。
钱师站起来,说,消息属实吗?王凤桐说,在下对局座怎敢乱讲?我是听我女儿说的,她也是燕大国文系的学生。
原来王凤桐就是王小雁的父亲。那天回到家里,王小雁问母亲借钱,王小雁告诉母亲,同学梁君急需一点钱租房子,说梁君要和戴易实行同居。王小雁母亲是知道梁君的,也知道她是小雁最要好的同学,她甚至知道戴易。她问女儿说,那个戴易不是富家公子吗?王小雁说,他家远在上海,哪里来得及?再说,戴易还忙着学生游行的事情,你要借就借。母亲说,我一时也拿不出这么多钱,等你父亲发了薪水吧。
母女俩在房里说话那工夫,王凤桐都听在耳中。王凤桐虽不知道那个戴易,学生游行的事还是知道的,刚刚局长钱师还把他们一干人骂了个狗血喷头,为的就是学生游行集会的事情,钱师还许诺,谁打探到游行地点,奖励两根金条。两根金条对于警察局的一个普通文员不是小数,何况又能得到上司的赏识,再说,王凤桐也的确认为学生是胡闹,听罢母女俩的一番话,暗中留了心。不知道女儿说的戴易是不是确有其人,王凤桐决定私下去燕大探访一下。
王凤桐早年曾在燕大当过旁听生,那时燕大刚刚成立。后来旁听生中有那么一两个竟也在燕大读出来了,其中有一个还留校当了助教。王凤桐打定主意就找这个当助教的同学,打听一下国文系是否有戴易这么一个人,只要有这么个人,王小雁就是所言不虚了。顾及警察的身份,那一天王凤桐穿的是便衣。助教同学果然让他找到了。寒暄一气之后,王凤桐问助教国文系是否有戴易这么个学生。助教问他何意,问他你想当媒人吗?王凤桐说,正是这样。助教说,戴易是国文系三年级的学生,在燕大号称体操王子。
果然有这么个戴易,女儿果然也不是乱讲。王凤桐匆匆告别助教来到钱师家。王凤桐也是有一些游移的,这样做等于出卖了女儿王小雁,王凤桐不愿意女儿牵扯进来,幸而她并不知道他听到这个消息。
王凤桐明白这么不告而来很唐突,但他更明白钱师需要这个消息。钱师当然需要这个消息,钱师还需要密封这个消息。那天钱师对王凤桐说,老王,这件事你知我知,不准向任何人透露。王凤桐说,职部明白。钱师又说,你放心,我会兑现我的话,我肯定要奖励你的,不光要奖励你,我还要提拔你,不过你还要等几天,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王凤桐立正敬礼,说,职部谢谢局座栽培。
本来钱师当晚是要留宿在粉荷那里的,然而王凤桐走后,钱师立刻去了警察局。
4
以为一切就绪,想不到还是出了纰漏。那天胡峰突然找到戴易说,计划还是有误啊。戴易惊问说,什么地方失误了?胡峰说,原计划各学校和各系的标语由各学校负责,现在组织上决定标语由我们统一制作。戴易说,为什么?怕是来不及了啊!胡峰说,组织的考虑是周密的,你想,北平的学校这么多,谁知道会出什么岔子?统一制作就是为避免走漏消息,至少各系的标语要咱们统一定做。戴易说,那还不简单?买些绸布写上标语口号就是了。胡峰说,没那么简单啊,燕大就二十几个系呢,那要多少绸布啊,哪弄到那么多钱啊?戴易说,我觉得统一定做不如分散好,你说的是组织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胡峰说,组织同意我的意见,现在主要是钱的问题,时间倒是来得及。其实组织上并没有这样的指示,这是胡峰苦思之后作出的决定。
两个人议了一会儿,还是想不出办法。待和胡峰分手,戴易突然想起家中寄来的那笔钱还在梁君那里。他对胡峰说,钱有办法了。胡峰说,哪来的钱?戴易说,我家里刚寄过一笔钱来,是我和梁君租房子用的。胡峰说,你和梁君要租房子,什么意思啊,难道你们要实行同居吗?戴易说,你说得不错,我和梁君就要实行同居。
胡峰当然知道梁君,她是国文系最美丽的公主,也是他一直苦恋的对象。自从梁君入学以来,胡峰就暗暗地恋着她,他是把梁君当做心中的女神的。他从传闻中也知道戴易和梁君在恋爱,但没想到事发如此突然,更没想到梁君即要和戴易实行同居,胡峰痛苦地看着激动的戴易,暗问你知道我的感受吗?你知道我是多么痛苦吗?那一刻他甚至不知说什么好,他的脸一瞬间变得惨白起来。戴易说,梁君正在找房子,我们实行同居那一天,你们都要过来庆祝。胡峰忍住痛苦,说,那当然,我一定会去的。戴易说,谢谢你。胡峰说,你真幸福。戴易向往地说,是啊,和密斯梁同居是我最幸福的事情,是我的梦想。胡峰突然说,戴易,有一句话我一定要告诉你,你还有更重要的事,那就是我们的事业,不管是我还是你,都要把事业放在第一位。戴易说,你说得对,我正想着把那笔钱要回来,这回好了,标语的事情解决了。
戴易找到梁君时,梁君和王小雁已经谈好了一处房子。那是一个独门的小院,就在王小雁家的隔壁,梁君租下了其中的两个小间,已经把简单的衣物带过来了。待要交房租时,戴易来了。见到戴易,梁君高兴地说,你怎么找来了?戴易把梁君拉到一边说,君,有件事情要和你商量,这房子先别租了。梁君说,为什么不租了?戴易说,我有要紧的事情用钱。梁君说,什么事情比我们的事情更重要?戴易说,暂时还不能告诉你,君,把钱给我吧,过些日子,我再让家里寄过来。
两人第一次拌了嘴。戴易说,君,请你相信我,的确有重要的事用钱,也的确是为了游行的事,君,求你了。梁君哭起来,她说,你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为了我们,我妈气得生了病,现在仍不和我说话。实行同居的事我已经给报社发了启事,过几天报纸就要刊出来,要好的同学我也通知了。戴易说,我知道,我都知道。梁君说,这一向你见到我总是匆匆忙忙的,我知道你还是为了游行的事,游行的事对你重要,对我没那么重要,我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把房子租下来。易,你明白的。我不明白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你还爱我吗?戴易说,君,我永远爱你。放心,钱,我还会让母亲寄过来,不会误事的。梁君说,还不会误事?已经误事了。戴易说,我不能多说了,请你原谅我。说罢拿着钱跑走了。
王小雁正在布置房间,等着梁君不来,急得冲出屋子,却发现梁君正在房外流泪,她惊奇地问,戴呢,是他得罪你了吗?梁君抽泣着说,租房子的钱被他拿走了。王小雁愤怒地叫起来,这个家伙他要干吗?房子租下来,正要交房租呢,难道他不想租了吗?梁君说,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雁子,我真有一点心冷了。王小雁说,那现在怎么办?人家还等着你的房租呢,你知道现在的房子是多么难找。梁君说,算了,不租了。王小雁说,你不实行同居了?要知道报纸就要刊发你们同居的消息了。梁君说,钱让戴易拿走了,我有什么办法啊?王小雁此时反而冷静下来,她回到屋子,央求房东说,老先生,房租过几天给你好吗?房东说,过几天啊?王小雁说,请你相信我,过几天一定把租钱给你。房东说,那你留下一点定金吧。王小雁翻空了口袋,说,就这么些了。房东说,三天以后你把钱交来,我可只等三天啊。
梁君呆呆地看着他们,眼睛一酸,止不住又流出眼泪。
戴易和胡峰一人借了一部洋车子,骑车去了城里的绸布店,那一天,他俩买下几匹绸布,又星夜把绸布藏到戴易的宿舍。一切都在暗中进行,直到夜半他俩才搞完。胡峰已回不去自己宿舍了,幸好当晚戴易的同屋没回来,胡峰就睡在戴易的床上。两人几乎一夜未睡,开始还处在兴奋之中,为即将的游行示威,渐渐地或是不知不觉地,话题说到了梁君,对于他俩,这一话题同样是让人激动的,或者是更让人激动的。
胡峰说,租房子的钱没有了,那你们不实行同居了?戴易说,只能等一等吧,你不是说过,最重要的是我们的事业?胡峰说,是啊,最重要的是事业。那一刻,他在心里不免替戴易遗憾,然而竟也有了一点快意,他知道这种快意很有一些阴暗,那未尝不是他的一点私心,但他没法制止这样的情绪。
戴易说,我真的对不住密斯梁,房子她已经租过两次了,她母亲是不同意我们实行同居的,自从她对母亲说要实行同居,老太太就对她进行了封锁,密斯梁真是个勇敢的女子。胡峰说,是啊,她不光是一个勇敢的女子,也是国文系最美丽的女子,说起来,她入学时,还是我接的她。戴易说,是你接的她?胡峰说,新入学么,免不了对燕大不熟悉,这也是惯例,高年级学长接低年级的学弟学妹也是该当的。那时你还在上海休暑假,想不到我第一个接到的就是她,你说,这是不是缘分?戴易说,是吗,她当时什么样啊?胡峰沉醉地说,她几乎是个天使,那天她穿了一件水兵服,脚下是一双小靴子,拎着一只小皮箱,她差不多像梦一样走进了燕大的校门。像梦一样?戴易惊奇地看着胡峰,胡峰的神情哀伤而又绝望,他感觉胡峰已经完全沉入回忆之中,甚至忘记戴易就在他的身旁。有些事情胡峰是不想说的,那都是有关梁君的一些细节,比如,有一段日子,他经常想起梁君,不光夜晚,他甚至白日做梦,最痛苦的时候,他曾经几次手淫。然而这样的话他怎么能对戴易说呢?那几乎是对梁君的亵渎,何况梁君和戴易已经是恋人,他是不会说出这些细节的,永远不会,那是他心中的秘密。
