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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不出所料

枪声渐渐稀落下来和时候,林子里已看不到从树缝里筛落下来的太阳光了。方才那些嘈杂的脚步声和吆喝声都似乎已远去,山林里又恢复了寂静,章觉民仍匍匐在一丛矮竹林里一动也不动,一丛茂盛的矮竹垂挂下来,刚好遮住了他的脸庞和整个身子。

果然不出他所料,山林里只安静了那么一小会儿,那些杂沓的脚步声又返回来了,一支支枪杆子沙啦沙啦地在他身边和头顶上的竹叶里翻拨而过,他把头伏得更低了些,下巴也贴在了那些微微透露着腐败气息的竹叶上,那只捏了把竹叶的手微微起了一些细汗。

枪杆子和脚步声伴随着一阵骂骂咧咧终于又渐渐地远去了。他又静伏了一会儿,直到林子里又重新充满了唿唿啾啾的鸟叫声,这才从那丛矮竹林里钻出来。

天黑得更厉害了,两边的树叶和竹叶子把整条山道遮得严严密密的。头顶上的树叶子才开始渐渐稀疏起来,不远处一片矮竹林上空露出几角屋檐,依稀还有一豆灯火。这显然是个大户人家,周遭石墙砌得有一人多高,院门口有两棵一抱粗的树,树枝展向遥远而又幽暗不可测的天空。翻墙进去的时候忽然想起这里是桑家旧居,主人们已于多年前将它遗弃,搬迁到了草荡镇上。

院子里空荡荡的,牛棚口晃动着一盏巨大的马灯的阴影,那是整个宅院里唯一的一星灯火。有几头牲口站在糟前默默地吞吃着草料。一个个儿矮小、躬着个龙虾背的老头坐在旁边搓着草绳。隔了好几年的记忆,章觉民还能认得这是个替桑家看护着这座空宅院的哑巴老头。桔黄色的煤油灯光下,那张纵横交错着无数皱纹的脸未能看得很清楚,但可以直觉到那双眼睛跟猫眼一样闪着幽幽的绿光。

他在后院里找了个既暖和又隐蔽的地方,想好好打个盹。但四年前的一些记忆却趁机粉墨登场了。

四年前的中元节晚上,他就睡在这座宅院的一间东厢房里,那时蕙蕙就在对面的西厢房里。他们是在这座山上相遇的,本来这一天是不应该出门的,尤其是在晚上,因为鬼都出来了。他偏要在这座葬着许多孤魂野鬼的王母山上度一夜。于是就碰上了与父亲的小妾月月刚刚闹了一场而赌气跑到这里来的桑蕙蕙。

天黑了,太阳被月亮替代后,一切都并不像他理想中的那么好,山风很有些阴冷,还有许多蚊子,也许还有出奇不意地袭击你的蚂蝗,而最让人难受恐惧的还是那种前无来者后无古人般死一样的沉寂。于是他接受了她的邀请,跟着一起来到了这座空荡荡的宅院里。整整一个晚上他都没有睡好,醒来过好几次,每次都忍不住想象对面那间厢房里的动静。他心底里有个鬼鬼祟祟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着他——这座几乎与世隔绝了的宅院里这会儿就只他们三个人(那个哑巴老头其实在与不在都差不多),她也许还在期待着他,她已经给了他很多暗示,他在这些暗示里感觉到了她那少女的情怀已经像花朵一样温柔而又美丽地向他盛开着,等待着他进去。

他不能进去,只要一跨进那间厢房门里,他就只能老老实实地和她一辈子都拴在一起了。尽管桑家是整个草荡乃至全县拥有土地最丰的大地主,尽管她的脸上有一种调皮的、任性而又不失温柔、沉静的美,但他必须为自己的远大前程负责。他很快就要离开草荡去遥远的北国求学了,不能有所羁绊。何况她未读过多少书,他不能和这样一个既不能知书达理,又未能和他志同道合的人庸俗地结合在一起。

他在不断地接近诱惑、又不断地拒绝诱惑中度过了那个夜晚。

那个名字随后却一直都在他记忆里萌动着,四年来,它从远处朦胧中一步一步地向他走来,似乎一直都没有停止过脚步。他甚至有些不相信地看着它在自己眼前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而现在,他又忽然产生了极想马上就见到她的渴望和冲动。他希望那双见了他会变得水盈盈的眼睛没有变,他希望她那种调皮、任性而又温柔、沉静的矛盾个性更没有改变。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被这份渴望和冲动折磨着,一直到疲乏终于像潮水一样一阵阵地涨涌了上来……

