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坐下就闻到一股浓浓的麝香气,让人恶心,头一阵香味扑来时,我的脑子和想象力就控制不住了,眼前是一片浓黑的烟雾,可我心里还清楚。虽然什么也看不见,却好像潜伏着一种恐怖的邪恶东西。我被强行推向那可怖的烟雾中,那模糊的幽灵在烟雾里游荡,似乎预示着有什么东西要出现,一个陌生人影来到门前,几乎要把我的心灵炸裂,一种非常阴森的恐惧笼罩着我。我觉得自己的头发都竖了起来,眼睛突了出来,嘴巴张开,舌头发硬,脑子里像煮沸的水。肯定有什么东西被折断了,我想叫,却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一阵嘶哑的呼喊声,它离我那么远,似乎不是我自己的声音。此时,我想到了跑,于是就逃出了那令人害怕,使人绝望的烟雾。
我看见福尔摩斯被吓白的面孔,如同死人一样,这一景象使我的神志在刹那间清醒了,我有了力量,甩开椅子,跑过去抱住福尔摩斯,我俩便踉踉跄跄地逃出那间恐怖的屋子。不久之后,我俩倒在了外面的草坪上。我俩坐在草地上,擦擦冰冷的
前额。
此时,我俩感到灿烂的阳光把那股围困住我们的地狱般的烟雾给穿透了,烟雾从我们的心灵中慢慢消散,仿佛雾气从山木间消失一样,平静而理智的阳光又照到我们身上。我俩坐在草地上,擦擦冰冷的前额,彼此看着对方,观察着这场劫难之后的印证。
“老实说,华生!”福尔摩斯说,声音仍然在发颤,“我必须感谢你,还得向你道歉,哪怕对我自己来讲,这个实验也是大可非议的,对朋友来讲,就更严重了。我真不该啊,亲爱的朋友,我太对不起你了。”
我从未像现在一样对福尔摩斯的内心世界了解得如此细致。“你明白,”我激动地说,“这样能帮助你,不是吗?我为此备感荣幸。”
马上他又恢复了那种半带幽默半带挖苦的神情,这是他对旁人的习惯态度:“华生,让我俩如此疯狂,简直是多此一举,我们进行这个实验以前,观众肯定认为我俩发疯了。我不得不承认,我未曾料到反应会如此强烈。”他跑进屋又跑出来,手里提着那盏灯,手臂伸得很直,以让自己远离灯,他把灯丢进了荆棘丛里。“必须让屋里换换空气。华生,我觉得对这些悲剧的出现,你该不会再有什么怀疑了吧?”
“是的。”
“可是,仍然搞不明起因。”福尔摩斯皱着眉头。
“我们去那边凉亭里讨论吧。”他转身走进凉亭。
“这个该死的东西似乎还卡在我脖子里,我们得承认,全部是莫梯克·特雷肯斯那坏蛋干的,虽然在第二次悲剧里他是受害人,可在第一次里他是罪犯。我们首先应记住,他们家以前闹过纠纷,后来又和好了,程度到底怎样,我们就不清楚了。当我想到特雷肯斯那张狡诈的面孔,特别是镜片后面的两只阴险的小眼睛,就认定他不是个性情厚道的人。他说过花园里有情况,这下就把我们的注意力引开了,使我们偏离了正确的方向。他就是想把我们引进误区。最后一点,假如不是他把药粉扔进火里,还会有谁呢?他一离开就出事了。你想,要是有别人进来,屋内的人肯定会从桌边站起来。另外,这宁静的康渥尔,晚上十点之后是没人外出做客的,因此我们可以说,一切都说明了特雷肯斯是嫌疑犯。”
“那他是自杀的了!”