戴易碰他一下说,发什么呆?你接着说啊。然而他没听到胡峰的回答,他问道,胡峰你怎么了?胡峰惊醒一样地说,啊,你问我什么?戴易说,你在回忆梁君入学的样子。胡峰说,不说了不说了,还是说说我们的计划吧,你说说看,我们还有什么纰漏?此时的戴易已完全被胡峰的描述所吸引,他已经欲罢不能,他催促胡峰说,我想听你回忆梁君。胡峰惨白的面孔显得越发惨白,他拢起眉峰,说,儿女情长啊,戴易,我们不能沉醉于这种小市民的生活,你我还有更重要的事,马上就要天亮了,我俩要找个安全的地方,先把绸布裁好,晚上写标语。戴易遗憾地说,那好。胡峰又说,现在是最好的时机啊,蒋介石忙着和冯玉祥、阎锡山抢地盘,福建的蒋光鼐也在闹独立,江西那边朱、毛已经发展到十几个县,湘鄂西,鄂豫皖,赣东北,闽西,根据地已达到几十个县,上百万的人口。说实话,现在就差我们白区了,我们不能落在后面。戴易说,是啊,我们一定要打好这一场战役,老胡,今天是个机会,我想问一下我加入组织的事情。胡峰习惯性地拢着眉峰说,不要着急,一定要接受考验,这次行动就是对你的考验。戴易激动地说,你放心,我会经受住考验的。胡峰说,我们都要接受考验,说实话,我也只是一个预备的,我是决心把这次考验当做一次机会的。不说了,咱俩睡一会儿吧。戴易说,睡不着啊。胡峰说,列宁说,不懂得休息,就是不懂得革命,睡不着也得睡。
胡峰睡着了,戴易却一点睡意都没有。想着即将开始的行动戴易越发激动,他在心中发誓,到了那一天,他一定要举着旗帜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如果警察和宪兵前来弹压,他会迎着子弹冲上去。他想,亲爱的君,请你原谅你的爱人吧,请你等我几天,我们一定会实行同居的,游行过后,我们一定实行同居。
那一天王小雁把梁君送回了家,梁君到家就睡下了。王小雁对梁君母亲说,梁君心情不好。梁君母亲虽不和女儿说话,对王小雁却一如既往的热情,她也想从王小雁那里打听女儿的情况,她问说,她怎么了?不是闹着实行同居吗?王小雁含糊地回答说,戴易忙着自己的事情没有工夫,他们的事情怕要等一段。梁君母亲听得高兴,说,左是她,右也是她。欲留王小雁吃荷包蛋,王小雁说您歇着吧,我也要回学校了,告辞回了燕大。
王小雁虽然走了,母亲还是给女儿做了荷包蛋,那是梁君最爱吃的,然而梁君仍在呼呼大睡。母亲隔着房门听了一会儿,竟听到了细细的鼾声。母亲把荷包蛋放在锅里焐着,也回房睡觉。这一阵子让梁君闹得她从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一阵困乏涌上来,她很快就睡着了。
梁君早就醒了,她只是不愿面对母亲,其实也是不愿面对自己的失败。她躺在床上,想着这几天的日子,一阵激动又一阵失望。现在她还有什么办法呢?钱是没有了,看戴易的样子,游行的事情不结束,他是没时间也没情绪想两人实行同居的事情。既然他把事情放下了,她又急的什么?睡吧,什么也不想睡他个天昏地暗才好呢。梁君赌气地一边想,一边把衣服脱个精光,就在要钻进被窝那一刻,她在穿衣镜中看到了自己。
那是她吗?梁君止不住吃了一惊。长这么大,梁君从没见过裸体的自己,但那的确是自己,梁君完全被自己震惊了,多么美丽的女子啊!她是那么成熟,又是那么完美。梁君陶醉而又羞怯地抚摸着美丽的身体,此时她完全没有睡意。也是那一刻,她突然想到了戴易。她想起,不久之前,她和国文系的女生们还结伴去了美专。就是在那一次,她看到了自愿当模特的戴易,看到了这个掷铁饼者,这个国文系的体操王子。戴易的身体真是健美,是无与伦比,重要的是,他是她的爱人。可是,亲爱的,你知道你的爱人也有这么美丽的身体吗?你知道她也是无与伦比的吗?梁君看着镜中的自己,又流出了眼泪。待拭泪时忽然想起房门还没关好,起身关门那一会儿,她听到了母亲的鼾声。
母亲也睡了,而且睡得这么沉,她也是乏了啊,梁君止不住抿嘴笑了下,就在那一刻,她突然心跳起来。
她穿好衣服,悄悄推开母亲的房门,母亲仍然睡得很沉,她的鼾声在房里飞来飞去,她的那只宝贝匣子就放在床边。
5
游行活动前一周,胡峰召集骨干们开了个秘密会议。在会上,胡峰代表组织把游行安排向同志们作了汇报,他强调要严格审查计划和审查准备工作,告诫同志们任何细节都不能遗漏。对此次行动的准备工作,同志们给予了高度的评价,工作的确做得十分周密,大家的确想不出什么补充。会议即将结束时,胡峰拢紧眉峰,一字一句地说,这就是斗争,是你死我活的政治斗争。斗争是残酷的,警察和特务从没放过对我们的监视。宪兵三团已经知道我们要举行游行集会,只是还不知道具体的内容和时间。告诫各位,对这次行动一定要严守秘密,不管什么情况,谁要是泄露行动计划,一定会受到最严厉的惩罚,对可耻的renegade(叛徒),我们付出的必是铁与血。
会议结束后,胡峰骑着洋车子和戴易回燕大。一路之上,戴易没有说话,他仍然沉浸在胡峰最后的告诫之中,他想,他决不会成为那个renegade,不光如此,这次行动一定要成功。胡峰说,干吗这么严肃?你这么严肃可是让人注意啊,想点轻松的事情吧。戴易说,我轻松不起来,马上就要行动了,难道你能轻松起来吗?胡峰说,我也紧张啊。
黄昏降临燕大校园,春天是燕大最美的季节和时刻,校园里许多学生来来往往。戴易和胡峰下了洋车子,为了不引人注意,两个人推着车子慢慢走着。戴易低声对胡峰说,燕大的校园真美啊,眼前的学生说不定就有多少要参加我们的活动呢。胡峰说,也有人花前月下呢,你看未名湖边那一对一对的。
两人在戴易宿舍前看到了梁君。胡峰说,那不是梁君吗?
焦急等待的梁君也看到了他俩。戴易说,君,这么晚你怎么来了?梁君说,你忘记明天是什么日子吗?戴易说,我在忙事情,还真的记不得了。梁君两只大眼睛涌出了眼泪,她说,这么重要的日子你竟也忘记了?戴易说,君,请你原谅我,我没有忘记那个日子,可是钱已经让我用掉了,房子……梁君痛心地看着戴易,说,房子我已经租好了。说罢掩着脸跑回女生宿舍。
戴易呆呆地看着跑去的梁君一时竟不知所措。一直没说话的胡峰说,你还发什么呆,赶紧去追啊。戴易为难地说,你就不要说风凉话了,你知道我眼下不能……胡峰打断戴易的话,说,有什么不能?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这也是个机会,反而能掩人耳目呢。戴易说,可是只有一天了啊!胡峰说,那有什么要紧?你又不必办什么婚礼,只要和她住到一起就行了。胡峰说罢突然痛苦地捂住胸部,很快就吐出一口鲜血。戴易扶住他,说,你吐血了呀,这一阵子你累坏了,我带你去看医生。胡峰拧着眉头,喘着说,没事,老毛病了,戴易,明天我不能参加你们的同居仪式了,我要歇一天,祝福你和梁君。戴易说,谢谢你胡峰,你还是看看医生吧。胡峰说,再说吧。
戴易在女生宿舍找到了梁君,王小雁也在那里。见到戴易,王小雁说,戴易你太不像话了,明天就是你和梁君同居的日子,房子梁君已经找好了,屋子我俩也收拾妥当,你这个人还在外面乱跑,你不知梁君有多郁闷。戴易说,对不起小雁,都是我的不是,我向你赔罪。王小雁说,给我赔罪有什么用?你该赔罪的是你的卓文君。你瞧瞧她,哭成泪人了。戴易说,从现在起,我哪也不去了,我就守着密斯梁。王小雁说,在这里守着她?这里是女生宿舍,我还要睡觉呢。罢了,梁君,你赶紧带着他去你们的房子吧,再不看紧他,说不定他又跑到哪去呢。戴易说,我又不是狗,能跑哪去啊?王小雁说,你就是一条狗,落水狗,鲁迅先生说要痛打落水狗。梁君扑哧笑了出来,说,小雁瞧你说的什么混账话?他一个大活人,怎么成落水狗了?王小雁说,看看,人不在你流眼泪,人来了你又心疼起他了。要心疼你们回自己的屋子疼去,别耽误本小姐睡觉。说罢,呼一下被子蒙头倒在床上,再不理睬他俩。
梁君红着脸站起来,碰了一下戴易。戴易会意,跟着梁君出了女生宿舍。
看着梁君和戴易离去的背影,王小雁掀开被子,低声哽咽起来。
梁君租的那套房子距燕大不远,就在校外一个三进的院子里,在院子里可以看到燕大的博雅塔。屋子是两间小屋,外间空着,里间是卧房。路不远,所以他们是走过来的。人虽并肩走着,一路竟然无话,其实没一个心里不是咚咚跳着的,因他们就要开始同居生活了。同居,这是一件多么让人激动和向往的事情,而且是和自己最心爱的人同居。
梁君开门示意戴易进屋子,戴易呆呆地看着梁君,他发现就这么几天,梁君竟是瘦了许多。戴易疼惜地看着她。梁君推了他一下,说,看看我们的屋子吧。戴易拉着梁君一起进了屋子。屋子很小,除了一张小桌子,几乎也没有什么家具,最醒目的是那张双人床,一床被子工整地叠放在床头。戴易说,你哪来的钱租房子啊?梁君说,我早说过,这些事你不要管,反正房子租下来了。是不是太简陋了?原来梁君把母亲和自己的一点首饰当掉做了房租。戴易说,有了你,再简陋的屋子也不简陋了。戴易欲把灯打开,梁君说,不要开灯。戴易说,为什么?梁君拿出一对蜡烛放在桌子上,默默地看着戴易。戴易说,瞧你,什么都准备好了。戴易点起蜡烛,屋子一下子亮堂起来。戴易拉着梁君坐在床上,说,瞧你,脸像蜡烛一样红。古人说得真是好啊,洞房的花烛就是不一样。梁君摸着自己的脸颊,羞怯地说,光说我,你脸也是红的,今天说不定有多少人议论你和我呢。戴易说,所以你才脸红了?怕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们都是成年人了,有什么好担心的。梁君说,可那毕竟有个婚字,我们却不是。戴易说,有什么不一样,本质是一样的,只要我们相爱。梁君说,其实也是,怪得很,有时候我不知不觉就又成了一个小女子了。戴易说,不管是大女子小女子,我都喜欢。君,你看到那盘月亮了吗?你看它是多么圆满,像银盆一样。梁君说,纠正你一个词,那不是圆满,是完美。戴易说,还是你说得对,不愧是国文系的才女啊,改一词意思就全不一样了,我们真是堪称完美啊。梁君说,可惜月亮有圆的时候,也有缺的时候,更多的时候是缺,就是不缺,也会被乌云遮住,所以那圆满也是一个暂时。戴易说,干吗说这么深刻的话,现在我们不是在一起吗?秦观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梁君说,你的意思是说,现在的我们只是暂时?戴易拿起梁君的手,说,怎么会啊?我永远也不会离开你,我俩只有在一起,才叫完美呢。这是天地的造化,就像这月亮,只有月圆才称得上圆满。梁君向往地说,但愿我们一辈子永远也不分离。
