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这个晚上,同往常一样,成都明月舞厅热闹非常,明明暗暗的灯光中,搂抱着的男女翩翩起舞,光怪陆离。
成都虽地处内陆,却总是得时代风气之先。跳舞在成都发展很快,舞厅也多,但像明月这样高档次的舞厅还是少。能进入明月舞厅跳舞的都不是等闲之人,因为票价贵得惊人。
明月舞厅有一个固定的保留节目——舞客们每每跳到中途,意致最浓时突然熄灯,黑暗两分钟,而这正是好些跳舞男人所期待的。在这黑暗两分钟内,他们的激情可以得到某种程度的释放,而且,他们可以对自己心仪中的舞伴谈些跳舞之外的事。
舞女中,长得最漂亮、舞跳得最好的当数曲折折。这个晚上,曲折折简直被一个鹰鼻鹞眼的男人包了。不用说,这个男人是花了大价钱的。有钱能使鬼推磨,这是可以理解的。
夜深了,舞厅散场关门。这时,如果心细的人就会注意到,四楼上好些房间的灯亮了,但很快又熄了,只有中间那间房的灯还亮着。明月舞厅是一幢五层楼的法式建筑物,从一楼到五楼,门类俱全。舞厅餐厅咖啡厅高级房间等等,一条龙服务。
这间亮着灯的房间不大,也就十多平方米,设施齐全,铺着地毯,一张西式铜质大床占了房间的大半。临窗一张梳妆台。两张沙发,配矮脚西式玻晶茶几。里间有盥洗室。
曲折折在陪那个鹰鼻鹞眼的男人喝酒。烟是和事佬,酒是色媒人。
鹰鼻鹞眼男人,看上去三十来岁,有点江浙一带口音。他对曲折折说,他是下江人(成都人对从长江下游来的人,主要是江浙地区的人的统称),名李镪。他在上海做西药生意,很成功很发了些财。因为读书时就对历史上号称温柔富贵之乡且名胜古迹众多的西蜀蓉城心向往之,这次专门来成都玩。
古诗曰:三杯茶酒穿心过,两朵桃花上脸来。鹰鼻鹞眼的李镪惊讶地发现,这个与自己近在咫尺,二十多岁,长相俊俏的摩登女郎曲折折酒量之好让他咋舌,肚子简直就没有底。夜越渐深了,泸州老窖已经喝光了两瓶,酒量很好的李镪喝得有点晕乎了,而面前这个年轻女人却越喝越精神。酒后的她,越发显得桃红李白、妖娆动人。
其实,这个自称李镪的下江人,是中央参谋团军政处处长康泽手下的一个干将,也就是月前在望丛祠,章名高陪着他见刘神仙的那个李组长。
自称李镪的重庆来人,一心想把曲折折灌醉。他知道这个名舞女路子多,消息灵通;特别是与四川省成都市多个上层人物有染。他想把她灌醉后,从她口中尽可能探得一些有价值的情报。
故作清纯、故作头脑简单的曲折折,早就被冷开泰发展成了线人。具有相当职业敏感的她,发现这个“下江客”可疑,于是将计就计。
曲折折眨着水波盈盈的凤眼倾听下江客述说。对下江客想把她灌醉佯作不知,抿嘴抿嘴地笑着,光可照人,表面上平静无波,心中疑窦丛生。在她看来,一般花了高价钱的嫖客,应该早就像饿狼似的扑上来了。而这人却稳起,东说南山西说海。未必这家伙性功能有问题?他花大价钱买我来,未必是专门一睹我的芳容?未必就像川戏《卖油郎独占花魁》中,我是花魁,遇到了一晚上都不动手,怜香惜玉的卖油郎?她想,我做出一副已经醉了的样子,看他又如何?
下江客中计了。看她有了醉意,他先是装出一副很仰慕的样子说,曲小姐,你大名在外。我知道,很多省市要人都来找过你跳舞?比如,那个叫“范傻儿”的师长范绍增,还有大名鼎鼎的省府秘书长邓汉祥……
曲折折听他说起范傻儿,笑弯了腰。说:“范傻儿哪会跳舞,只晓得把别个的腰杆抱得梆紧,牛蹄子往你脚上踩,根本找不到点。省府秘书长邓汉祥呢,别看他表面上文质彬彬,却是个跳舞高手。不过,邓秘书长跳舞不来舞厅,到时候派车来接我……这些人家中有舞厅。”
下江客觉得曲折折有点醉了,进一步诱导:“这么说,四川省成都市的要人,没有一个你不同他们跳过舞的?”