曲江渡口,船还没有完全靠岸,数十名荷枪实弹的士兵蜂拥着冲上船来,大声吆喝着要每个人都把自己的证件拿出来。船上于是起了一阵小小的慌乱,混在人群中的章觉民趁机像一条漏网之鱼,迅疾地往岸上一纵。

一场马拉松式的追逃就此展开,子弹像飞蝗一样在章觉民耳朵边呼啸而过,地上溅起了一朵朵尘花。他压根儿没有想到这场搜捕本与他无关,他只是一眼认出了他们之中带头的那个年青的小胡子军官,这家伙分明跟他一样刚刚来自于北方那个城市。他们曾照过好几次面,直到他离开西城前的一天,在冲击市政府的数千名学生游行队伍里,他还跟几个同学一起给这小胡子吃过一铁棍,当时看着他趴倒在地上一动都动不了了,他们都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但事后又很有些不安,毕竟他们无怨无仇,毕竟他未曾对他们怎么样过,他和别的那些凶狠、野蛮的士兵不同,脸上看起来显得腼腆而又温和,他甚至还很年轻,年龄不会在他们之上。现在,他没有理由不认为小胡子带着这些兵,从千里之外的西城到这里,是为报那一棍之仇执著地追捕过来的。

他被这场自惹的追捕逼逃上了连绵起伏的王母山上。他的胸膛里仿佛有一面鼓在不停地擂击着,无论他怎么巧妙而又飞快奔逃,那些家伙都能像蚂蝗一样紧紧咬在他背后,稳定地和他保持着几十步路的距离,令他怎么也摆脱不了。他想跑得再快些却偏跑不快,一扭头便被一块山石绊倒在地上。他从地上爬起来时,分明已经听到了下面追上来的那些人的嚷嚷声,腿一软,再也跑不动啦,便急中生智地躲进了旁边那丛矮竹林里。

他们终于过来了,带头的那个小胡子朝他举起了枪——

他终于大汗淋漓地睁开眼睛,白天奔逃时的情景马上被一阵阵古怪而又恐怖的尖叫声和哭喊声替代了。那尖叫过后是很响亮的呼嗤呼嗤的粗喘声,跟牛的喘息声一样粗重,须叟,又换成西北风般呜呜的吼啸声。他疲惫而又惊惧地坐起身来,灰白的窗纸上有一些细碎的竹叶和树枝印在那里轻轻晃动着。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似乎就在隔壁大声哭喊,哭一会儿就呼嗤呼嗤地喘上一阵粗气,间或还传来摔碗或摔板凳的声音。他想起四年前的那天晚上,蕙蕙曾一再嘱咐过他不要往后院里去,那地方是他们家的禁区,据说曾埋葬过许多死人,一到夜晚,有时甚至在大白天里也能听到狼哭鬼嚎声。他自然不信会有鬼,但后来还是没有闯到那地方去,因为只住了一个晚上,因为要一次又一次地面对来自对屋的那个诱惑。

他怀着一种恐怖和好奇悄悄地摸索出门。牛棚里的那盏马灯已经黑了,他循着声音穿过一片树影和一个长满了荒草的小花园,沿着一条窄窄的小弄堂走到底,在一间小屋门前,他清清楚楚地听到了那怪叫声和喘息声正来自于此,便试着推了推门,居然没有上锁,这扇沉默已久的门在他双手小心翼翼地作用下,门轴尽可能压低了嗓子却还是发出了一声十分古怪的叫喊。当他往那条门缝里跨脚进去的时候,迎面而来的蛛网粘住了他的脸,来不及将它们抹去,脖子上就已是一阵冰凉,一道寒光正好托住了他的下巴。

他被逼着往后退,一直退至门外,这才看清对方龙虾般的身影,这一刹那,几乎所有的毛孔都蹭地倒竖了起来。他来不及细想,头一歪,一只手随即朝那刀柄处挥去,出乎意料地摆脱了对方的控制。