戴易握住梁君的手,说,君,今天我不回宿舍,可以吗?梁君说,那怎么行?明天才是我们同居的日子。戴易说,可是学校的宿舍早就关门了呀,我就是回也进不去了。梁君说,怪不得你来得这么晚,你是变着法儿想不回去。戴易说,那绝对不是,我和胡峰刚刚分手,我差一点忘记我们的约定呢,要不是胡峰提醒我,我可能不会来。梁君说,你若是不来,我就永远也不让你进屋子。戴易说,这么说,你答应我留下来了?梁君说,我答应你留下来,是因你回不去宿舍了,但是我俩不能睡一起,你保证。戴易说,太好了,我保证。说实话,只要能看到你我就满足了。梁君说,又说违心话。戴易说,真是心心相印啊,我心里想的什么你都知道了,我承认我说的是违心的话。梁君说,你可是刚刚作过保证。戴易说,不公平啊。梁君说,你什么意思,怎么不公平啦?戴易说,你明白的。梁君说,我不明白。戴易说,那天在美专,你看到了我,可是我们就要实行同居了,我连真实的你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梁君说,明天你就看到了。戴易说,可是我现在就想看到。梁君说,我怕你得寸进尺。戴易说,我保证我不会。梁君说,那好,请你转过身去。戴易听话地背转身体。
梁君说,转过来吧。
即使是有心理准备,戴易还是止不住心中一阵狂跳。他眼前的梁君把自己完全打开了。那是一个一丝不挂的梁君,也是一个完美的梁君。看着美丽的梁君,戴易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梁君说,这下扯平了吧,你怎么不说话?戴易给梁君披上衣服,扶她上床。那一阵戴易的心像一只小兽一样狂跳,梁君甚至也感觉到了,她说,戴易,长大以后,我的身体连母亲也没看过,今天让你看到了。戴易说,谢谢你,你让我见到了人世间最美的东西,梁君,你真是美极了。梁君说,你也一样,那天在美专看到你,女生们都尖叫起来,回来的一路都在议论你,说你是希腊雕塑,背地喊你“大卫”。戴易说,我是大卫,你就是米罗的维纳斯。其实我不够格当大卫的,大卫是一个英雄,他杀死了非利士巨人,保卫了他的祖国和人民,所以我还远远不够资格。梁君说,你若不够资格,那我也不够资格。戴易说,女人和男人是不一样的,男人要当英雄,男人要保护女人和家园,男人代表力量,维纳斯是女人,是生命和自由的象征,是美的象征。君,你就是我心中的维纳斯。梁君轻轻呻吟了一声,仰起脸看着戴易。戴易说,你不要这样看我,再看下去我就把持不住我自己了。梁君说,我也是呢,忍一忍吧,只有一天了,明天才是最神圣的日子。
第二天一大早,十几个同学就到了,他们都是戴易和梁君最要好的同学。王小雁看到戴易说,你这家伙昨晚没回去吧?戴易支吾着不敢回答,同学们起哄今天才是同居的日子,说他和梁君偷吃禁果,闹着要罚他。有一个同学说,罚就不要罚了,让他俩谈谈恋爱经过吧。梁君啊,你在国文系女生中最先举起同居的旗帜,还是你先说吧。男生们让梁君先谈,女生们则让戴易说,大家正在笑闹,忽然听到隐隐的敲门声。王小雁性子急,抢着开了门,门外竟是胡峰。
梁君拉着胡峰说,快进来,就差你一个了。胡峰惨白的脸腾起一片红晕,抽出手说,我是不速之客吧?戴易说,这是什么话?最希望你来呢。王小雁说,胡峰你带来的是什么礼物啊,这么一个大包袱?胡峰说,谁也不能动啊,礼物只有他俩才能看,把包放到床下,暗示戴易有话告诉他。戴易跟着胡峰出了屋子,问胡峰道,你怎么不去看医生啊,身体好些了吗?胡峰说,不要紧,歇几天就会好的。戴易说,包袱里是什么东西?胡峰说,包里是游行的标语,放在学校的宿舍不安全,你一定要把它藏好。戴易说,你放心吧,今天是我和梁君同居的日子,报纸已经登了消息,谁也不会想到标语藏在这里。胡峰说,我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才拿来的。戴易啊,祝贺你。戴易说,谢谢你。胡峰说,我俩不要在外面说话了,梁君还等着你呢,我不进去了。戴易说,再玩一会儿吧。胡峰习惯性地锁紧眉头说,没有心情啊,游行马上就要开始了。戴易说,是啊,你身体不好,事情又那么多,早些回去,好好歇一晚吧。
胡峰走后,同学们也都走了。梁君问戴易,胡峰拿的是什么礼物啊,那么大一个包袱?戴易说,你不要管了,那是他的东西。梁君说,他的东西为什么放在这里?戴易说,君,我必须告诉你,那是很重要的东西,放在我们这里比放在他的宿舍更安全。梁君说,让我管我也不会管,我只管你。
那一夜戴易拥着梁君说,君,你不知道我多么幸福,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告诉你,我做梦都想着这一天呢。梁君说,谁说不是啊!可是我要纠正你的话,不是等到这一天,是你和我创造了这一天。戴易说,说得真好啊,咱俩绝不能辜负这神圣的日子,我的维纳斯,让我吻你一次吧。梁君害羞地把脸藏起来,旋即又勇敢地抬起头,向戴易迎过来。
那一刻他俩甚至没听到敲门声,后来门被砰一声推开了,几个便衣和警察拥进来。仓皇坐起的戴易说,你们是谁?
为首的一个便衣说,你是戴易?戴易说,我就是戴易,你们是谁?那个便衣说,我们是警察厅的,穿好你的衣服,跟我们走一趟。戴易说,为什么?为首的便衣说,少废话,带走。戴易挣扎着说,我是燕大的学生,你们凭什么随便抓人?便衣说,凭什么?凭你是游行的组织者。梁君说,你有什么证据?你们是私闯民宅。为首的便衣说,要证据?好,那我就要搜搜看了,给我搜。
床下胡峰的包袱被搜了出来,警察把绸布标语放到梁君眼前。为首的便衣说,小姐不是要证据吗,看看吧,这是什么?梁君说,我不懂这是什么。便衣说,小姐不懂,让这位先生告诉你吧。戴易说,这件事跟她没有关系。便衣说,跟她没关系,那跟你肯定有关系了。小姐,我告诉你,这是游行的标语。
梁君扑过来,抱住戴易说,你们不能随便抓人,那东西是朋友放在这里的。为首的便衣说,朋友,说说看,是哪个朋友?戴易说,你不要听她说,她什么都不知道。便衣说,既然你知道,那就去警察厅走一趟吧。带走。
抓住戴易是意料之中的事,所以钱师并没感到轻松,岂止是不轻松,此时的钱师是更加地煎熬,就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戴易抓到了,同时还在戴易的屋子搜出了游行的标语,标语的出现证明学生游行的事所言非虚。然而把抓到戴易的消息报告上峰之后,钱师就后悔了,但后悔也来不及了。上峰说,光抓到一个学生有屁用,老子要的是游行的日期和集会的地点。上峰要求对学生游行集会实行严厉弹压,钱师最着急的是他不知道学生游行的日期,不知道游行的路线和集会的地点,这也是上峰急欲知道的,总不能把枪筒冲着天开枪吧。钱师明白,想要了解这一切,只有撬开戴易的嘴巴。
钱师决定亲自审讯这个戴易,这小子是个白面书生,念的是燕大国文系三年级,据学校的政训教官说,戴易的父亲是上海的银行家。这就好,钱师不相信一个富家公子会硬过他的老虎凳。刑讯室刚刚进口了全套的意大利设备,那可是全世界最先进的,就凭这套进口的设备,钱师觉得有把握让这个小白脸开口。让钱师深感不可思议的是,一个富家公子为什么要搞这样的游行集会,燕大的政训教官说,戴易还是国文系的体操王子呢,放着书不念,福不享,真不知道他想的是什么。
这一天钱师甚至没回粉荷那里,夜幕刚落,他就来到了刑讯室。钱师命令行刑的刽子手说,把那个戴易带进来。
戴易拖着手铐和脚镣走进来,他在宪兵三团的监狱中已经度过了整整一个白天。这么七八个小时,他一直在紧张地思考着。看来自己是暴露了,不管他承认不承认,包袱中的标语就是证明,暴露就暴露,行动不会因少了他一个就不进行,这一点戴易十分自信。他扫了一眼刑讯室,那些陌生的刑具像野兽一样张牙舞爪地看着他,他冷冷地笑笑,从刑具上收回眼睛。对面的暗影中坐着一个人,因强光打在他的身上,他很费力地看出那个人是个警察,明白对他的审讯就要开始了。
果然那个人说话了,年轻人,坐下吧。戴易坐在了刽子手搬来的椅子上。
钱师并不想马上用刑,因他没有更多的时间,所以他要抓紧时间,如果这个公子哥能够顺利招供,他才不想麻烦自己,钱师是懂得一点攻心为上的。他说,我知道你叫戴易,我还知道你是燕大国文系三年级的学生。戴易说,你说得不错,我是燕大国文系三年级的学生,你还知道什么?钱师说,我还知道你是这次游行的组织者。
戴易说,没错,我是游行的组织者。戴易决定,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自己头上,那样就会起到掩护同志的作用。
难道这个戴易这么轻松就招供了?钱师心中涌过一阵惊喜,看来刑讯室的意大利刑具还是起作用了。钱师说,痛快,我就喜欢你这样痛快的年轻人。介绍一下本人,本人是宪兵三团团长兼北平警察厅副厅长。说吧,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吧。戴易说,该说的我都说了,其他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钱师失望地说,年轻人,迷津无边回头是岸,青春一去不复返,认清此时此地吧。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告诉你,这里是警察厅的刑讯室,这里有全套的意大利刑讯工具。你是国文系的大学生,该知道什么是刑讯工具吧?戴易讽刺地说,我正想见识你的意大利刑具呢。
