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大哥……若是他出了林子，肯定会从雅尼部路过，雅尼部那个村子，只……只有一条路，是经过一个镇子，到日……日惹的，我能找到他，我能找到他。”青黑脸战战兢兢地说着，看向莫胖子的目光里满是乞求之色。
“找到他，按原来的计划办，不要让他闯到堂子里来。”终于，莫胖子摆了摆手，下了命令，那青黑脸听得，脸上也露出惊喜之色，心里暗自庆幸自己躲过了一劫。
“不过……”莫胖子盯着青黑脸，眼里闪过一抹厉色，道：“我就在这里坐着，若是让我看见他出现在这里，你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知……知道！”青黑脸打了个激灵，磕了个头，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走了。
当日惹城里特有的高大烟囱出现在尹正纲视线里的时候，周围的景象在他眼里已有些模糊了，他拖着步子，蹒跚而又倔强地向城中心前行。眼皮上似乎缀着铁球，重得抬不起来，浑身上下的力气就像被抽干了一样，就连摇摇头都控制不了脖子，但即便这样，他还是一步一顿地向前走着。
他知道自己生病了，却束手无策，没有钱，又怎么看病抓药呢。那口皮箱他还提在手里，原本空空如也一根指头就能提起来的箱子，此刻对他来说却无异重逾千斤，但他还不能把箱子就这么扔了，因为箱子里放着一件那些土著人唯一没有带走的东西——安安的海螺。或者是因为那个村子离海不远，一个海螺对他们来说不是什么稀罕物，所以他们在把尹正纲洗劫一空之余，竟把这个海螺留了下来。
时间过得很慢，不知花了多久，尹正纲才走进了人潮汹涌的日惹，开口说话对他来说也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所以便也没有问路，朦胧的眼睛已经不可靠了，他只有用鼻子来寻找卖吃食的地方。
路边有一个小吃摊，他努力睁眼看了看，布幡上写着“云吞面”三个字，那应该是中国人开的了，他移动步子，走了过去。
“老板……”他很是喘了几口气，才有气无力地叫道。
“先生，要吃点……哎呀，小伙子，你是不是病了，看你这样子，得赶紧去寻大夫啊！”入耳是一个有些苍老沙哑的声音，说着广东官话。
尹正纲摆摆手，艰难地笑了笑：“多谢……大叔……我只是……只是饿了。”
“啊！哦……要吃点什么，咱们这有钵仔糕、云吞面……”
“大叔……我没钱……钱被人……被人偷了……”尹正纲说着，把手里的皮箱提起来放到饭桌上：“您看……我能不能用这口箱子……买一碗面。”
“这……”老人有点犹豫。
“这是正宗的牛皮……牛皮箱子，我买的时候，可花了两块……钱。”尹正纲保持着笑脸，努力想让自己的状态看起来正常一些。
“哎呀老头子，发什么傻，快煮面呀！”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可尹正纲脑袋实在沉得很，没有力气去寻找声音的来源，只得抱了拳，道了声“谢谢”。
他打开箱子，把里面放着的海螺拿了出来，然后又把皮箱向对面推了推。老人过来，嗫嚅了一阵，便把箱子提到一旁靠墙的地方放了。
不一会儿，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把一海碗面端到了他面前，闻到碗里飘出来鲜虾的香气，尹正纲精神突地一振，当下也顾不得吃相是不是好看，一把抓起调羹，舀起就朝嘴里送。
一口云吞下肚，身上的无力感竟突然消失。
“呵呵！小伙子，慢点，慢点……饿坏了吧，唉，世道乱啊，出门在外的，可得多小心。”女人看着尹正纲的样子，微微笑着，样子很是慈祥。
“谢谢大娘……唔……真香……”尹正纲一边说话，一边分秒不歇地往嘴里送东西，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下来，他也顾不得去揩。