在咽喉处一阵阵火烧火燎的灼痛里,他发觉自己又跑进了一片竹林里。竹林里一片漆黑,与刚才的矮竹林不同,这是一坡高大的毛竹,两边的竹枝叶密密地笼罩在整个羊肠小道的上空。这条羊肠小道能够通往慈航寺,而且已经就在前面不远处了。寺里的住持远智老和尚也许还认得他,十多岁的时候他就经常跟着父亲章一天到王母山上来采草药,常常上这里来歇脚。父亲和远智和尚一起下棋,可以从中午一直下到傍晚日落。说些玄而又玄、令他似懂非懂的话。

现在,他已经能够隐隐望见这座隐落在竹林深处的慈航寺。兵荒马乱的年月里,这座千年古刹依然保存完好,几角飞翘着的屋檐,尤如一只栖落在竹林里待飞的雄鹰双翅。里面还有清脆的木鱼声——弟弟该不会已经被父母领回了家?他正要伸手叩门,眼前忽觉一黑,便什么也看不见了,顷刻天地都黑浑成一团墨。

“天狗吃月亮啦!”兰香听见很多人都在外面惊恐地叫。他们住得很散,常常要走半里路才能见着一两户人家。平时走在一条条疯长着野草羊肠似的田塍里,除了远远地传来几声出其不意的鸡鸣狗吠声外,很少能听见人语。可是这会儿的喊声都像潮水一样汇聚成一块。

这时候是应该敲锣的,吓唬那天狗把月亮重新吐出来。可是很多人家都拿不出锣,只好敲着他们的破面盆和铜火囱盖,嗵嗵嗵,噗噗噗,声音仿佛睡梦中的呼喊般显得力不从心,远远没有他们理想中的宏亮、雄浑。他们不得不走到一起来,把所有努力发出的声音都汇聚到一起来,尽可能造出一种浩大的声势。月亮是大家共有的,只有在这个时候,他们才觉得好像有一种东西把他们紧紧地维系在了一起。使他们感到每一个——即使是完全陌生的人,原来也可以让人觉得跟一家人一样可亲。

兰香那会子刚刚从地上回来,两只手上还全是泥。成龙拿着她婆婆在爬进那个池塘里去时弃下的破火囱盖,也跟着加入了拯救月亮的人群中去了。他们一边用木棒或粗麻杆敲打着那些面盆或火囱盖,一边声嘶力竭地喊着吓唬野兽的“噱——噱——”声。叫喊声远远盖过了金属的敲打声。她想婆婆要是还在,要是神志还灵清着,这会儿定会抱出那张跟她一样年老多病了的小方桌放在道地里,点上香和蜡烛,祈祷月亮菩萨的平安无恙。

她很奇怪,隔了那么多年,婆婆却好像昨天还跟她使过眼色,说过话,挪动着她那双小脚摇摇摆摆地在这间草舍里走来走去,这儿摸摸,那儿指指点点嘀嘀咕咕地说一些话。都十来年了,婆婆跟大佬和三佬似乎还在这间舍里阴魂不散,他们这会儿也许正在某个黑乎乎的角落里幽幽地看着她,而且不仅仅只是他们母子三个,还有许多她不认识的骆家的先人。他们似乎在说:“你怎么坐着不动啦,起来起来,赶天狗去!去喂猪去!”这么一想,她就很气愤:“杀头斩头我给你们骆家做牛做马了十多年,这会儿累了坐在门槛上喘口气都不让?我就偏不起来,我就偏要在这儿坐着!”

可是猪一嚎叫,她又不得不起来,呆会儿拆了栏黑灯瞎火地到处去追撵还是她的事。她瞧着那只刚抓过麸皮糠的手上的那层粉白,又情不自禁地往脸上抹了抹,心里固执地想着这不见得跟镇上的章夫人、桑一天的女儿跟小老婆还有杨幼春脸上搽的有什么两样。她在这层粉白里看到的仍是自己那张变得更加粉白了的脸,看到那块铜钱大的记也被遮起来了。

外面似乎有脚步声过来,她最初以为是成龙回来了,随即又想到小孩子的脚步声不可能会有这么重。那么会不会是骆老二回来了?心就突突地跳起来,快步走过去拉开门一看,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只听见一些干草在风中哗哗啦啦地作响。她看见那盏煤油灯冷丁受了从门缝里挤进来的那股风的袭击,火头呼地往一边摆去,并且迅速萎缩得近似于无。那会子她心里也跟这舍里的光线一样迅速地黯淡了下去。她有点自怜自惜地摸了摸那张起了神奇变化的脸——它本来可以给男人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的。