“嗯,华生,表面上看来这种假设可能成立,一个人给自己的家人带来这样的灾难,会感到自责,他也许会由于悔恨而自杀。但是有理由能推翻该假设,好了,英格兰有一位知道所有情况的人,我已经安排好了,今天下午我们就可以听到他的
“我长时间和野人生活,法律限制不了我。”叙述,哦!他提前来了。”
“里边请,里昂·斯德戴尔博士,我们刚在屋里做了一次化学实验,所以屋里不能接待贵客。”福尔摩斯笑道。
我们听到花园的门咔嗒一声,那位探险家的高大身影便出现了,他很惊讶,转过身朝我们这边走来。
“福尔摩斯先生,是你叫我来的,大概一个小时前我收到了你的信,就来了,尽管我不知道自己奉命前来是为了什么,是这样吗?先生。”
“也许我们能够在分手之前把事情弄清,”福尔摩斯说,“你现在来到这里,我很感谢你,室外接待不周到,希望你谅解。我朋友华生和我将为命名为《克尼什的恐怖》的文稿新添一章,现在我们需要清新的空气,我们要讨论的问题也许跟你本人有密切的关系。因此,我们还是在一个没人偷听的地方谈论,你说好吗?”
探险家面孔铁青,把雪茄从嘴里拿出来,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的同伴,似乎有什么东西忽然打了他一下。
“我不知道,先生,”他说,“你要谈论的问题与我有什么密切关系。”
“莫梯克·特雷肯斯的死。”福尔摩斯看着他说。
那一瞬间,我真希望自己全副武装,手拿武器,斯德戴尔那狰狞的面孔唰地变红,睁大双眼,额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他握着拳头冲向我的朋友,后来又强迫自己站住,竭力使自己镇定下来。他的样子比火冒三丈更令人害怕。
“我长时间和野人生活,法律限制不了我,”他说,“所以我便是法律,这已经不奇怪了。先生,你不要忘了,实际上我不想害你,你应该还记得以前发生的事。”
“我也不想害你,博士,虽然我已经全部知道了,我是先找你而没找警察。”
斯德戴尔喘着气,坐了下来,他害怕了。
也许这是他冒险生涯中从未遇过的,福尔摩斯那镇定自如、自信的神情独具力量。我们的客人一时间无话可说,急得两手不知搁哪儿好,像一只被束缚的猴子。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终于问道,“你要是想吓唬我,那你就找错人了,我们不要再绕来绕去,直截了当地说吧,福尔摩斯先生,你是什么意思?”
“我会告诉你的,”福尔摩斯说,“我把这件事弄清楚了,把你请到这里来,是由于我想用我的坦率换你的坦率。”
说到这里,福尔摩斯顿了一下,说:
“下一步我该如何走,全由你辩护的性质决定。”
“我的辩护?”
“没错。”
“我辩护什么?”
“有关杀害莫梯克·特雷肯斯的控告的辩护。”
斯德戴尔拿手帕擦了一下前额的汗。“老实说,你逼得太紧了,”他说,“你的全部惊人的成绩都来自这种虚张声势的力量吗?要是那样,你也太看不起我了,福尔摩斯先生。”
福尔摩斯一本正经地说:“虚张声势的是你,而不是我,里昂·斯德戴尔博士。我将把我的结论所依据的事实说一些给你听,以此为证。我只想提一点,你从普利茅斯回来,而把大部分财物运到非洲去,这让我了解到,你便是构成这悲剧的主要因素之一,你的这一行动暴露了你。”
“我是回来——”斯德戴尔好像要解释什么。可福尔摩斯不听,接着说:“你回来的理由,我听你讲过了。可是我相信因为它不够充分,就不要再提那个不可信的理由了。那次你来问我怀疑谁,当时我没回答你,你便去找牧师。但你没进去,只在牧师家外面呆了一阵,你最后回到你住的地方!”