钱师倒抽了一口冷气,这个戴易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不过钱师并没有完全丧失信心,他自信很少有人过得了他这一关,这家伙是不见棺材不掉眼泪。钱师说,只要进到我的刑讯室,还没有一个人过得了这一关。年轻人,我知道你是一个富家公子,我奉劝你一句,不要受别人的迷惑,放着好好的大学生不当,你一个大学生搞什么政治?政治是最残忍的,政治是要杀人的,听说你是国文系的体操王子,你不会不爱惜自己的羽毛吧,你要知道,我这些刑具是不认得你这个富家公子的。
戴易又是冷冷一笑,闭上了眼睛。
此时的钱师不仅是失望而是愤怒了,难道这个戴易是滚刀肉?如果不是,那他一定是那种人,钱师是见过那种人的,那种为了什么主义像吃了迷魂药的人。钱师暗想,这个戴易最好不是那种人。不管怎么样,看来对这个戴易一定要动刑了。钱师说,好,既然你还是执迷不悟,不要怪本人不客气了。
那一天,戴易是被拖回牢房的,那是一间单人的牢房,直到夜半,遍体伤痕的戴易才被剧烈的疼痛惊醒。戴易回忆起了这两天,从他和梁君实行同居开始回忆。他想起正是在昨夜,在他和梁君实施同居那一夜,宪兵和警察抓到了他,就是说,他已经在牢房待了一整天了,那警察头子的刑具也见识过了,他经受了胡峰所说的考验,甚至比胡峰所说的还要严酷的考验,他也挺过来了。不可避免地,他想到了梁君,想到了胡峰,想到了即将开始的游行集会,伤口的疼痛并没有压制他的激动。面对那些刑具,他知道他什么也没说,游行肯定会如期进行,他不在,还有胡峰,还有更多的热血青年,他想象着红旗招展的情形,心情更加地激动。
6
他唯一没想到的是死。
动刑时,钱师几次去了刑讯室,他当然是在戴易清醒时去的,然而每次见到的情形都让他大失所望。想不到这个上海的富家公子,燕大国文系的体操王子硬是一句话没说,皮鞭子沾冷水用上了,老虎凳用上了,钱师没得到他希望得到的口供。难道这个戴易也是吃了迷魂药的那种人?想到那种人,钱师止不住周身发软。钱师是见过那种人的,自从他当了宪兵团的团长,特别是当了警察厅副厅长,不止一次见过那种吃了迷魂药的人。
钱师相信那些刑具的作用,人没有不怕打的,就是不怕打,也怕残废,给人动刑,会让人感到自己正在失去完整性,肉体被摧残,精神也会垮掉。但是面对那种吃了迷魂药的人,他的那些刑具没有意义,想不到,那种人又被他碰上了。
上峰一次一次打来电话,甚至南京也发来了电报,追问他审讯结果,结果可想而知,每一次,钱师都被骂个狗血淋头,钱师几乎是一筹莫展。
那天晚上,钱师回到粉荷那里,这一次是不告而回。侍候钱师吃了喝了洗了,粉荷换上一件新的绸布内衣,卧在床上等着钱师。这是粉荷的功课,是她读熟的也是演熟的。然而钱师坐在躺椅上仍是一动不动,这却是粉荷陌生的了。粉荷惊奇地问道,你以前可一向是馋嘴猫似的,今天怎么了?钱师仍是不吭一声。粉荷说,是为了公事吗?钱师“嗯”了一声。粉荷说,还有什么公事难得过你这个大厅长?钱师说,抓了个组织游行的家伙,嘴硬得要命,死活不招供。粉荷说,不就是游个行吗?不招就不招,关几天放掉算了。钱师说,你懂什么?上面限期破案呢,破不了案撤我的职,老子现在急得火上房了。
粉荷说,火上房也没用,你现在是在家里,躺下吧,我给你捏捏。钱师就躺下来让粉荷捏。粉荷边动着边说,这人哪,你光打不行,左右是个死,打过了,也就等于死过了,别说男人,女人也有那种滚刀肉。钱师说,你这话算说对了,老子今天就碰上个滚刀肉,皮鞭子沾凉水试过,老虎凳也压过了,屁也不放一个。粉荷说,早先在窑子,我们那些姐妹怕的就不是打。钱师说,那你们怕什么?粉荷说,怕的是老鸨子扒光我们。钱师说,老鸨子真的这么干过吗?粉荷说,一回两回总有。你想想,女人的身子就那样让人扒光,光着腚子亮在天井里,那真是让人羞死,死的心也有。钱师说,你也被扒光过吗?粉荷说,我倒没有,老鸨子一威胁,我早就招了。钱师眼睛一亮,说,招了,你招什么?粉荷说,我不过就是那么一比。钱师一个翻身把粉荷扑倒,说道,我倒要看看你光腚的样子,过来,你光一个给我看看。粉荷说,你什么没看过,怎么这一会儿又来精神了?
梁君万万没想到实行同居的第一天戴易就被抓走了。梁君虽没参与游行集会的事,心里却清楚戴易肯定是为了这个才被抓走的,何况床下还被搜出了游行的标语。想起那些标语,梁君忽然想起胡峰,她想一定要把戴易被抓走的事情告诉胡峰。梁君心里急,却也没急到火上房的程度,她以为戴易过几天就会被放出来,不过就是学生游行,以往这种事也不是没有。梁君找遍了燕园,终于在“德”字楼找到了胡峰。看到梁君,胡峰拢紧的眉峰突然打开了,他惊奇地问道,密斯梁,你怎么来了?梁君流着眼泪说,胡峰,戴易被抓走了。胡峰吃了一惊,他拉着梁君到一个没人的去处,说道,你慢慢说,究竟是怎么回事?梁君说,昨夜,也就是今天凌晨,警察把戴易抓走了。胡峰说,他们发现游行的标语了吗?梁君说,我正要告诉你,那些标语也被搜走了。
胡峰两条眉峰又习惯性地拢在一起,警察抓走了戴易,说明他们是有目标的,是谁暴露了?游行的事情该怎么办?紧张思索的那一刻,梁君催促他说,胡峰,你们赶紧想想办法吧,把戴易救出来啊。胡峰说,是要想办法,我马上打听一下是谁抓走了戴易。你放心吧,戴易不会出事的。又说,你不能回原来的地方了,说不定警察还在那里监视。梁君说,监视就监视,我不参加游行,也没组织游行。胡峰说,那也好,说不定还能探听到什么消息。梁君说,那我赶紧回去,说不定戴易已经放回来了。胡峰遗憾地看着梁君的背影想,梁君太单纯了,戴易哪里能轻易被放回来?说不定警察正在审问他呢。转念又想,戴易能不能坚持住啊?如果他坚持不住,游行示威就前功尽弃了。
作为这次行动的领袖,胡峰和组织保持单线联系,戴易的事情务必要向组织汇报。不过此时的胡峰还是有一点侥幸心理,他觉得戴易不会说出什么,那点皮肉之苦和民族的危亡比起来算什么呢?胡峰的一颗心剧烈地跳起来,那一刻,他热血沸腾。
但是组织和他的态度完全相反。胡峰的联系人是一家书店的老板,听罢胡峰的汇报,他说,马上营救戴易,游行活动立即取消。胡峰惊愕了,所有的工作都已准备妥当,学生们能接受这样的结果吗?他不解地看着联系人,后者的态度是不容置疑的。书店老板又说,你马上通知各校的召集人,游行取消,关于营救戴易的事情由组织负责。胡峰说,我觉得戴易不会说出游行的事情,我了解他,他这个人很坚定。书店老板说,不要作任何估计,眼下最重要的是抢时间,特务也在和我们抢时间,我们必须赶在特务前面。
胡峰很不情愿,但组织的命令他必须服从,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他和组织都晚了一步。
这一天梁君正像没头苍蝇一样在校园乱转,两个警察找到了她。其中一个瘦的说他们是警察局的,说让梁君去把戴易接出来。梁君万万没想到警察局会这么快就把戴易放出来,也没想警察局为什么来找她,她什么也没想,心思里只有一个戴易。那天两个警察把她带到巨大的办公室。在那间办公室里,她见到了一个穿着警服的男人,她看见那人见到她后眼睛一亮。那人说,梁小姐,本人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宪兵团的团长,兼警察局局长。梁君说,戴易在哪里?钱师说,梁小姐不要着急,让你来就是让你见戴易的。我听说梁小姐和戴易已经登报实行同居,这么说,戴易就是你的恋人?梁君点点头。钱师说,好,我这就让你见戴易。
然而那天梁君被钱师带到警察局的刑讯室,她并没有看到戴易,她看到的是刑讯室冰冷的刑具。梁君一颗心马上缩紧了,虽然她还搞不懂那些刑具具体的用场,总还明白那是行刑的工具,难道警察们就用这些东西拷打了她的爱人?把梁君带进刑讯室是钱师的诡计,从梁君的神情中钱师知道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他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钱师看着恐惧的梁君说,梁小姐不用担心,你马上就会见到你的爱人了,他就在你的身后。梁君转过身,戴易被两个警察架着进了刑讯室。从表面上看,戴易没有太大的变化,他只是瘦了一些。梁君没有想到,钱师已经让警察给戴易换了衣服,那是一件蓝色的长衫,穿在戴易的身上略显瘦小。
梁君向戴易扑过去,泪水止不住流出来。戴易说,君,你怎么来了?梁君说,他们让我接你回家。戴易疑惑地看着梁君,转身又看钱师。钱师说,梁小姐说得不错,我是让她来接你戴先生出去的,只要你把游行的地点和路线说出来,你马上就可以和梁小姐出去,我钱某一向是说话算话的。戴易冷冷地笑了一声,明白钱师是让梁君来劝他。梁君一张脸刷地惨白起来,原来是这样,身体止不住摇晃了一下。戴易扶住梁君,对她说,君,你回去吧,我不会有什么事。梁君渐渐冷静下来,她依在戴易怀里,也同样冷冷盯着钱师。
钱师说,多么般配的一对啊!戴先生真有福气,梁小姐这样的容貌可以当电影明星呢,听说梁小姐是燕园的校花。钱师的话像苍蝇一样在刑讯室里响起来,然而戴易和梁君仍是冷冷地盯着他。
钱师说,本团长一辈子怜香惜玉,我知道你是个死硬分子,如果你不配合本团长,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戴易说,你们要干什么?
