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大陆西部是一片荒无人烟的区域。多少年过去了,这里还是一个贫瘠的地方。从内华达山脉到尼布拉斯卡,从北部的黄石河到南部的科罗拉多,几乎都是寸草不生。但荒漠地区的景色却很特别,有白雪皑皑的高山峻岭,有幽深黑暗的大峡谷,也有川流不息的河流。一望无际的荒原上,冬天积雪遍野,夏天盐碱漫天。总之,这里永远是死一般地寂静,甚至连鸟都不愿经过。只有印第安部落的波尼人和黑足人偶尔在去往其他猎区时留下些足迹。
谁也不愿多停留片刻,在这片没有生机的土地上,只有河水湍急的声音和巨雕在空中盘旋时留下的一两声划破天际的鸣叫。
天下最荒芜最凄凉的地方莫过于布兰卡山脉北麓了。极目远望,到处都是被矮小的槲树林隔断的一片片砖红色的土地。被积雪覆盖的山峰是这里唯一的美景。在这片没有生命的土地上,昏暗的天地间死一般沉寂,连空气都好像快要凝结了。
当然,如果说如此辽阔的沙漠上没有一点生命迹象,也未免夸张。从布兰卡山上往下望去,有一条小路穿过沙漠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的尽头。这条小路有无数冒险家走过,或许也有无数的车轮辗轧过。路旁到处都是一堆堆白森森的东西,在太阳的照耀下显得格外耀眼。走近一看,都是可怕的白骨。就是在这样的漫漫长路上,后人必须踏着前人的遗骨前进。
1847年5月4日,一个孤独的过客正从布兰卡山上俯望着这一切。他手里握着一把来福枪,用来作拐杖,从外表上看去根本无法辨清岁数,就像一个鬼怪精灵。他非常削瘦,头发斑白,眼窝深陷,眼睛根本没有一丝神采,但从骨骼上看,他原来应该是一个很健壮的人。只是现在,他的衣服显得越来越肥大了——由于饥渴,他快要死了。
他饥渴难耐。历尽千辛万苦跋涉到这个高原上,如今他最后的一线希望也破灭了。能看到的只是荒山和一堆堆白骨,连一棵树的影子都看不到,更别说水了。他睁大了那深陷的眼睛四处张望,但很快彻底地绝望了。他意识到自己的这一生恐怕马上就要结束了,于是喃喃自语着,安慰自己说这和死在舒舒服服的床上也没什么区别。
放下来福枪,他一屁股坐了下来,左肩上那个用灰色披肩裹着的包袱也顺势滑落,重重地落在了地上。接着,包袱里传出了哭声,一张惊恐的、闪着亮晶晶棕色眼睛的脸庞露了出来,两只小手也伸了出来。
一声清脆的童声埋怨道:“你怎么这样呢?”
“摔疼了吧!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说着,他解开包袱,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坐了起来,大约五六岁模样,粉红色的上衣显得格外耀眼。她脚上穿着一双精致的小鞋,麻布围嘴,从穿着上看,她妈妈一定是位心灵手巧的母亲。孩子的脸蛋儿有点苍白,但胳膊和腿都很健壮,看样子还没有吃太多的苦。
“现在还疼吗?”他关切地问,小姑娘还用小手捂着后脑勺。
“你吻吻这儿,或许就不疼了,平时妈妈就是这样做的。对了,我妈妈哪里去了?”
“你妈妈已经走了。”
“她上哪儿去了?为什么她没和我说再见?可是以前,不管妈妈到哪儿都要和我说再见的呀。”小女孩不解地问,“喂,你是不是也觉得口渴了呢?这儿什么都没有吗?”
“是的,什么也没有,你就忍一忍吧!一会儿或许就好了。要么,你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这样就会好些,我也渴得快说不出话了。我想,还是让你知道事情的真相吧!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噢,是两块云母石,我要把它送给我的弟弟——波比。”
大人叹了一口气说:“过一会儿,你或许会看到更好看的东西。我刚才想问你,你还记得咱们离开的那条河吗?”