“是。”
“那我问你一个人,四川省稽查处处长冷开泰你与他熟不熟悉?跳没有跳过舞?”
下江客这一问就完全露馅了。
“熟悉熟悉,当然熟悉。”曲折折说,“我听人家说,冷处长是土匪出生,不想他舞跳得好,还爱摆龙门阵。”曲折折对下江客诱敌深入。
“他给你摆过些啥龙门阵,能不能摆来听听?”下江客做出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
“他摆的龙门阵多了。政治军事,天上地下,他一高兴,啥都说。你想听哪方面的?”
职业的敏锐突然截住了下江客。他突然察觉,自己这样下去,很容易引起这个看来有些文化的头牌舞女怀疑,今后有的是时间。于是,头脑有点不够清醒的他主动中止了这个话题,说:“今晚就算了,我不问了,你也不摆了。良宵一刻值千金。我们睡了吧?”这会儿,他脸露淫邪。“以后我会找专门的时间听你摆冷处长摆过的龙门阵。我会按时间付费的。”
“好呀!”曲折折装出一副财迷心窍的样子,两只小手一拍,“我就等你来听我摆龙门阵,先生你还要在成都住一段时间吧?”
“是。”
“你住在哪里?可以告诉我吗?如果你没有时间,我主动去找你摆好不好?”
“好呀!”下江客因为有点醉了,就把他的住址告诉了让他心动的舞女:“绵花街浙江会馆。酒喝高了的他,万万想不到,他这一说就已经死到临头了。”
曲折折做出一副爱钱如命的样子,小手一摊,她要下江客先把这部分的钱付了。强调,这部分钱是陪舞、陪酒钱。接下来陪睡,睡后再付钱。
这样一来,下江客更认准这个舞女婊子,就是一个爱财如命,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婆娘。
偏偏倒倒不能自持的下江客很豪气地将带在身边的一个三倒拐黑公文皮包拿在手中一拍,唰的一声,拉开拉链,从中拿出一本支票拍在桌上,执笔在手,唰唰划了一张一千大洋的支票,撕给曲折折。这确实是一笔大钱。大洋又称光洋、鹰洋,在当时很值钱。一个很有些名气的大学教授,月薪不过三四百大洋。一个上等人家拉黄包车包月的车夫,一月是八块大洋,而这八块大洋,可以供一大家人过不错的生活。
带了些酒意的下江客,可能因为日常生活糜烂,手上过的女人太多,成了个银样镴枪头,几下就萎了,身子朝里一滚睡了过去。睡成了一条死猪,打起鼾来。曲折折很清醒,她确信下江客睡得跟“死”了一样之后,起床躲到盥洗间,开灯翻他的三倒拐黑皮包。皮包里有一本支票,一个工作证,还有一支小巧玲珑的特制德国手枪。工作证上贴有这家伙的照片,这家伙的真实姓名是刘大江,职务中校,供职单位是中央参谋团别动队。工作证上盖有中央参谋团的钢印骑缝章。
曲折折心中完全有数了,她把皮包给他还原,睡了。第二天,两人一拍两散后,曲折折秘密去了省稽查处,向冷开泰作了报告。冷开泰听后大喜,奖励了她。随后,冷开泰立即赶去省府,向邓汉祥作了报告,并听取邓汉祥指示。
这个晚上,成都下起大雨。半夜以后,整个成都更是暴雨倾盆,天上不时划动金蛇似的闪电,雷声隆隆。这时,三部张着黄色帆篷的军车从成都警备司令部开出,披风顶雨,向浙江会馆方向急驶。借着闪电可以看清,大卡车的雨篷中,一排排全副武装的官兵站在车中持枪肃立,杀气腾腾;汽车前面的大灯贼亮贼亮,像闪光的利剑,一路劈开无边的黑暗。