钱师说,不干什么,我要让你的爱人在这屋子里演一场电影。梁君不解地看着戴易,戴易同样疑惑地盯着钱师。
钱师说,不明白?那我就告诉你,本团长是不会向这么美的梁小姐用刑的,本团长只是让她把衣服脱下来,让男人们看看她的身体。
戴易厉声骂道,你们这些畜生!钱师说,年轻人,你说错了,这是政治,不是畜生。你不是想搞政治吗?政治是要牺牲的,不光要牺牲你自己,还要牺牲你的亲人,包括你最心爱的女人。你自己牺牲也还罢了,你忍心让这么年轻美貌的女子为你的政治牺牲吗?
戴易骂道,畜生,流氓!
钱师看出这个戴易已经崩溃了,但是他还要加一些砝码。他指着梁君说,把这个女人的衣服给老子扒光。几个特务向梁君扑过去,梁君像一只小鸡一样奋力挣扎着,她咬,踢,然而仍然无济于事,她的衣服眼看就被扒光。钱师冷笑地看着戴易说,瞧,多么漂亮的女孩子啊!她的皮肤像缎子一样,她可以登在电影画报上呢。一会儿,皮鞭就会抽在她白嫩的身体上,看看她给我们的演出吧。
梁君的衣服被特务们扒光了,她的头低垂着,她晕过去了。戴易悲愤地看着梁君,他的周身都在发抖,嘴已经咬破,血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
钱师走到戴易面前,他看出戴易心中正在挣扎,其实此时的钱师也在挣扎,难道这个家伙会眼看自己的女人被摧残而无动于衷?钱师甚至有一点绝望了,他是了解那种人的,这个戴易说不定就是那样一种人,他们信念坚定,什么也无法撼动他们的信念。钱师的面孔不自觉地抽搐起来,他咬着腮帮骨说,告诉你,一会儿我要当着你的面把针刺入她的奶头,用竹签插进她的指甲,用藤条抽打她的阴部——话未说完,戴易一口血水吐到钱师的脸上。
钱师像狗一样嚎叫起来,指着几个五大三粗的特务说,好好好,算你厉害,你看到他们了吧?他们可是不会拒绝女人的,特别是像梁小姐这样漂亮的女人,只要我下命令,他们就会撕了她!会在你眼前撕碎她!
突然,戴易声嘶力竭地叫起来,不——不要动她!钱师说,动不动她那可是我说了算。示意刽子手们停下来,他问戴易说,我的大公子,你终于还是说话了,说吧,有什么吩咐啊?戴易说,你们不要动她,她与游行的事情一点关系没有。钱师说,好,算她没有关系,说吧,谁和游行有关系?游行集会的路线和地点在哪里?戴易说,你们放了她。钱师说,暂时是不会放她的,那要看你怎么表现。
此时的钱师变得轻松了,他终于看到了这个人的软肋,想不到一个无解的难题竟让一个唱曲的女人给解决了,钱师决定今晚要好好犒劳犒劳粉荷。
周密组织的游行活动因戴易被捕取消了,胡峰的心里十分沮丧,不光是沮丧,还有愤怒,对戴易的愤怒。通过营救戴易,组织已经知道了所有的真相,戴易是一个可耻的叛徒。很多日子,胡峰都被愤怒燃烧着,那种愤怒像他身体里的一个病灶,不断生长壮大。胡峰坚信,叛徒就该从这个世界消失,而执行这项任务的就该是他胡峰。那些日子,胡峰一直在寻找戴易,他找遍了燕园,找遍了北平,然而他连戴易的影子也没找到。实际上对于戴易,组织上并没有明确的批示,因游行被迫取消,并没有造成什么损失。然而对于胡峰却不是那样,由他一手精心策划的活动流产了,对于胡峰这就是最大的损失。胡峰是想要轰轰烈烈一次的,在铁与血的斗争中献出铁与血是胡峰的理想。他决定一定要找到戴易,并亲手解决他。
胡峰手中有一张过期的报纸,在那张报纸上登载着梁君和戴易的同居启事。胡峰打算就从此入手。那些日子,胡峰一直在跟踪梁君,对于胡峰,这是一次痛苦而又甜蜜的跟踪。因他是喜欢看到梁君的,梁君曾经是他的梦中之人,即便是现在,她仍然是他的梦中之人。
但是戴易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只有一个人知道,胡峰明白那个人就是梁君。
戴易在上海。现在的戴易在圣约翰读英文。那些日子戴易深居简出,差不多也是隐姓埋名。他现在不叫戴易,而叫戴隐。多亏了银行家的父亲,戴易才能在圣约翰就读。上海的条件比北平好了不知有多少,白日在学校上课,晚上家中会有汽车来接他,这是父亲一手安排好的,然而戴易并不高兴。
以前的戴易现在的戴隐最想念,也最放不下的当然是梁君,那是不容置疑的。他知道他最对不住的就是梁君,他们已经登报实行同居,然而对他俩而言,那同居还没有真正实行便流产了,不光如此,梁君和他现在还天各一方。
同样让戴隐感到不安的还有不久之前那次游行的流产,戴隐知道一切全是因为他。是他的一句话导致一次精心策划的行动流产了,戴隐那些日子充满负罪感。他读不下英文,在他的眼前,在他的英文课本里,始终萦绕着那个词,renegade,他隐约记得这个词的释义是叛变者、变节者、叛教者等等。他是renegade吗?戴隐不愿意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renegade。
让戴隐心思纷乱的还有另外一件事。在上海,每到周末就会有一个女孩来他家。顾小姐的父亲开着上海最大的百货公司,两家是通家之交,银行家和夫人看出儿子很郁闷,所以就有了这么一个安排。其中当然还有另外的意思。顾小姐在女子家政学校读书,人也是文静得没法说,是既文静又活泼的那种。银行家和夫人早就看好这一对了,顾家也没有意见,但戴顾两家家长都是见过世面的人,所以采取的方式是温和的,潜移默化的。问题还不在这里,对戴隐来说,问题在顾小姐,他看出,那个女孩子是喜欢他的,所以她的攻势就很猛烈。顾小姐差不多日日待在戴家,你不想看到她,看到的却总是她。
然而戴隐心里装着的还是梁君。其实他正在暗中实施一个计划,那就是让梁君到上海来,只有这个计划能让戴隐的郁闷得到一些排解。戴隐现在和梁君一直在书信来往,梁君的每一封信对他都是治病的良药,看到梁君的来信,梁君在他眼前栩栩如生。
这天顾小姐来到戴隐房里,顾小姐笑着说,今天有几个女子在街头演讲呢,有一个女子还脱掉上衣,把乳房亮出来。戴隐问道,什么意思啊?顾小姐笑得岔了气地说,她们的口号是主张妇女解放,主张解放女人的乳房。听说是妇女协会搞的,还听说有几个女生去报考黄埔军校被拒绝了。
顾小姐也是栩栩如生的,读过家政学校的顾小姐既有新派女子的一套,也有传统女儿的一套。有时候,戴隐也止不住心旌摇动。那段日子,梁君突然很久没有信来,而这边家里的形势差不多水到渠成了。
戴隐不知道,上海发生的故事,在北平也在发生着,那些日子,身在北平的梁君遭到了一个男孩的猛烈进攻,那当然是爱情的进攻,那个男孩就是胡峰。
面色苍白的胡峰在女生们的眼中同样也是很有魅力的,如果从读书人的角度看胡峰,他甚至比戴隐更符合书生的形象。胡峰苍白瘦弱,但内心火热而又激烈,这是一个疾恶如仇的青年。在胡峰的心中,事物只有对与错之分,人也只有好与坏之分,其间是没有过渡地带的。胡峰只相信革命与爱情,胡峰就像莎士比亚剧中的骑士。相对于戴隐,胡峰更强于雄辩,胡峰这样的青年对于同样年轻的学生们有很强的号召力。
胡峰毫不隐讳地向梁君表明了他对她的爱。他对梁君说,密斯梁,你不知道我是多么爱你,你是我心中的女神。梁君说,胡峰你不要开玩笑。胡峰说,我没有开玩笑,我说的是心里话,你要看看我的心吗?如果你要看,我就把心扒开给你看,梁君你要看吗?那是咚咚跳着的一颗心。胡峰像莎士比亚剧的骑士一样面色惨白,眼睛如一汪湖水一样清澈。梁君止不住心跳加剧,这样的话是很有杀伤力的,但她还是板着面孔说,胡峰你不要胡说,你也知道我有爱人。胡峰说,你是说戴易吗?可是他已经消失了。梁君说,你又胡说。胡峰说,难道你有他的消息?“戴易在上海”那句话几乎脱口而出,但梁君终于还是没有说出来,她摇摇头说,我没有他的消息。胡峰说,他已经抛弃了你,他是个逃兵,革命和爱情的逃兵,他是renegade,为这么个renegade你不值得。
胡峰现在也一样失落,那次行动的流产让他的情绪低落到极点,那是他精心策划的一次行动,他一直期盼着那一天,盼着举旗挥舞、振臂高呼的那一刻。然而他没有盼到那一天,行动被取消了,不光如此,组织上还对他进行了严厉的批评,指出他的过激和招摇。一段时间内,组织上没有给他安排任何工作,让他深刻反省。胡峰承认是自己考虑不周,因他发展了戴易,正是因为戴易,导致了行动的流产。在深刻反省中,胡峰觉得,他会将功折罪的,对他而言,惩治那个renegade就是他将功折罪的证明。
你真的没有戴易的消息吗?胡峰问梁君。
我没有他的消息。梁君说。
梁君不懂得革命,但革命的字眼同样对她充满诱惑,其实在她的理解中,革命是个更大的概念。梁君不理解胡峰的革命,她理解自己的革命,比如她与戴易的实行同居,比如她选择国文系读书,她觉得这也是革命,至少是她的革命。梁君不同意胡峰给戴易下的renegade那个结论,不就是一次游行吗?有机会再游一次就是了。为这次游行,戴易付出的够多了,他忍住了那么多的酷刑。那天从警察局回来,她抚摸着戴易的伤口泪如雨下。她决定只要自己在戴易身边,就再也不能让他受到这样的伤害,戴易是她的全部。
如果胡峰不提那个renegade,她差一点就被胡峰感动了。戴易做得还不够吗?他是为了她,是为了他们的爱情,而爱情对梁君来说是她的全部。