“记得。”
“好。那时,我认为我们还会遇上一条河,可是到现在还没有找到,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可能是罗盘出了故障。水越来越少,只能留给你喝了。”
“最后是不是咱们都不能洗脸了?”小女孩说着,抬头瞅了瞅大人的脸。
“就是连喝的水都没有了。先生是第一个去世的,接着是印第安人彼德,后来麦克格瑞哥太太、琼尼·宏斯都相继死去了,最后你妈妈也去了。”
“我妈妈,你是说她也死了?!”说着她用小手捂着脸伤心地大哭起来。
“孩子,不要难过,如果我们找不到水源,生存下去的可能也很小了。”
小女孩听到这儿移开了小手,抬起挂着泪珠的脸问道:“你说咱们也要死了吗?”
“是的,快了,没多少时间了。”
小女孩没显出惊慌。“你怎么不早说呢?这下可好了,我能看到我妈妈和弟弟了。”
“是的,可以见到了,孩子。”
“到时候,我要把你对我的好都告诉我妈妈。那时候,妈妈一定会拿着一大壶水,还有我和弟弟爱吃的荞麦饼给我们吃。那种两面烤得焦黄的荞麦饼,我和弟弟都爱吃。那我们还要等多久才会死呢?”
“我想不会太长了。”大人向远处眺望着说。突然,他望见有三个黑点向他们靠拢来。一会儿,三个黑点变成了三只灰褐色的大鸟,先是在他们所在的正上空来回盘旋,最后落在了一块石头上。这是美国西部所谓的秃鹰,人们往往认为它是不祥之兆。
“啊,公鸡和母鸡,”小女孩指了指这三只秃鹰高兴地喊道。她拍着小手问:“这个地方是上帝造的吗?”
“是的。”对这个问题大人显然没有心理准备。
“一切东西都是上帝安排的。就像伊利诺州、密苏里州以及这里。”
小女孩不解地问:“上帝是不是忘了在这里造树林和山水了?”
大人说道:“那让咱们做做祈祷吧!”
“不能,现在还没到晚上呢。”小女孩答道。
“没关系,祈祷是一件好事,不用固定时间的,上帝不会惩罚咱们的。好了,孩子,快来祈祷吧!”
小女孩奇怪地问:“那你为什么不祈祷呢?”
“我记不得祷告词了,我从很小就没有做过祷告了。或者你把祷告词念出来,咱们一起祈祷。”
“那么跟我来,你先跪下,把手举起来。”
这一幕或许永远无人看见。在浩无边际的原野上,惟有两个虔诚的教徒在祈祷着,一个是魁伟勇敢的冒险家,一个是幼小的、未经沧桑的女孩。一个声音是那么清脆,一个声音是那么低沉。他们祈求上帝怜悯、宽容、饶恕。祈祷之后,大人靠着石头坐了下来,小女孩依偎在其身边,都渐渐睡着了。他们实在是太累了,睡得非常甜美。大人斑白的胡须和小女孩金黄头发混在一起,形成了一道风景。
如果他们再迟睡十几分钟,他们就能看到在荒原的尽头扬起了一片尘土。离得比较远,看上去像团乌云。显然是一队人马正在向这里行进,才卷起这么大的烟尘。假如在草原上,人们一定会认为这是一队牛群。人马渐渐清晰了,原来是一队武装的、向西行进的篷车队。这是一支浩翰的队伍,一直从山脚下排到地平线的尽头。有的人骑着马,有的人步行,有的妇女身负重荷艰难行进,最后是一些小孩在队伍里跑来跑去。看来这不是一般的移民队伍,可能是游牧民族,他们正在寻找新的生活乐园。在这片寂静的荒漠上,人们的吵闹声、车子的隆隆声却并没有影响这两个熟睡的人。
二十多个衣着朴素、神情坚定的骑士走在前面,人人夹着来福枪。他们在山脚下驻马,开了一个简单的会议。
一个头发花白、容光焕发的老人指了指远处,“那边一定有水源,兄弟们。”
“咱们沿着布兰卡山右侧走,就能到达利欧·葛兰德。”另一个插嘴说。
“水的问题,请大家不要担心,水神是不会抛弃他的子民的。”另有一个人说。大家不约而同地道了一声:“阿门!”
正要重新上路的时候,一个骑士突然惊叫了起来。骑手们都勒住了马,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他们看到一团粉红色的东西在飘荡,显得分外耀眼。大家忍不住纷纷喊道:“有红人!”