外面参加驱赶天狗的人似乎越来越多。她心痒痒的也觉得自己非要出去不可了,便找出了仅有的一双布鞋,尽管头里已被磨出了蚕豆大的洞,穿上后还是扭来扭去地看着自己的身子,觉得越发俊俏可爱,连那双白天在地头上看起来是那么宽大那么粗糙又那么黑的手也变得白嫩小巧了许多。

现在她满怀信心地朝那些敲着锣鼓、面盆和火囱盖的人群走去。她从一家一家的草舍门前走过,看见他们都在道地里点着蜡烛和香,有几户人家还放着炮仗;看见远远近近的田塍上蜿蜒游动着一支支火龙;看见一个很大的火堆前围拢了许许多多敲打着锣鼓和各种器皿的男女老少。她在火龙和火堆之间果断地选择了后者。

熊熊的火光使他们看见了她,但没有一个理她,显然也没有人注意到她脸上所起的变化,同样没有看到她的手脚都一下子显得那么小巧。她很有些失望,但很快又原谅了他们——他们必须专必致志地投入在这场决定着月亮生死的战斗中。她可以等待。她站在几个男人旁边跟着一起使劲儿敲打着一只破面盆。男人们歇斯底里“噱——噱——”的喊叫声充满了雄性的力量,她偷偷地呼吸着他们身上那股子烟味和汗馊气——男人们的气味总是十分相似,似乎骆老二也正跟他们在一块儿。

她很希望那个巨大的火堆能永远这样燃烧下去,更希望能够永远这样站在他们身边一起拯救他们共同的月亮。但她很快听见几乎所有的人都在惊喜地喊:“出来啦!吐出来啦!”果然一大半个月亮悬在了刚才还是墨黑的天穹中,大概还有一小口还留在天狗口里。再定睛细看那些路和田塍,以及不远处的两三间草舍,都一下子恢复了它们原有的轮廓和各自的界线。

人群也跟着四散,他们都没有仔细端详她一眼就走了。成龙也没有跟她一起回去,又去他东家那里守牛棚了。她怀着比刚才还要沮丧的心情往家里走去。当镇子那边传来一阵密集的枪声时,她刚跨进门。枪声过后,村子里死一般的寂静。这样惊恐不安地等待了许久,枪声再也没有重新响起,她这才感到手脚都被冻得不行,想烧勺子热水洗洗,壮着胆子去披舍里抱柴。黑咕隆咚的,两只手一伸下去就摸到了一条热乎乎、软绵绵的腿,差点儿晕了过去。那人忙坐起身来,低声叫道:“莫喊,莫喊,我不是坏人!我是章一天的大儿子章觉民!”——男人的声音很悦耳——“我刚刚回来,听见镇子那边枪响不敢回家,就在你这儿过一夜,你莫要跟别的人说出去。”

她这才缓过劲儿来了,心却似乎比刚才跳得还厉害——“我不会跟别人去说,可你不能睡在这里,这里是稻草堆,鸡下蛋时才飞这儿来。你睡里面的床去吧,成龙不在家,你就睡他的床。你是章先生章镇长的儿子,你不能睡这草窝,你还是……”她一下子唠唠叨叨地说了许多。

他说:“这儿还不错,有稻草,挺暖和。”

她拼命摇着头说:“你是章镇长的儿子,读书先生,不能睡这,这里是老鼠做窝、鸡下蛋时才找的地方。你还是睡里面去,虽然没好床被,可总是人睡的地方,总比这里要强些。”

他还是说:“我就睡这里,不打扰你们啦。你莫跟人讲就是。”

她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她说:“你睡里面去,你是章镇长的儿子,你是白白净净的读书先生,怎能睡这种地方。稻草里有草蛏的,能把人身上咬得都是一块一块的红疙瘩。还有门栓杠粗人都吞得下的赤梢蛇。”

他无法再拒绝她的好心和热情。

现在,一张极其俊美的男人的脸出现在她面前。她简直想不起还在哪儿看到过这么英武的眉毛、毕挺的鼻梁、坚定的嘴唇,尤其是那双让人心跳得喘不过气来的眼睛!她躲躲闪闪地不敢看他,却又舍不得不看。他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要不怎么会这样突然地出现在她面前,出现在她的这么一个寒酸、破旧的家里呢?她咬了咬舌头,疼的;又掐了把大腿,也是疼的。