“这……你是怎么知道的?”他疑惑地问道。
“我跟踪了你。”
“但是,我并未发觉有人跟在我后面啊。”他说。
“我既然要跟踪你,肯定不会让你知道,”福尔摩斯笑了,轻松地说,“你在屋里一个晚上都坐立不安,你作了一个计划,打算在第二天早晨实行,因此你天不亮就离开了家,在你门口有一堆淡红色的小石子,你拿了几粒装进口袋便出去了。”
斯德戴尔愣愣地望着福尔摩斯,惊呆了。
“你家距牧师家大约一英里,你快速走完了这段路程。我发现你穿的就是现在你脚上这双网球鞋。你穿过了牧师住宅里的花园,还有旁边的篱笆,出现在特雷肯斯的窗子底下,虽然那时天已大亮,但屋里还没一点动静,你就从口袋里掏出小石子,扔到窗台上。”
斯德戴尔站起身来。
“你简直就是魔鬼!”他叫道。
对这个赞扬,福尔摩斯只是微微一笑。
“你在特雷肯斯未到窗前时,已经扔了两把石子,也许是三把。你叫他下楼,他发觉是你之后,急忙穿上衣服,到了楼下的起居室。你从窗户进去,你俩见面的时间相当短,你不停地在屋里走来走去,后来你出去了,还关好了窗户,站在外面的草坪上,抽着烟观看里面发生的情况,确定特雷肯斯死了之后,你就按原路返回了。斯德戴尔博士,你现在能够拿出什么证据来证明自己的行为是合法的,况且你行为的目的是什么呢?要是你不把真相告诉我,而是对我撒谎或是胡诌的话,我跟你说,我永远不再管这件事情,你想好了,说出实情。”
那位博士听了这些话,脸色都变了,他用两手蒙着脸,坐在那里沉思,他突然一阵冲动,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丢在我们前面那张粗糙的石桌上。
“我那样做,全是为了她。”他痛苦地说道。
那是一张半身相片,上面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的脸。福尔摩斯低头看了一下相片。“布罗达·特雷肯斯。”他说。
“是的,布罗达·特雷肯斯,”客人又说了一遍,“这么多年,我一直爱着她,她也一直爱着我,这就是我在克尼什隐居的原因。我隐居在这里,能够接近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一件东西,可是我不能和她结婚,因为我已经有了太太。可恶的英格兰法律,我太太虽然离开我多年了,但我不能离婚,我与布罗达相爱了很多年,但是,我们现在却等到了这样的结果,这一切太……”
他说不下去了,痛苦地呜咽着。他用一只手捏住自己的喉咙,拼命抑制自己的情绪,接着说:“牧师知道我俩的秘密,你要是去问他,他肯定会跟你讲她是一个人间的天使,所以牧师发电报告诉我她的不幸消息之后,我马上回来了。知道了心爱之人惨遭不幸,行李和非洲对我来讲都没有意义了,福尔摩斯先生,在这一点上,你是知道我行动的线索的。”
“继续说。”我朋友对他说。
斯德戴尔博士从口袋里掏出来一个纸包,放到桌上,纸上写有“Radix Pedis Diaboli”(魔鬼脚根)几个字,下面盖着红色标记,说明有毒。
他把纸包递给我,说道:“华生,我知道你是医生,你听说过这种试剂吗?”
“魔鬼脚根!没有,我从未听说过。”我为自己的孤陋寡闻而惭愧。
“这不能怪你的专业知识,”他说,“只有一个标本放在布达(地名)的实验室里,在整个欧洲,再没有别的标本了,药典里和毒品文献上也没有记载。这种根长得像脚,一半像人脚,一半像羊脚。因此一个专门研究药材的传教士给它取了这个有趣的名字。在非洲西部的一些地方,巫医把它作为试罪判决法的试验毒物,严加保管。我是在极其特殊的情况下,在乌班吉地区获得了这一稀罕的标本。”
他边说边打开纸包,里面是堆像鼻烟一样的黄色粉末。
“还有呢,斯德戴尔先生?”福尔摩斯严肃地问。