三部军车风似的来到了浙江会馆门前。车未停稳,车上下饺子似的跳下来足有一个排的官兵,四五十人,其间还有一些武装便衣。成都警备司令严啸虎和省稽查处处长冷开泰都亲自来了。训练有素的官兵上房的上房,架枪的架枪,翻墙的翻墙。捶门的捶门。内中游动的那些穿黑衣服的便衣,像蝙蝠晃动着死亡的阴影。
门捶得山响,又有兵门在门外大声喝喊。然而,这巨大的响声全都淹没在哗哗的大雨声里。
哪个?好半天,门里才传出守门老头有气无力的声音。
开门!我们是警备司令部的!门外传来的声音非常蛮横。
守门的老头磨磨蹭蹭。而这时,睡在楼上客房里的重庆万能特务刘大江已被惊醒。他情知不好,从枕头下摸出手枪顶上子弹,一骨碌跃起,动作狸猫似的敏捷。门被轰地推开,大批武装士兵进入。
重庆万能特务刘大江不惊不诧,斜着身子,用枪管将窗帘往边上一挑,借着空中金蛇似的闪电,看得清地形对他很不利。楼下是敞坝,无处藏身,也无法逃遁。这时,门“咚”的一声被撞开,刘大江开枪了。砰的一声,第一个冲上来的便衣应声倒地。趁天空一个惊雷炸响,重庆来人一个箭步蹿上窗台,破窗而出。就在他跳到离窗最近的那株大芭蕉树下,想以这株大芭蕉树作掩护以求一逞时,被埋伏在那里的几个便衣生擒。
刘大江酒后失言,栽在了一个舞女身上。
很快,被绑得粽子似的刘大江被甩到车上。三辆军车,又借着雨夜的掩护,疾驰而去。整个过程虽然惊心动魄却是相当短暂。
此时此刻,正是蓉城最黑暗的子夜时分。
当天晚上,在省稽查处一间阴森恐怖的刑讯室里,冷开泰没有费太多的功夫,撬开了重庆万能特务的嘴。冷开泰不敢怠慢,当即向邓汉祥报告。秘书长在欣喜之余感到震惊!他万万没有想到,康泽到重庆的时间不长,手却已经伸到成都来了。邓汉祥要冷开泰当即处死这个重庆万能特务。冷开泰提出他的担心,如果这样一来,我们同重庆方面就完全撕破了脸,没有一点回旋的余地了!
秘书长交代,不要打惊打张,秘密处理。于是,冷开泰当晚将刘大江秘密处死,草草往西门外一个烂坟园里一埋了事。
25
坐落在成都西郊三洞桥畔的带江草堂,是家有名的川菜馆,鲢鱼做得之好,有口皆碑。这家老板慧眼独具,截取浣花溪三洞桥到餐馆处约五百米的一段活水,两头筑上篱笆,水中养着一斤来重活鲜鲜的鲢鱼。客人来了,现捞现做,加上多年独到的烹饪技术,鱼没有不鲜美的。
带江草堂在建筑上也有特色,一楼一底,茅竹芦舍,门前斜插着一副古色古香的幌子,显得特别雅致,走近这里,就像走进了唐诗宋词。因此,带江草堂,是成都文人们最为青睐最喜欢聚会之地。尤其是在春和景明的日子,明月皎皎的夜晚,带江草堂生意好得出奇,往往要营业到深夜。可到了冬天,就是另外一番景象了,显出萧索。
深秋时分,天气阴冷,文人们少有了来此的雅会雅趣,因此,一般到下午五、六点钟,带江草堂就关门打烊了。
而这个晚上,带江草堂却在营业。奇怪的是,楼下一层漆麻打黑,楼上明明在营业,却又是所有窗户都拉紧窗帘。楼下有三两个人,幽魂似的在巡视、游荡,显得很有些鬼祟神秘。
这晚,被康泽封了官且交代有任务的刘从云在带江草堂请客,他要与地痞流氓栾炭花等一帮36人举行结拜仪式。为了避人耳目,刘神仙特意选择了这样相对冷僻的地点,这样的时候。当然,他给带江草堂是付了大价钱的。
“弟兄们可都到齐了?”坐在楼上一间贵宾室里的刘神仙,问前来的栾炭花,不知为什么,这晚他显得有些心神不定还有点着急。
“齐了,大哥。”栾炭花说时,陪着他来到大厅。要来的36人都到齐了,灯光暗淡。举行结拜仪式后,刘神仙请栾炭花一帮人吃饭。自然,带江鲢鱼是必不可少的一道美味。
谙熟地痞流氓结交方式、行为特点的刘神仙伸手点了点人头,说:就开始吧!