即使胡峰说出了renegade,梁君也并不反感他。胡峰是革命的胡峰,胡峰想的是革命,她想的是爱情,如果没有戴易,梁君知道说不定她也会选择胡峰,革命的胡峰对梁君这样的女孩子也是很有吸引力的。
但她已经有了戴易。那一天正是她送走的戴易。戴易知道自己不能在燕大待下去了,甚至在北平也不能待下去了,他只能选择离开北平去上海。他和梁君约定和她在上海重逢,实行他们的同居计划。
7
这一天梁君接到了戴隐的来信。这是一封让梁君十分高兴的来信,戴隐在信中说,让她马上来上海,告诉她一到上海他们就开始名副其实的同居,如果她不愿意在家中,房子他已找好了,学校也已联系妥当,和他一样在圣约翰大学就读。女孩子就是女孩子,梁君忍不住高兴,把戴隐的来信告诉了王小雁。除了高兴,告诉她也是一种必要,王小雁是她最好的同学和朋友,梁君对母亲必须不辞而别,然而最终还要有一个人把她去上海的讯息传递给她,这个人只能是王小雁。
王小雁羡慕地说,怪不得,瞧你这样子,就像刚进洞房的小媳妇。
一切都在暗中进行。行程也已确定,从北平去天津,从天津乘船去上海,那艘客轮叫玛格丽特女王号。
试枪是在香山的一个山坳里。两把枪是胡峰和工科一个男生一起赶制的,那个男生精通机械制造而且乐此不疲。子弹是从一个国军连长手中买来的,一共买了五十发。他们试射了十发子弹,射程至少都在五十米,结果比设想的还要好。从香山回来,胡峰请男生吃了一顿驴肉火烧。那个男生问胡峰,你要这两把枪干什么?那天胡峰喝了一点酒,胡峰习惯地拢紧眉头,说,为了惩治。男生问,惩治谁?胡峰说,renegade。男生是个重实践轻理论的男生,他问道,什么是renegade?胡峰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说,是我的情敌。男生说,你真是个骑士,你不会射他的心脏吧?胡峰说,不会。男生问,如果他射中你的心脏呢?胡峰说,那就笑着去死。男生说,早知道这样,我不会帮你制枪。胡峰说,我了解他,看到枪他说不定尿裤子。男生说,你是吓唬他?胡峰没有回答,他的嘴角浮出一丝神秘的微笑。
玛格丽特邮轮下面,王小雁流着眼泪向一个人挥手,那个人就是梁君。从北平来天津的一路,王小雁流了一路的眼泪,是为梁君流,也是为自己流。梁君去上海了,从此就是天各一方,梁君是为了实现她和戴易的同居,可是她呢?她的爱情遥遥无期,这且罢了,现在的她是一个人在忍受失爱的痛苦。王小雁喜欢胡峰已经很久了。得知梁君和戴易实行同居那一天,她认识了胡峰。胡峰拢紧眉峰的动作,让她怦然心动,那时她才发现,胡峰正是她心中的那一个,然而胡峰却不为她所动,王小雁现在是一个人在恋爱。几天前,王小雁把梁君去上海的消息告诉了胡峰,那是她的暗示,她在暗示胡峰她也愿意和胡峰像梁君戴易一样。胡峰习惯地拢紧眉峰,问道,她去上海干什么?王小雁带一点哭音地说,还用问?去践行他们的同居。
他们?胡峰恍然大悟,梁君去上海,这么说戴易也一定在上海。原来他在上海啊,怪不得,北平让他找了个遍,原来他在上海。
梁君住在邮轮的二等舱,那是两人的舱位,然而对面却没有人。二等舱位还是很干净的。那时从天津到上海水路大概要两天,那两天梁君既心急如焚,又十分安定,心急是因她恨不得一刻就飞到戴隐身边,心安是因她终于等到了想要的结果。梁君也是有一点忧虑的,对于戴隐的家庭她所知很少,她只知道那是一个大家庭,知道戴易的父亲是银行家,而她家则是每天豆浆油条的老百姓,这种相差是悬殊的。这就让她有一点忧虑。然而只要戴易爱她,那一点忧虑终于如天空一样慢慢放了晴。
第二天,看到舱外天气晴好,梁君出舱来到了甲板。然而到了甲板她才发现人很多,体面的旅客并不多,很多低等舱位的旅客都拥到甲板上透气。梁君不知低等舱位是怎么样的情形,但是这么多的人都涌在甲板却不是她想要的,所以她只停了一会儿就又回到自己的舱位。
如果梁君在甲板上多留一会儿,她可能会看到一个人,就因为那一小会儿,她和那个人擦肩而过。
低等舱位果然是梁君无法想象的,只有身处其中才会有感受,现在就有那么一个人蜷缩在五等舱的角落里。他的样子像在睡觉。他的打扮和五等舱里的大部分旅客差不多,身边只有一个藤条的箱子,但是只要认真地看他,也会看出一点不同来。这人虽面色苍白,但面部却棱角分明,黑而细长的眉峰拢在一起,显得他十分的严肃。
实际上他没有睡着,五等舱中除了拥挤的旅客,还有拥挤的蟑螂。以前他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蟑螂,即使在盛产蟑螂的南洋他也没见过。五等舱的蟑螂有鸡蛋那么大的个头,看着十分恐怖。舱中弥漫着人体的臭味,那是汗臭、脚臭、屁臭、尿臭混杂在一起的气味。本来就稀薄的空气因混杂了这样复杂的臭味显得更加稀薄,许多人忍受不住都跑到甲板上,只有他和一个老人还在忍着。那个老人是个瘸子,他很奇怪对面这个年轻人为什么和他一样忍受这种折磨而不去甲板。他说,你这个年轻人为什么不上去透透气?年轻人笑笑说,大家都上去了,这里的空气就好了。老人又说,你这样的人不该在五等舱。年轻人笑笑,没有回答。
这个老人很会看。当年他从南洋来北平读书,也是坐了几天的轮船,那时他的舱位是二等舱,他知道二等舱是什么样子,那里很干净,还有茶房侍候。他还知道现在有一个人正在二等舱里休息,或者趴在舷窗看着外面的大海,他能想象出她的样子,那是一个很美的造型,就像希腊雕塑一样。这样的想象让他止不住又把眉峰拢在一起。看着身旁那个老人又要说话,他却没有说话的欲望,他扶着梯子爬出五等舱上了甲板。他把帽檐压得很低,把身体挤进一群五等舱的旅客之中。即使上了甲板,他仍然没有忘记拎着他的藤条箱子。
想不到海上晴好到上海却下了大雾,引渡的拖轮像蜗牛一样牵着邮轮靠在了黄埔港。看到岸上飘舞的万国旗,年轻人止不住又拢起眉峰,此时他的眼神是凌厉的,像鹰鹫一样凌厉。他快步挤下邮轮,穿过接船的人们之后他并没有离开,而是把自己藏在一个视角很好的地方,盯着从邮轮下来的旅客。
终于,他的眼睛落在一个年轻女子身上。
戴隐一大早就来到了码头。玛格丽特邮轮晚了三个小时。戴隐心里隐隐有一点不安,他知道梁君就在这趟邮轮上,如果她来,就一定在邮轮上,但他却有些不敢确定。一个星期前他接到梁君的来信,信上说她坐这趟邮轮来上海。她还在信中说到了一个英文词,renegade,即使不是学的英文,戴隐也知道这个词的含义。梁君在信中气愤地说,她为了这个词和胡峰几天没有说话。
renegade,这一定是胡峰加在他头上的。就因为这个词戴隐突然感到了不安。他想起胡峰那苍白的脸,想起他拢起的眉峰。
戴隐终于在人群中找到了梁君。那点不安很快就消失了,代之以相逢的快乐。他的密斯梁终于来了。梁君也看到了戴隐,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戴隐扶着梁君上黄包车,梁君说,我们去哪里?戴隐说,先见见我父母。梁君先上了车,戴隐欲上车时,枪声响了。
子弹呼啸着从戴隐耳边擦过,咣的一声击在他身后的轮船钢板上。码头顿时一阵大乱,梁君还在莫名其妙,她问戴隐,怎么了?戴隐面色苍白地上了车,抖着嘴唇对车夫说,赶紧走。
梁君的预感还是应验了。戴氏夫妇对这个不约而至的密斯梁并不欢迎。但毕竟是大家族,必要的礼仪还是有的。他们给梁君安排了客房让她休息,之后,戴隐的父亲说,戴隐你到我书房来,我有话要说。
戴隐已经知道父亲会说什么,然而他的心思一点也没在即将开始的谈话上。他随着父亲和母亲去了书房。然而戴隐的父亲却是一句话没说,最后还是母亲说话了,她说,密斯梁就是燕大的那个密斯梁吧?戴隐答道,是她。母亲问说,她来上海干什么?戴隐说,我们要实行同居。母亲说,你这不是胡闹吗?她和我们家不登对。再说,顾家女儿怎么办?戴隐说,这和顾小姐有什么关系?母亲说,你们就要订婚了。戴隐说,要订你们订。母亲说,这叫什么话?我们家是有身份的人家,怎么能做出这种事?他阿爸,你不是有话要说吗,为什么还不说?你就让他胡闹下去吗?父亲轻轻咳了一声,这是他欲说话前的习惯,他叫着戴隐的小名说,小易,我们家不是那种封建家庭,家里是给你自由的,特别是你的婚姻大事,但是我觉得你的密斯梁不合适。戴隐神色漠然地说,怎么不合适,和谁合适?母亲说,当然是顾家女儿,我们两家在上海是最登对的。你父亲的名望和顾家的财力不要说在上海,在中国也是说得出的。戴隐说,我又不是和名望财力结合。父亲说,顾家女儿也是受过教育的,上海的教育比北平一点不差,顾家女儿相貌也说得出。母亲说,密斯梁那样的家庭怕是连咖啡也不会喝的。
戴隐沉默了一会儿,说,密斯梁从北平来就是投奔的我,爸妈,儿子希望你们做得像个长辈。母亲说,我们又不是她的长辈。父亲说,这个倒不必担心,我们会待她好的,人家毕竟是我们的客人。
从书房出来,戴隐就去了客房。梁君还像从邮轮上下来一样,衣服也没换。见到戴隐,梁君说,他们不欢迎我。戴隐说,不是有我吗?梁君说,我不想住在你家里,你不是找好房子了吗?我住到那边去。戴隐说,房子是找好了,家具什么的一点没有,你先在家里住几天,待我把房子收拾好,我们就住过去。梁君说,我一刻也待不下去。戴隐说,君,先委屈几天吧,一切都会好的。梁君流下了眼泪。