喧闹的四周突然安静下来，正在胡吃海塞的尹正纲当然没有注意到，直到听见老人喊了句“几位酋长”，他才猛然惊觉。在南洋这块地方，被称作“酋长”的，便只有土著人，他便是被这些“酋长”害成这样的，此刻听得，不由抬头循声看去。
几个穿着样式怪异的短褂子的土著年轻人正向他走来，与他眼神相对的一刹那，其中一人便用土著语叫了一声，随即尹正纲看见几人脸色俱是一变，向他扑了过来。
“干什么……”尹正纲嘴里还喊着一个云吞，此时惊惶之下发声，云吞也被吐了出来。
一眨眼间，桌翻凳倒，食客四散，那几个土著人已经扑到了尹正纲身边，左右将他围住，顺手把腰里的开山刀抽了出来，目露凶光。
“干什么……”尹正纲看着他们，嘴里喃喃地道。
一个土著扬起了手中的刀，当头就要对他劈下，他本能地大叫了一声，抱着头，把身子缩起。旁边一个年龄稍大的土著一把拉住了伙伴，叽里咕噜地说了些什么，那人又忿忿地把刀放下。
此时经营面摊的老两口早已靠着墙角蹲下，抱着脑袋浑身哆嗦，嘴里还在喃喃念叨着什么。四旁已看不到一个华人，围着看热闹的除了土著就只有洋人，对发生在眼前的一幕，虽然绝大多数人都不明所以，却丝毫不影响他们面带微笑地观赏，一边看，还一边指指点点地评论着。
那年纪稍长的土著又说了些什么，立刻上来两人，一左一右夹着尹正纲的胳膊，把他拖离了桌前。
“你们要带我去哪？”尹正纲终于稍稍恢复了神智，大叫起来。
没人回答他，方才那举刀的土著赶上来，一巴掌扇在他脸上，瞪着他的眼睛里，冒出野兽才会有的光。土著们就这样拖着尹正纲，在大庭广众之下，穿过街市，扬长而去。
看着那一把把明晃晃的开山刀，尹正纲放弃了挣扎，他抱着那只海螺，死死盯着那碗离自己越来越远的云吞面。
不知过了多久，一行人终于停了下来，这里应该是郊外，不远处就是丛林，四周荒无人烟，恐怕就是叫救命，也不会有人听到。
一路上他想来想去，实在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得罪过土著人，除了被洗劫的时候那口箱子里的钱物太少以外，难不成他们为了这事要来报复，听说这些年土著闹事的时候，总有强盗因为抢到的财物太少而杀人，说不好今天自己也遇上了。
不管怎么说，看起来他们的确想要自己的性命，因为刚到地头，两个土著便从草丛里变戏法似的拿出两把洋铲，找了个地方开始挖起坑来。
怎么办？
他的脑子飞快地转起来——跑是不可能的，跟前就站着四个挥刀的土著，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自己呢，怎么跑；求饶？如果求饶管用，他们就不会这么麻烦把自己从市区带到郊外了。
想着这些，尹正纲这才害怕起来，想起从小村出发之前自己发下的誓言——死也要死在日惹，现在，是真的要死在日惹了。
那边磨刀的已经磨好了，正在用一块白布擦拭刀锋，尹正纲见了，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不停告诉自己不要害怕，不要孬种，但没用，抱着海螺的双手就像打摆子一样抖，脸色惨白得没有一点血色，紧紧咬着的嘴唇，溢出一缕血丝。
大约是见到了他的样子，那个看起来是这拨土著头领的家伙用土著语问了一句，一个看着他的土著叽里咕噜地回了句什么，然后跟着其他人一起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
磨刀的土著终于完成了手上的活计，提着开山刀朝尹正纲走来，看着他眼里那野兽一样的凶光，一股冰凉从心底涌上尹正纲的脑门。
地面突然抖了抖。
正在叫闹的土著霎时哑然无声，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直愣愣地看着山那边。年长的土著问了句什么，其他人都在摇头，脸上的神色也变得异常紧张。
突然，地面又抖动起来，顷刻，抖动变成了摇晃，几秒后，地面开始像海浪一样翻滚。土著们尽力想稳住身躯，却无法抵御这大自然的威力，不过眨眼间，便全都摔倒在地，丫尔八叉地四脚朝天。