灯关了,神龛上点亮四根拳头粗的大红蜡烛。他们分四批结拜,每批九人。当进行到最后一批时,只听楼底下一声惊呼,“不好了、严啸虎派的人来了!”
随着这一声惊呼,楼上顿时一片躁动。惊呼声中,夹杂着地痞流氓们没头苍蝇似的跑过来跑过去轰隆隆轰隆隆的脚步声,天垮了似的。刘从云情知不好,飞起一脚,踹灭蜡烛,持枪在手,一个箭步先是窜到楼梯口,见一个警员冲了过来。他朝警员开了一枪。砰!警员中枪倒下,一声惨叫。而更多的警员已经冲上楼,分头找地方掩蔽了起来。与此同时,楼上楼下,已有警员开枪。异常混乱中,刘从云飞身跳上一张临窗的桌子,一掌掀开窗子,纵身而下,立刻融入黑夜。
与此同时,楼上厅里地痞流氓中有人惊呼:“不要开枪,我们投降。”
“把枪甩出来,把灯打开!”枪不断甩出来,灯也开了。执枪在手的警员们,这才探头探脑接踵而上。
只见楼上厅中地痞流氓们,纷纷钻到桌子下,像30多只顾头不顾尾的秧鸡。一拥而进的警员们执枪在手,大声吼喊:
“刘从云呢?刘从云出来!”
“跪下、统统跪下,身上有家伙的甩出来。双手抱头!”
“栾炭花呢?栾炭花呢?出来!”炭花抱头抱脚出来了。刘从云呢?警长一边大声喝问栾炭花,一边目光闪电,四处寻找。
“跑了!”栾炭花说,手朝推开的窗户那边一指。
“跑了?”手上拿一支张开机头,子弹上膛的可尔提手枪,个子瘦高,军容严整的警长将栾炭花一推,“他是咋个跑的?”
从这里跳的楼。栾炭花带着警长走到窗边。
“啥时候跑的?”警长急了。
“刚才。”
警长站在打开的窗户前,探头朝下一望。只见外面一片漆黑,一阵阵风吹过,传来小河单调忧郁的歌唱。
“其他人都在这里看着这批家伙,一个不准跑了!”警长大声命令手下警员时,他长腿一跷,旋说旋骑到窗栏上。张强、赵玉生跟我上。警长说时跳下窗去,手枪一甩,甩出一排子弹。警长带着张强、赵玉生这两个精干警员,拧亮手电筒一路找去。可是,哪里还有刘神仙的影子?地上有一丝血迹,显然,这是刘从云受伤留下的。顺着小河寻去,这一丝血痕也很快没有了。漆黑的夜幕中,除了身边汩汩流淌的小河,就是空旷的田野。河边上排成行的麻柳树被寒风吹得像披头散发的女鬼,发出阵阵凄厉的呼啸。
刘从云刘神仙逃掉了。
刘从云刘神仙从此销声匿迹,渺无踪影。他以后是死是活,是继续混迹江湖,还是隐姓埋名了此残生,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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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泽手段好生了得。他到重庆时间不长,不仅将重庆整成了中央参谋团的一统天下,而且派了大批特务、黑道人物渗入成都作乱。最可怕的是,他在成都要害处不声不响地安插了三个高级万能特务,犹如埋下三颗定时炸弹。其中有个有一手好厨艺,化名黄皇的高级特务,竟然通过他人介绍,进入了四川省政府秘书长邓汉祥家,成了邓家高级厨师。
当邓汉祥从冷开泰口中得到这样报告时,心跳得咚咚响,吓得半死。宦海中沉浮多年,自认为精明过人的他表扬冷开泰,暗暗庆幸,若不是冷土匪适时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发现就好办了。邓秘书长招来严啸虎、冷开泰制定了铲除三个万能特务的万全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