当她想再开嘴说话的时候,感觉到嘴里一下子出现了很多唾液,她怕它们趁着她开嘴说话的时候,像五姑那样稍不留意就飞溅到他脸上,哪怕只是极微小的一点,她也不能原谅自己。于是她分作两次把它们都咽下了喉咙。可是等到她重新开口的时候,又一下子都冒上来了,她的舌头也未能像刚才那么灵活。可是她又憋不住要说话,要让他听到自己的声音,知道自己的心思,要让语言像管子一样把自己的心里面的内容输到他那里去。

于是她听到另一个自己在用一种微微发颤的声音说:“小章先生,好几年没看到你啦,他们都说你上京赶考去了。”

小章先生很亲切地朝她笑了笑,就为这一笑,也足以使她感激一辈子了——“我去西城读书了,国民党不给老百姓好日子过,我们就在上街游行示威,所以才会被追捕。”

她小心翼翼地用耳朵接住从他口里吐出来的每一个字,一边听,一边似懂非懂地朝他点着头。当她没有必要再点头的时候,又咽了口水,迫不及待地说:“其实,其实我很早就已经认识你。”她抬起头来准备迎接他的惊讶,灰蒙蒙的目光因为重现了十多年前的经历而闪闪发亮——

就在骆老大兄弟俩死去的那天凌晨,她刚刚换上章夫人递给她的一套干衣服,少年章觉民出现在门口,他是早起进来给他母亲请安的。她至今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他当时穿了件长衫,她还不好意思也没有机会能仔细去看清他的五官,但他那修长的身材、他的穿着和举止,衬托出他是多么斯文、白净、儒雅而又温和。她朝着他的背影偷偷地看了一眼又一眼,觉得他比人们传说中的还要好,纵是骆老三与他相比也要显得粗黑丑陋了。她不敢奢望自己这模样能给他留下什么好印象,和他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世界里的人——他是那样高雅、纤尘不染的样子,而自己则是这般粗俗、丑陋,仿佛一只癞蛤蟆比了一只正在天上翩然而飞的美丽的天鹅。她不好意思老是这么偷眼看他,起身走到门口,外面的雨已经停了,风力也渐渐减弱了下来。章先生却还没有回来,她再也等不及了。临走的时候,章夫人把那身旧衣服赠送给了她。她还记得那回他们母子俩还一起送了她,把她送出门口,告诉她一会儿章先生回来了,定会叫他马上过来的。她非常感激而又识礼地都给他们鞠了躬,先是给章夫人,然后对着他,把腰深深地弯了下去,口里低低地唤了声:“小章先生”。

——她知道他未必再能记得十多年前她给他鞠的这个躬,和那声低低的告别。当她用不太流利的话语告诉他这些的时候,果然看到他一脸的惘然。他当真不记得了?她很有些难过,却又觉得自己难过得毫无理由——人家是镇长的儿子,草荡上几乎无人不晓的章一天的大少爷,是城里的读书人,哪能跟你一样就记着这些呢?她说:“小章先生你睡吧,别睡那张竹榻,没睡惯的背脊骨都会被硌疼死!还是那张大床平展一些。我?我睡到杨幼春那里去,她男人几乎一年四季都不在家。你放心,杀了我的头我也不会说出你在我这儿的。”

小章先生很不好意思地说:“这么晚了,打扰人家不好,还是我再睡到外面去吧。”

她说:“你睡你睡,我走了。你把门拴好,他们就是来了,也进不来的。”当她把门拉开的时候,内心的喜悦和激动照亮了眼前的漆黑。她想象着以后的日子就是再苦再累,只要一想起家里那间破破烂烂的草舍里、那张大床上曾留下过小章先生身上的气息,心里就像突然拥有了笔秘密的财富一样感到富有和满足。

她没有去杨幼春那里,说不定人家正留宿着别人,曾经有一次凌晨两三点钟的时候她亲眼看见清亮亮的月光下,一个男人的身影轻捷地从杨家舍门里闪现出来。那模样既不像是牛高马大的上山人,也不像是腰板不再那么毕挺了的杨老头。想到这里,她忽然情不自禁地有些耳热心跳起来——自己舍里不也正藏着个男人?