尹正纲虽然是生平第一次遇上这样的情形，却也知道，地震了。看着躺在地上手脚无措、发出声声怪叫的土著，他知道现在是最佳的逃跑时机，可惜的是，就算知道也没用，因为他试了几次，发现要站着都是一件困难的事，更不用说跑了。
地震还在继续着，而且越来越烈，他趴在地上，见几个土著四肢着地地跪着，偏偏倒倒地不停向着远处的大山磕头拜伏，神情有若疯狂，嘴里发出声声怪叫。
刀！他们的刀扔得到处都是，似乎是刚才摔倒时脱手甩出去的，尹正纲看了看，脑子里迅速判断出了当前的形势——无论逃不逃得了，拿走他们的武器，自己的安全总要多一分保障，这样想着，他手脚并用，飞快地爬过去，开始收拣那几把开山刀。
当他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土著们还在不停地给远处的大山磕头，不知是因为太过专注还是有心无力，总之没有去阻止他。
收好了凶器的尹正纲也不管他们是不是发现了自己，抱着那几把刀就朝远处爬。离那些蛮子越远越好，这是他心里唯一的念头。
刚爬出没多远，便听见身后传来怪叫声，他回头看，便见一个土著正指着他神情激动地对伙伴说着什么，看来还是被发现了，尹正纲一咬牙，加快了速度。
“嗖”，草丛里一个修长的影子一闪而过，尹正纲惊了一惊，但生死关头，他也顾不得去看个究竟，只是稍稍一愣，便继续向前爬去。
大地还在翻滚，远处的山坡开始垮塌，大大小小的石头从山顶滚落，一路带起更多的石头滚下，到半山时，便形成了泥石流。半面山的泥石垮塌下来，发出了雷鸣一般的声响，震得人心胆俱裂。
不远处的丛林开始喧闹起来，像是有很多动物在奔跑、哀嚎，趴在草丛里的尹正纲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见左前方那片林子外的灌木丛似乎动了动，随即，无数的飞禽走兽狂奔而出。
一条五六米长的蟒蛇从尹正纲大腿上爬过，他只回头看了一眼，便吓得魂不附体，不过那畜生似乎正自顾不暇，匆匆地游走了。还没等尹正纲回过味，又是几条色彩斑斓的毒蛇在他近旁通过，还是他紧咬着牙，才没发出声音来，试想想，要是那几条畜生爬过去时顺道咬上那么一口，他方才死里逃生那些力气就算白费了。
这样一来，继续向前是不成的了，他只得老老实实地趴在原地，任那些毒虫野兽在他身上窜来跳去，只是闭上双眼，把脑袋死死地埋在两手之间，来了个眼不见心不烦，但即便是这样，在这段度日如年的时间里，他浑身上下的衣衫，还是被汗水湿透了。
待到这一片杂乱之声终于消停了，尹正纲抬起头来，这才感觉到大地的震动已经平息了不少，尽管还有些摇晃，勉强却也能够站稳。他担心那几个土著追上来抓自己，便飞快地爬起来，向后看时，刚才那地方却早已没了人影。
难不成是被地震吓跑了？
也怪了，来南洋的船上就听说爪哇是个地震多发的地方，按说这些祖祖辈辈生活在岛上的土著应该很习惯这种情形才对，可为什么一震起来，他们便逃得比兔子还快？
地面终于彻底平息下来，不远处的城市冒出几股浓烟，像是糟了火灾；丛林包裹着的山地烟尘弥漫，几乎无法看清它苍翠的原貌；四野时不时传来几声禽兽的哀鸣，听得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尹正纲抖了抖有些酸痛的手脚，发现原本虚脱乏力的身子竟然大好了，再摸额头，也不再发烫，起先一阵阵的虚汗也不发了，看来是接二连三的惊吓，让自己发了一身大汗，治好了热伤风，这倒算得上是塞翁失马。
他扔掉了手里的开山刀，只拿了那个海螺，找了块平板大石头上坐下，仔细想了想自己的处境。日惹多半不能去了，谁知道那些土著有没有在那里等着自己，现在唯一的法子，是转到别的地方，找份工作安顿下来再说。
虽然找安安是他眼前唯一的念头，但如果自己不活着，又怎么去找？无论如何，一定要活下去，他相信只要自己活着，不管安安在哪里，都必定能找到她。
“等着我，等着大哥。”他捧着那只海螺，一字一句地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