一位年长的像是头领的人说:“这儿不可能有红人了。因为咱们已经过了波尼红人居住的区域,这里不会再有其他部落了。”
“让我过去看一下吧!”其中一个说。
“还是让我们一块去吧!”又有一个说。
“好吧,你们把马留在这里,随时和我们联系。”
说完,几个骑士就翻身下马,朝着那个飘荡的目标爬去。
他们向上攀爬得很快,显得十分轻松自如。最先发现情况的那个小伙子最先到达目的地,在他后面的人突然看见他两手一举,大家都赶忙跑去看个究竟,然后都呆了。
在这荒无人烟的山顶上,竟赫然躺着一位瘦骨嶙峋的男人。他倚在一块圆石旁,须发长长,身边还有一个小女孩依偎着,她那白胖胖的小手放在男人那宽阔的胸膛上,金黄色的头发和男人的胡须混杂在一起,令人看了不禁动容。
她的脸上还挂着一丝微笑,露出洁白的门牙,脚上穿着一双漂亮的鞋子以及一双小短袜,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和谐。这两位沉睡的人看起来像是来自两个不同世纪。在这一老一小附近的石头上,落着几只巨雕,看到有别人到来,它们失望地叫了几声飞走了。
两位熟睡的人被惊醒,他们睁开惺松的眼睛看了看周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那个男人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把干枯的手放在额前向上望了望,远处一大队人马正在向上张望。难道是在做梦?小女孩使劲拉着他的衣襟,不知是害怕还是惊奇,始终瞪大眼睛望着眼前的一切。
过了好久他们才终于醒过神来,发现自己的确是得救了。一位骑士把小女孩扛在肩上,另外几位则搀着那个瘦削的男人,向大队人马走去。那个男人吃力地诉说了一切:“我叫约翰·费里厄,我们本来有二十一个人,但他们都因没吃没喝相继死去了,现在只剩下我和那个小女孩幸存了下来。
“现在,她应该就是我的孩子了。从现在起她叫露茜·费里厄了,谁也不能把她从我身边抢走。你们是从哪儿来的?怎么这么多人?”
“我们总共有上万人,是受害的上帝儿女,天使梅罗娜的选民。”一位小伙子说。
“我没有听过那位天使的事,不过,我相信她的确是选对了你们这些忠实虔诚的选民。”
“我不准你们说说笑笑地谈论神灵,我们都信奉摩门经文,这些经文要用埃及文写在金叶上,由派尔迈拉的圣徒把它交给神圣的约瑟·史密斯。”
“可是他却非常专制蛮横。我们都来自伊利诺州的瑙伏城,就是为了逃避蛮横无理的史密斯以及那些对神不尊敬的人们,虽然如今流落到了这荒漠上,但是我们并不后悔。”
费里厄听到瑙伏城便说:“噢,你们是摩门教徒。”
“是的,我们是摩门教徒。”
“现在你们准备去哪里?”
“我们也不知道,上帝安排我们的先知来指引我们。那么,我们现在必须得带你去见先知,看他怎样来安排你。”
他们刚来到山下,就被一群人围住了。大家好奇地看着这两个外表差别巨大的陌生人。他们一个那么娇嫩,一个那么瘦弱,实在令人同情。救他们的小伙子一面推开拥挤的人群,一面向前走,后面跟着一大堆人。他们一直走到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前才停下。这辆马车看上去非常华丽,由六匹马拉着。一个人端坐在马车的一侧,大约三十多岁。这个人衣着整齐,面容坚定,散发着一种天生的领袖气质。人群围过来的时候,他正在聚精会神地读一本书。看到人们走来,他才把书搁在一边。听完大家的汇报,他仔细打量了一番这一老一少,然后严肃地说:“你们必须信奉我们的宗教,否则我们是不能带你们走的。”
“只要能跟你们走,干什么都愿意。”费里厄急切地说。“斯坦格森兄弟,你就收留下他们吧!”领袖严肃地说。“供给他们吃喝,再向他们传授咱们的教义。赶快动身吧,向郇山开进!”
“向郇山开进!前进!”指示一个接一个地传下去,消逝在远处。鞭声、车轮滚动声交织在一起,队伍缓缓向前移动。
斯坦格森长老把这两个受难的人带到他的车里,为他们准备好了吃喝。长老说:“以后你们就住在这儿,过几天你们的身体就能恢复。不过记住,你们已经是摩门教徒了。卜瑞格姆就是这么指示的,他传达的旨意就是约瑟·史密斯的旨意,也就是上帝之音,我们必须服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