“福尔摩斯先生,我把一切都跟你说了吧。你也知道了很多,事情明显跟我有关系,应当把全部情况告诉你。我与特雷肯斯一家的关系,我已经告诉你了。我跟他们兄弟几个相处得很好,完全是因为他们的妹妹,他们为钱而争吵过,使得莫梯克和大家疏远了,可后来和好了。他非常阴险,很有心计,我对他产生了怀疑,但又没有任何理由和他发生正面争吵。
“在两个星期前的一天,他到了我住的地方,我把一些非洲古玩拿给他看,还有这种药粉,我还把它奇特的作用告诉他,跟他讲这种药会怎样刺激那些支配恐惧情感的神经中枢。还告诉他,非洲一些不幸的土人受到部落祭司试罪判决法的迫害时,不被吓死,就被吓疯,并且当时欧洲的科学家也没有办法检验分析它。
“我不明白他是怎么偷走这种药粉的,因为我从未离开过屋子,不过也可能是在我打开橱柜,弯身去翻箱子时,他偷走了一部分魔鬼脚根,他再三问我产生效果的用量与时间,当时我没想到他用心不良。
“我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直到在普利茅斯收到牧师发的电报,我才想起,那个混蛋以为我在听到消息之前,一定出海去了,而且他还认为我到非洲会几年没有音信,于是他就能完全不受制裁,但是我一听到消息就立马回来了。通过这些具体的情况,你可以断定他使用了从我这儿偷去的毒药。我来找你,希望你能对此作出别的解释,但是绝对不可能有别的解释,我确信莫梯克·特雷肯斯是凶手,他谋财害命。假如他家里的人全部精神错乱,那他就是全部财产的唯一继承人了。他可以独吞这笔财富了,因此他用了魔鬼脚根,害病了两个兄弟,害死了妹妹。哦,布罗达,我心爱的人,也是最爱我的人。我明白事情是真的,但是我可以让一个由老乡组成的陪审团相信这一段离奇古怪的故事吗?也许可以,也许不可以,可我不能失败,我必须为心爱的布罗达报仇,我的心灵要求我报仇。福尔摩斯先生,我曾对你说,我的大半生未受过法律的约束,我有自己的法律,我要用我自己的法律来惩罚这个坏蛋。
“我下定决心要让他付出代价,他使别人遭受的不幸也应该让他自己尝尝。我决定亲自主持公道,现在,没有人比我更不爱惜自己的性命了。
“我告诉了你一切,其他情况你都知道,就像你说的那样,我一整个晚上不能安心入睡。大清早便出了家门,我料到要叫醒他很难,便从你提到的石堆中抓了一些石子,准备用来敲打他的窗子。他下楼后,叫我从窗口钻进去,我当面揭穿了他,对他来讲,我找到他,既是法官又是执行死刑的人。这个坏蛋倒在椅子里,他看我手里有枪,被吓瘫了。我点上灯洒了药粉,到窗外面站着,他要是逃走,我就一枪杀了他,可没到五分钟他便死了,哦,上帝,他死了!不过,我决没有心软,因为他受的苦难和折磨,正是我那漂亮而无辜的爱人之前受过的。
“这就是我的故事。福尔摩斯先生,你要是爱上一个女人,没准你也会这样干的,我现在无话可说了,任凭你如何处置,你知道,我不怕死。”
福尔摩斯静静地坐着,不说一句话。
“你准备怎么办?”他最后问。
“我原本打算把自己的尸体埋在非洲中部。我在那儿的工作只进行了一半。”
“那就去做完你的另一半工作吧,我绝不阻拦你,去吧!”福尔磨斯说道。
斯德戴尔博士站起身来,向我们严肃地点头致谢,然后匆忙离开了。福尔摩斯递给我一袋烟丝,把他自己的烟斗点上。
“换换口味,没毒的烟会让人精神焕发的。华生,你不会反对吧?我们没必要再去干涉这个案子。我们是自由的调查人,我们可以自由行动。你应该不会去揭发他吧?”
“肯定不会。”我说。
“华生,我从未有过爱与被爱的经历,要是我曾经有过,假如我心爱的女人遭受不测,我一定会像猎狮人一样无视法律的存在,肯定会……
“华生,有的情况很明显,我不再说了,免得让你心烦。牧师家的花园里的小石子是独特的,这是研究的起点,白天燃着的灯和留在灯罩上的药粉是这条线索上的另外两个关键。亲爱的朋友,我现在不用去管这件事了,能够放心地回去研究迦勒底语的词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