她在披舍里小章先生刚刚睡过的那堆稻草上躺了下来。她睡不着,不是害怕那些门栓杠粗的蛇,也不是担忧那些草蛏会使她身上起一个个块状的红疙瘩。她的心里分明有一种接近诱惑的焦灼。她知道小章先生就在这间草舍里,就在她睡了十多年的那张床上躺着。她走不了几脚步路就可以走到正舍门口,再走不了几脚步路就可以到达那张床边。

终于迷糊过去了,却又很快醒来,耳朵边似乎充满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她从稻草堆里下来,试着去推了推那扇门,里面居然没有上闩。她怦怦地心跳着,摸索着往里走。

她蹑手蹑脚地,仿佛是进了别人的家里,自己也说不清这进来究竟要干什么。她先摸了摸那张大床,是空的;又摸了摸那张竹榻,也是空的。她吃了一惊,同时感到深深的失望,不知道小章先生睡哪儿去了,会不会已经离开了呢?这时她听到上面的阁栅里传来喇喇的几声响,接着是一阵咳嗽声,这才放了心,说明小章先生还没有离去。

现在,她又睡在自己那张大床上了。她仰面躺在那里,目光正对着阁栅。想到小章先生就睡在她上面,她的身体里忽然起了一阵微妙而又奇异的变化。那会子里,她忽然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要一个小章先生的孩子!她并不奢望他能喜欢上自己,只渴望得到他身上的一点骨血,哪怕孩子将来只有一点点像他,只有他身上的十分之一的俊美,只要想到身上有一部分骨血来自于他,是他那种人家的后代,也足以使她欣慰自豪一生了!

她一件一件地脱去了衣服,像新婚时那么羞涩,却又是那么果决。当最后一件短褂离开她的身体后,她觉得自己像一条鱼一样光滑地游进了被窝里期待着。

她用目光丈量着那阁栅和自己之间的距离,只怕连两公尺都不到。要是抽去了这两公尺不到的空间,或者他要是不小心从上面摔了下来,不正好……

她又想了很多种可能,比如他在阁栅上睡不舒服了,比如他要下来解手,然后懒得爬上去了,却又不知道她已经睡在了这。只要他一接近这张床,她一定要设法缠住他,她不要求他更多,只要那么一次——仅仅那么一次,即使没让她怀上,她也死心了。但是他没有下来,一直都没有下来。也许再过不了多少会儿鸡就要啼了,那么她将永远失去再也不可能遇上的这样一次机会。

恍惚中,她发现自己已经顺着那竹梯也一级一级地爬到了阁栅上。她一丝不挂、白花花的身子爬到了小章先生所在的那堆稻草上,倚着他小心翼翼而又紧张地躺下来。她不无自嘲地想到自己原来要变得跟杨幼春一样淫荡也是很容易的事。她又想是不是每个女人本性都很淫荡,只是受抑制的程度不同,或者有没有遇上像庄稼发芽所需的温度和水份之类的条件罢了?可是她还是不敢用手去抚摸他的身子,替他解去衣扣。那种强烈的欲望已把羞耻两个字抛得远远的,她只是无法克服自卑。

她就倚着他的身子焦急而又心慌地躺着,等待着。

她把口里的热浪全呼吐在了他的脸上,他的脸永远都给人带来愉悦,永远让人觉得是一种美的享受。她终于听见他含含糊糊地咕哝了一句,似乎是叫了一个人的名字,然后他转过身子来紧紧地抱住了她……他抚摸着她的手,又叫了声那个人的名字,咕哝说:“你的手怎那么粗?”但他还是把它拿到了自己的嘴边,贴着那温热而又湿漉漉的唇。她感到脚心里有一种被人抓挠着的快活和刺激,她想着有身份的读书人就是跟庄稼人不一样,他们就是做这种事也多文明多有耐心啊!

她忽然感到自己要挡不住了,当欢乐像波涛里的浪尖被高高涌起的一刹那,她忍不住响亮地呻吟了一声,这是她十多年来唯一呻吟过的一次!同时感到下身又有一股热热的液体涌流出来,它们随即和另一股热流汇合在了一起……

她醒过来了,像潮峰已过却还泛着白沫、动荡不定的江水一样醒过来了。现实却使她深感失望——原来还在自己的床上!她感到了一阵乏力,摸摸下身却也是湿的,心里又羞愧又满足又失望。她闭上了眼睛,腮边随即起了一阵冰凉和痒痒。

等到她再次醒来,阁楼上再无动静——她不知道小章先生是什么时候走的。天还被捂得很严实,可是打开了门,地上已是一片银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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