这天夜里,戴隐躺在床上睡意全无,思绪纷乱。
对于父母的干扰,戴隐早有意料,他并没有把他们的话放在心上。在和父母的关系上,他是自由的,他们拴不住他。那个顾小姐也一样,虽然顾小姐并不让他讨厌,但和她订婚是不可能的。
戴隐忧虑的是另外一件事。
他清楚,码头那一枪就是冲着他来的,如果那一枪不偏那么一点,如果今天没有这样的大雾,现在他已经不会躺在床上了。
是谁呢?戴隐马上想到了renegade。
是胡峰,一定是他。除了梁君没有谁知道他已回到上海,但胡峰是怎么知道的呢?会是胡峰吗?戴隐再也躺不下去了,他悄悄来到客房,轻轻地叩了几声,他知道梁君肯定没睡。梁君说,谁?戴隐说,是我。梁君说,戴隐,你不要进来了,不要让你母亲说闲话。戴隐说,我有重要的话要问你。梁君开了房门。戴隐关上房门。梁君说,你有什么重要的话问我?戴隐说,也不是什么重要的话,只是想来看看你。梁君又落下眼泪。戴隐说,君,你来上海有人知道吗?梁君说,谁也不知道,连我母亲也不知道。戴隐说,啊。梁君忽然想起王小雁,又说,只有王小雁知道,我让她过几天告诉我妈,总不能让我妈总悬着一颗心吧?如果我直接告诉我妈,你也知道她不会让我来上海。戴隐说,你做得对。梁君又说,王小雁喜欢胡峰。
现在,戴易已经确定那一枪是胡峰所为了。梁君——王小雁——胡峰,这是完全可能的。胡峰已经在上海了,说不定他一直跟踪梁君,是随着她来到上海,他一定知道梁君是和他相会。从此以后,不见到他,胡峰是不会离开上海了,他会制造和自己见面的机会的,如果两人有那么一次见面,见面就会是他的死期。
那几天梁君在戴公馆待得心乱如麻。戴家待她的确如同客人一样,话却是不多说的,然而梁君知道她的背后有无数只眼睛,她像被软禁了。从她来到戴公馆第二天,戴家又来了一个顾小姐,那是一个相当美丽的女孩子。梁君感觉出男女主人都很喜欢她,他们在一起谈天说地,见到梁君却很安静,一下子就不说话了。不用谁告诉她,梁君就已经知道那个顾小姐是谁了。梁君一辈子也没碰到这样让她无比尴尬的情势,即使这样无比尴尬梁君也能忍受,她不能忍受的是戴隐那个遥遥无期的承诺。戴隐说不久之后就会让她搬出去,和她实行同居,但是直到现在他也没实现他的承诺。
戴公馆对她来说是陌生的,上海对她更加陌生,上海的一切她都不晓得,可怕的是,连戴隐她也不懂了。
8
胡峰知道那场大雾让戴隐逃过了一劫。但是上海不会总有大雾的,胡峰的枪法也不会总是偏掉那么一点距离的。戴隐和梁君上了黄包车,胡峰也上了另一辆黄包车,他看见前面两辆黄包车走进了戴公馆,他看见戴易扶着梁君走进花园洋房。胡峰是来过上海的,岂止是来过,他曾在上海读过一年书。他讨厌上海的纸醉金迷,之后他选择了北平。他发现他喜欢北平,不是他喜欢北平那干热的气候,他喜欢的是北平激烈的学生运动。
胡峰终于发现他的那一点盘缠不够用了。现在他住在戴公馆附近的一家小旅店,从窗子中抬眼就可以看见戴公馆的大门,再过一天,他就得从小旅店搬出去。胡峰知道他是绝不会搬出去的,他告诉老板钱很快就会寄过来的,求老板宽限几日。老板一双刀子眼狐疑地盯着他不说话。胡峰又说,这样吧老板,我可以给你店里干活,我不用你给我工钱,我的钱寄过来照付你无误。老板觉得这倒也不错,在自己眼皮底下,这人想跑也跑不了。实际上老板已经看出这个年轻人很奇怪,他成天猫在旅店里哪也不去,看他的样子绝不会是一个干粗活的人,这种人能不惹就不要惹他。老板说,那就委屈你当几日茶房吧,你年轻轻的,干个茶房总还干得动。胡峰干起了茶房才知道这活也不是那么好干的,除了挑剔的老板,老茶房个个欺生,他成了让人呼来喝去的奴隶,一个最卑下的奴隶。客人们也不好侍候,咸了淡了,冷了热了,说不定哪一次不顺心就会把茶水泼到他的脸上。胡峰忍住了,他们怎么欺负他都不重要,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干,那是他的使命。不管忙闲,胡峰的眼睛总不忘对面的戴公馆。戴公馆大门处有一个门房,除了主人,人们出出入入必要经过门房的盘查。戴家少爷仍然去圣约翰上课,但不再坐黄包车,而是让家里的汽车接送。每一天,汽车都会停在公馆院子里,戴家少爷从楼里出来,不必多走一步,就钻进了小汽车。少爷深居简出。有一次,胡峰连着干了几个班,腾出了一天假去了圣约翰大学。他把藤条箱子留在旅店,箱子里的那东西却藏在了身上。如果此行成功,他就再也不必回旅店了。圣约翰是一家洋人办的大学,校园大得不得了,胡峰找遍了校园,结果可想而知,那可是一座几千人的大学啊。
胡峰知道那个人是在躲着他,以前是他在暗处,对方在明处,如今是两个人都在明处,也都在暗处了。胡峰又回到旅店当起了茶房。他的钱没有寄过来,老板当然也不会放他走。胡峰在小旅店当了三天的客人,当了三十天的茶房,而且看样子这个茶房还要当下去。
梁君从没在戴公馆出现过,但胡峰知道她就在公馆里,说不定她和戴家少爷已经同居了。一当想起那个叫梁君的女子,胡峰的眉峰就会拢起来。
戴隐却不觉得自己是在暗处,他知道在暗处藏着的是有着两条剑眉的那个人。所以自从码头上那一声枪响,戴隐就一直坐自家的汽车上学,不光上学,只要是出入公馆,他必乘公馆的汽车。戴隐和圣约翰的导师说好了,这一段他会尽量在家里自修。导师当然是无何不可的,戴隐学业很好,是那种让导师放心的学生,何况大学又是松散性的授课,学生是可来可不来的,那就索性让戴隐自修。
那段日子,银行家和夫人也觉得奇怪,儿子忽然变得听话了,不像以前总在外面跑来跑去。当初他可是野着呢,放着上海的大学不读,偏要去北平读那个燕京大学。让他们不解的是那个密斯梁,她竟然能在公馆里待下去,他们一直在寻找密斯梁待下去的理由,他们在找,顾小姐也在找,但是有一天,戴隐把理由给了他们。那一天,银行家把儿子喊到书房,问他,你和那个梁小姐究竟是什么关系?戴隐笑笑说,现在是同学关系。银行家当然不会对梁君下逐客令,尤其不能当着儿子下逐客令,夫妇都是有教养的人。银行家做欲言又止状,只听得戴隐说,先前我是给你们开玩笑呢,密斯梁想读圣约翰的英文科,她正在修英文课呢。银行家问,她不是已经读了燕大的国文系?戴隐说,女孩子读国文会读成老夫子,她喜欢英文,北平的英文不如上海。银行家点头,这倒也是。一边的母亲听得心花怒放,她说,你该想想顾家女儿的事了。戴隐说,给我一点时间吧,容我考虑考虑。这倒是个让银行家夫妇心安的理由,戴隐能这么表示,已经是个很大的进步了,何况顾家女儿也的确惹人疼爱,银行家夫妇一颗心更加妥帖了。
戴隐的心却仍在悬着。现在,让他最忧虑的不是自己的安全,而是对梁君的承诺。梁君已经在公馆待了将近一个月了,他能感觉她是在度日如年,他知道她一定对他有一百种想法:戴隐不是找好房子了吗,为什么不搬出去和我实行同居?戴隐一直在犹豫,是不是把他的忧虑告诉她。他明白不能再瞒下去了,再瞒下去,将不仅是天大的误会,而是天大的错误了。
有一次梁君忽然说她看见了胡峰。戴隐把房门关上,问她,你真的看见他了,你确定是他吗?梁君说,我能在哪里看到他?我连公馆的院子也没出过,我不敢确定是他,我觉得像他。戴隐打断她问,你还没回答你是在哪里看到的他。梁君说,在公馆的门房。我看到他了,他没看到我,他在和门房说话,他的样子就像一个茶房。戴隐说,是他。梁君说,他来上海干什么,他怎么当了茶房呢?戴隐沉思着说,不知道。两人静默了一会儿,梁君忽然流泪了。戴隐知道梁君想的是什么,他想是把话说出的时候了,他说,君,你不要难过,我知道你的心,我想你也该知道我的心。梁君说,以前我知道,现在我却不知道了。戴隐替她拭泪,说,君,我有话要对你说。梁君说,我就知道你有话要说,你也不必为难。戴隐知道她还在误会之中,急切地说,君,你知道胡峰来上海干什么?梁君说,你都不知道,我怎么能知道?戴隐说,来杀我。梁君一惊,脸一下子变得惨白起来,她抖着嘴唇说,他为什么要杀你?戴隐说,在他的心中,我是个renegade。梁君说,你怎么是renegade?戴隐说,我承认我是个renegade,自那一次你来警察局,我俩走出警察局,我就是一个renegade了。梁君说,你不是。戴隐说,在你心中我不是,在他心中我是。现在不要说是不是了,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搬出去,实行和你的同居吗?就是因为胡峰,我觉得胡峰是跟着你来上海的。梁君说,怎么会?戴隐说,是暗中跟着你来的上海。还记得码头那一枪吧?那一枪就是冲着我来的,幸亏那一天的大雾。我猜这些日子,胡峰一直在寻找机会,当茶房也是他为了寻找机会。如果我和你搬出去实行同居,我们住不起像家里这样的大房子,也不会有门房替我们盘查陌生人,家里也不会有汽车接送我,我每天都要步行去圣约翰,那样,我就时时处在枪口之下。梁君扑进戴隐怀里,又流了眼泪,梁君万没想到戴隐竟是这样命悬一线,竟是这样每时都面对着枪口。戴隐说,你明白我为什么不搬出去了吧?梁君说,那我们怎么办?戴隐说,逃。梁君说,逃去哪里?戴隐说,逃到让胡峰找不到的地方。梁君抖得不成样子,她说,那我们赶紧走吧。戴隐说,不行。梁君说,为什么?戴隐说,没有钱,我拖了这么长时间,就是因为钱,你也知道,我父亲虽然是银行家,我个人却是没有钱的。在上海我是用不到钱的,可是逃出去就得用钱了。我正在暗中筹钱。梁君说,什么时候能筹到啊?戴隐说,不能等了,你把衣服收拾好。梁君点点头。
戴隐和顾家小姐订婚的事情已经进入公馆的议程,订婚之后就是结婚,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戴公馆那几日显得喜气洋洋。那几天夫人和先生对梁君反而显得越发热络。是啊,戴隐的大事已经定妥,何必对一个借住公馆的小女子那么刻薄呢?戴家是有教养的,不要说一个密斯梁,几个密斯梁也不在话下。
那天夫人和顾家女孩从霞飞路的永合首饰店回来,门房把一封信交给夫人。夫人和顾家女孩是去首饰店订购订婚钻戒,顺便还看了结婚的戒指。兴冲冲的夫人打开信一看,莫名其妙地说,这种事何必留封信?又对顾小姐说,这下可好了,那个密斯梁总算搬出去了。顾小姐却是有些狐疑,把信拿过来,信上写道:母亲,我陪密斯梁去圣约翰考试,大概要几天,密斯梁考中就要搬出去了。——易儿上。
然而三天后那个密斯梁没有回公馆,戴隐也不回公馆。银行家夫妇先还不以为意,以为儿子是帮忙密斯梁。又过了三天,戴隐仍没有回公馆。银行家终于感到了蹊跷。自从戴隐回到上海,一向是不在外留宿的,这马上就要一个礼拜了,戴隐竟是踪影不见。银行家打发人找遍了圣约翰,仍是不见戴隐的影子,熟悉的同学告诉说,他们也差不多一个礼拜不见戴隐了。
戴公馆炸了锅。
这两人一定是私奔了,那封信不过是缓兵之计。但是面对这样的事,经见颇多的银行家也无计可施。夫人欲登报寻人,让先生制止了,银行家说,想也不要想,我们这种人家又不是什么封建家庭,登报寻人,怕是全上海都要笑掉大牙。他成心要做这种事,你登报也没有用处。现在的事情是如何安抚顾家女孩。
9
广州的岭南学院来了两名新教师,原本男教师教体育,女教师教国文,但到校之后,男教师却做了图书馆的管理员。谁都知道,那时的体育还是新生事物,大凡新生事物总是稀缺,也总是显得重要。放着体育教师不当,做个图书馆的职员,的确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校董们觉得那个男教师真的可以做个出色的体育教师,他的身形十分健美,看着就像希腊雕塑一样。岭南学院其实只是一间新成立的中学,本来要在术科改革一下的,但男教师执意要去图书馆,学校没有办法。
看样子这一对青年教师是一对恋人。不过暂时他们并没有住到一起,学校还没有那样的条件。奇的是男教师住进了教工的宿舍,女教师却在外租了房子。
怎么会是这样一种局面呢?学校不解,梁君也不解。那一天她帮着戴隐收拾屋子,把心中的郁闷说了出来。戴隐扶着梁君瘦削的肩头说,君,我知道你盼着同居,我也盼着呢,可是我觉得现在还不是时机。梁君说,这里是广州,没有人知道你我在广州。戴隐笑笑,说,我知道他也在广州。梁君心中一冷,说,怎么会?连你父母也不知道我们在哪里,他怎么会知道?戴隐说,我有预感,他也在广州。梁君说,那我们就更要在一起。戴隐说,我们从上海一路一起过来,我已经悔得要命。梁君说,我不明白,一路不是很安稳吗?戴隐说,我一路都提着一颗心,我知道他一路都在跟着我们。我最怕的不是那一枪击中我,而是击中我身边的你。君,你知道吗,我真的是害怕,我怕死了,所以我不能和你实行同居,如果你我在一起,子弹是不长眼睛的,它不认识你我。
梁君说,那就更要在一起了。戴隐说,为什么?梁君说,我说不好。戴隐说,君,这次你必须听我的,这一段日子我们忍一下,过了这段日子如果没事,他可能就不在广州。
岭南学院附近有一座寺院叫灵隐寺。那一天寺里来了一个面容苍白的年轻人,他对住持说要自愿剃度。住持看着这个很斯文的年轻人说,施主凡心未定啊。年轻人说,如果不能剃度,住持能否让我在寺中借住几日?住持说,这怕是你的目的吧?寺小僧多,施主还是另行方便吧。年轻人说,我可以在寺中做些粗活。住持猛然想起寺中一个净头生了怪病卧床不起,如果这个年轻人肯干,不妨让他替上几日,净头那活在寺中算是不费什么体力的。住持说,寺里倒是有个事情,不知你能不能干。年轻人说,我还有些体力,人也年轻,任什么事都能干。住持说,你是俗世之人,我只能让你借住几日,过几天那个净头将养好了,你便自寻方便。年轻人说,听凭住持发落。住持说,阿弥陀佛。
净头的职责就是管理寺中的茅厕。寺中不比俗世,凡事讲究干净整洁,所以那茅厕几乎是一天一清,还要打扫得纤尘无有。每一天僧值还要过来查验,查验的方法是眼中没有污物,鼻中没有臭味。出家人食素,那眼睛和鼻子也就分外敏感,特别对一个生人,又是借住于此的俗世之人,僧值格外挑剔。然而对胡峰来说,这并不是不可以忍受的,何况寺中还管着一日三餐,人也有一个睡处。只要凡事勤勉,僧值愿说由他去说。
胡峰没想到他会南下广州。那一天清早,他看见戴隐和梁君上了黄包车。这是此前从来没有过的,胡峰从没见过两个人双出双入,他只见过戴隐每日坐家里的汽车出入。汽车胡峰是跟不住的,那时的汽车又十分稀少,所以胡峰不能跟着戴隐,他只能选择在公馆对面的旅店蹲守。这一次两人一起出去,又是坐的黄包车,胡峰知道这是一次机会。而且事情的确可疑,他们怎么大清早就出去了,放着家里的汽车不坐?胡峰想也没想,转身拎起藤条箱子上了一辆黄包车,那个时候老板还在打麻将。他对师傅说,跟定前面那两个人。
胡峰已经想不起来过去的那些细节——他是怎么到的火车站,又是怎么上的南下的火车?他只记得他的一条腿痛得厉害,那是火车上查票,逃了一路车票的他,补了票仍被两个乘警痛打了一顿。
其实在火车上他有无数次的机会。有了车票,他也就有资格选择座位了,他距离他们并不远,他们在车厢的中部,他在车厢的尾部。那时他就发现了戴隐的聪明,戴隐没有选择包厢真是聪明,混在一帮散客之中任谁也是难以下手的。下了手也没有退路,所有过程都在众目睽睽之中。那是一条死路,他的死路反而成了他们的生路。
他不怕死。他怕击中的不是戴隐,那就是乱杀无辜了,如果那颗子弹伤到梁君,将会让他一生在懊悔中度过,不啻自己的死。那太可怕了,想也不敢想。所以虽有无数次的机会,胡峰都隐忍了。这么说不是表示胡峰放弃了机会。一路之上他几乎没睡过觉,他的眼睛布满血丝,他发现即使去厕所,那两人也是双出双入彼此依偎着。目睹那种情景让他的眉峰越拢越紧,那一刻他的胸口一热,一口鲜血喷射出来,他的肺病又犯了。
此后就是这座灵隐寺了。
胡峰想不到落脚于灵隐寺反而限制了他。虽是俗世之人,住持仍给了他一件僧袍。住持说,你在寺里干一天,你就是寺中之人,披上吧,阿弥陀佛。这样一件僧袍让他成了一个没有剃度的僧人,至少表面上他有些与众不同。他不敢去岭南学院,那会让他更加引人注目。但他的眼睛却从没离开过学校的大门,任何一个人出入学校也休想逃过他的眼睛。
他一次也没看到过戴隐,但他曾经看到过一次梁君。不是在学校,而是在灵隐寺。他万万没想到梁君会来寺里上香,那一次他几乎躲避不及。那天他收拾过茅厕转出来时迎面就撞上了梁君。梁君低着头,他也低着头,他们都心事重重,没有留意身边匆匆而过的人。
梁君上香的样子显得楚楚可怜,不用猜胡峰就知道她为什么事上香、为谁上香。不久之前她还是一个新潮女子,曾经登报实行同居。胡峰压住剧烈的咳意,又一次拢紧了眉峰。
戴隐的话再一次应验了。那一天梁君也看到了胡峰,她一眼就认出了他,虽然他穿着一件僧袍。这件僧袍反而证明了戴隐的预感,如果他没有目的,又何必披上一件僧袍?他在遮掩什么?梁君忽然明白戴隐为什么坚持一个人住在学校,戴隐说得不错,胡峰果然在广州,他一直在准备射出一颗子弹,戴隐是在保护她。
必须离开广州了。
10
一年以后的江西地界,那是在洞庭湖畔,那地方十分荒凉。此前的路线是粤北,之后是粤西,之后是广西,再后又是粤北,每一次都是短暂的停留。那些日子,两人已走得精疲力竭。戴隐说,君,这就是洞庭湖了,歇一会儿吧。我想下水洗洗,已经多少日子没洗过澡了,我现在脏得不敢亲近你,我差不多成了一条癞皮狗了。梁君说,王小雁就说过你是落水狗。当年你还是美专的人体模特呢,我们女生都叫你希腊雕塑,瞧你现在就像一个农夫。你洗吧,我看着行李。戴隐说,可惜我当不上农夫,农夫多好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家里还有一个女子等着他。
梁君说,那我们就在这儿当农夫吧。戴隐说,行啊,我是农夫,你就是农夫的媳妇。
自从离开上海,戴隐从来也没痛快淋漓洗过一次澡,那一次他觉得十分痛快,浩瀚的湖水让他觉得自己成了一滴水珠,觉得自己和湖水融为一体了。他想,这么阔大的湖水也是由一滴滴的水珠构成的,那就当一滴水珠吧。从湖水中走出来,他招呼梁君也下来洗洗。
他们都听到了一声枪响。
九个月以后,梁君生下了戴隐和她的儿子。那时她已经回到北平,她为儿子取名戴布衣。王小雁问梁君,怎么给孩子取了这么老派的名字?梁君惨然一笑,亏你还是国文系毕业的呢,你再想想这名字。王小雁瞪起眼睛想了一气,忽然说,布衣,是不是“不易”的意思啊?
梁君流着眼泪抱起儿子。
(《作家》2011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